41 危機（四）

第41章 危機（四）

第二天一早, 夏溪趴在床上琢磨了好半天，給江湛發短信, 請了一天年假, 而後飛快洗漱，出門叫車。

她的目的地是清臣湖畔上品。

雖然周介然說她去了也沒用, 但是……萬一有點用呢？她是龍山裝修、清臣集團、尚材板材這個案件律師, 也許可以證明什麽。

到了清臣湖畔上品，夏溪發現許多業主已在門口抗議維權。不知是誰于兩顆楊樹之間拉了一條橫幅, 白底黑字，在晨光當中稍微有點吓人, 上面寫着“6000元每平米精裝修, 還沒交房就有爬蟲”。湖畔上品是個高檔住宅小區, 但也并不說明業主揮金如土。不過，其他地産質量糾紛中常見的“××銷售欺詐，将血汗錢還來”“哪有壓迫哪有反抗”橫幅倒是并未出現, 估計業主也不好意思。

正當夏溪探頭探腦研究地形之時，一大群人黑壓壓地逼近小區大門！

周總來了！

周介然的排場相較以往似乎還要更大, 夏溪上次在清臣廣場見到的幾個南美保镖都在，好像還又多了幾個，又是一身黑色襯衣、黑色褲子、黑色皮鞋, 前呼後擁噼裏啪啦由遠及近。

等到眼前，夏溪才發現，龍山裝修總裁施歌也在南美保镖們的包圍圈中。

見到夏溪，周介然挑了下眉：“你怎麽在這裏？”

夏溪傻乎乎道：“我想也許幫得上忙。”

“回去。”

“……”

周介然見夏溪堅持不動, 也不再勸，只是低聲說了一句：“那跟在我身邊。”

“嗯？”

“別離開我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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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夏溪趕緊也走進了保镖們的包圍圈裏，覺得……十分奇特。她跟着周介然走進小區的咖啡廳，而後便見銷售中心的人引導衆位業主坐在沙發或者圓凳上面，咖啡廳服務生立刻端過咖啡、甜點。這是高檔住宅小區，有社區會所，裏面游泳池、健身房、乒乓球室、羽毛球館、棋牌室、宴會廳、咖啡廳、書吧、SPA、美容等等一應俱全。

周介然輕輕靠着吧臺，皮帶将腰部勾勒出了一道美好的弧線。

銷售中心經理面對這種狀況顯得非常緊張：“諸位，冷靜一下。這位是清臣集團的總經理，周總，大家都有什麽想法，可以向他反應。那位，是龍山裝修的總經理，施總，是此次裝修項目的分包方。”

一位盤着頭發、十分成熟幹練的30歲左右的女性非常直接：“房子櫃子生蟲，是真的嗎？”她穿着高跟鞋，露出瘦長的腳。

周介然微微颔首：“是。”

衆位業主開始竊竊私語，咖啡廳好像是夏天裏的草叢。

周介然繼續道：“事實上，延期交房就與這件事情有關。龍山裝修在二月份偶然得知房門、櫃子板材有着生蟲可能，并未隐瞞，立即告知清臣集團。房門、櫃子板材供應商是尚材板材，我們懷疑那批板材少了一道高溫蒸煮工序、導致含糖量和含蛋白質量高。這些不是表面可以看出來的，因此才在交房之前忽然發現不對。然而，即使只是隐患，清臣、龍山也早打算重做裝修，所以寧可付違約金也要延期。衆位還記得吧，延期交房原因就是“裝修材料沒有到位”，我在這裏承認，這是一個比較模糊不清的理由和說法。龍山貸款已經獲批，板材已經到位，馬上就要動工，卻是出了這種事情。此前我們沒有見到生蟲跡象，李先生的公寓是在三樓角落，不大通風，更潮一點，這才最先出現照片上的小蟲。昨晚我們已經連夜檢查所有公寓，沒有發現其他人的房子有蟲或者有卵。等下各位業主可以在銷售人員的陪同下去查房。對于有問題的，清臣、龍山将會贈送一些家具當作精神補償。另外，尚材板材否認質量問題，清臣、龍山已經提出訴訟。我很抱歉，但是清臣集團不會故意采用質量有問題的板材，也不會故意無視質量有問題的事件——”

這時，周介然的助理默默拿出證據，将訴狀、傳票、貸款獲批郵件、新的板材訂單等等的複印件，交給坐在沙發、圓凳上的衆人。

業主代表——那位女性低頭看了，好像沒有什麽異議——周介然解釋得非常有條有理。訴狀當中有寫，“湖畔上品需要重裝”。

其他一些業主問了一些問題，但是緊張氣氛明顯緩和下來，問題大多圍繞“六月是否真的可以交房”“什麽時候業主能夠驗房”等等。

周介然一一回答。

業主聽說清臣将會組織至少兩輪驗房甚至三輪驗房，都不自覺點了點頭。

夏溪松了口氣。

之前拔劍怒張的雙方在此刻卻有一種默契緩緩滋生出來。

咖啡甜香飄散，鑽入人的鼻端。

人本來就像是半透明的蠶繭，內裏脆弱，外面都是橫七豎八複雜的絲，沒有絕對善意，也沒有絕對惡意，都為保護自己罷了。

最後，咖啡喝完，甜點吃完，周介然的助理将周介然的名片發給抗議業主，上面寫着他的郵箱、電話。夏溪覺得，郵箱估計能收郵件，電話絕逼要被攔下來，最多到助理那……還不知道是第幾助理那。

銷售中心的人即将帶着業主去看房子，周介然也要離開。

因為咖啡廳裏人多，尤其門口，頗為擁擠，都是不認識的雜七雜八的人，周介然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夏溪，又轉回去，右手伸到身後，輕擺了下。

夏溪：“……？？？”

這是什麽意思？

手輕擺幾下……是要東西？

可是，要什麽東西？

夏溪想了兩秒，想不出來。

周介然見夏溪沒有反應，停下腳步，扭頭，面無表情望向夏溪，右手依然拖在身後。

夏溪：“……”

到底要什麽東西？

夏溪回頭瞅瞅助理，伸手接過助理手裏那一大沓文件，塞到周介然的手中。

她實在不知道除了這個，對方還能要什麽東西，自己還能有什麽東西。

周介然冷不丁被塞了個灰色的文件夾，手指僵硬片刻，“唰”地抄過文件，接着頭也不回噼裏啪啦地大步走出去了。

夏溪：“……”周總喜怒無常，她作為凡人，完全get不到對方生氣的點。

出門之後，周介然與施歌很禮貌地道別，将夏溪拖上了他那輛邁巴赫。

夏溪現在已經十分地清楚了。對方變身黑超特警時，就坐這輛邁巴赫，不變成黑超特警時，就開那輛特斯拉。

夏溪坐在周介然的身邊，笑道：“算是順利解決了呢。”

“嗯。”

“真好。”她由衷高興。

“夏溪。”周介然忽然說，“謝謝。”

“嗯？”夏溪懵了，“謝什麽？”

“首先，感謝你幾個月前想法設法地通知我。如果沒有延期交房，現在恐怕……很難解決。”具體來說，也并不是很難解決——還是重裝、賠償了事，但是，名聲沒有那麽容易恢複。

“唔……”

夏溪有點不好意思。

“其次，感謝你……”

“什麽？”

周介然思索半刻，似乎感覺不是一個好的時機，搖頭道：“沒事。”

“喂……”

過了幾秒，夏溪轉移話題：“對了對了，網上言論怎麽解決？”

“清臣集團也發表了一封聲明。”

“我看看……”夏溪掏出手機、打開微博，發現……與業主不同，網上“吃瓜群衆”似乎更難說服。

這種事情好像就是如此。隔着網線，一些就都不同。如果在一開始“站隊”，顯得自己聰明睿智，那麽之後證據出來，也會否認，繼續嘲笑，不然就是在打自己的臉。所以，抛開新聞不談，網上大戰很少會有什麽反轉，基本都要等到幾個月、幾年後。

何況，還有在帶節奏的人。

攪渾水的小人最是可惡不過。

夏溪說：“清臣的訴狀、傳票，龍山的新的板材訂單這種東西，說服力不夠強。網友們會瘋狂懷疑真實性和關聯性，說，證據不真實，或者，不相關。”

事實的确如此。

因此，微博亂糟糟地一團：

【用戶123456789：這傳票沒寫什麽？案由只有“工程糾紛”，誰知道到底怎麽回事……訴狀可能是假的呢。】

【煮酒一杯：訂單同樣不能表明什麽，可能是給別的項目的呢……】

【人家白胖我黑胖：額，裝修公司員工路過。誰都知道湖景房要刷防潮漆。龍山裝修偷工減料，還有臉去告別人啊。挺尚材板材。清臣，我就呵呵，6000塊一平米精裝修，就請這麽一個公司，給出去的錢，有600塊一平米沒有啊？既不考察，也不監督，光貪便宜？除了房門櫃門，別處怕是也要出事。】

【吃土少女回複@人家白胖我黑胖：卧槽，原來天湖居出過事。自己垃圾工程，還賴尚材板材。要沒有天湖居，就是湖畔上品……emmmm……】

這些話裏透着涼意，仿佛可以把惡意傳到遠方去，如同一滴墨汁落進清澄的水中時蕩漾開的波紋。

周介然：“……那？”

夏溪想了一下：“其實，判決書這兩天應該就能下來。我之前了解了下，景審判長一般會在三周左右時寫好判決書。判決書在網上別人也能查到，沒有什麽比它更能說明問題。鑒定結果有利，我們80%……90%能贏，這個可以證明，清臣沒有責任，龍山也沒有責任，清臣集團的房子，不論是在設計、施工，還是在選擇分包公司方面，都毫無差錯。”

“嗯。”

即使在這個年頭，法院的判決書，網友也是服的。過去這種事情發生過無數次——發律師函，網友嘲；寫訴訟狀，網友嘲；去打官司，網友嘲……等到判決書一下來，大家便選擇相信他。

世界上還不大存在比法院的判決書更有效力的東西呢，黑也很難黑到法院。

夏溪又道：“判決書上會寫各方訴訟請求，會有‘雖然目前沒有任何生蟲征兆，但是清臣不願見到任何風險，希望能給顧客最滿意的房屋，因此決定重做所有房子裝修’這樣的話。證明清臣集團一心為了業主。”

“……”

“不過……”夏溪又糾結了。她覺得這案子就很糾結，她接這案子也是從頭到尾都在糾結。

“不過？”

“正常來講，湖畔上品出現生蟲，可以再向法庭提交新的證據。”

“……？？？”

“那樣就要再次庭審，就是三次庭審，因為所有證據都要經過雙方質證……近期也就不能出判決書。”

周介然的眉眼溫柔：“那麽，這種情況，提交好，還是不提交好？”

夏溪說：“對于清臣集團，提不提交，區別不大。清臣湖畔上品至今沒有驗收，只要涉訴板材有區別于樣品，就應該能退掉，并由對方承擔損失。所以，為了平息這次風波，還是早一點拿判決書比較好。”如果清臣在事件當中持續被黑、損失聲譽，那麽即使以後可以證明無辜，也沒有人願意吃那隔月的瓜。當時沒有能夠澄清，帽子就很難再摘掉了。

頓了一下，夏溪忽然聲音發悶：“可是，對于龍山裝修，也許會有微妙差別。該怎麽講……應該是有一點不同。”

“……”

“所以，”夏溪深吸口氣，“作為龍山裝修代理律師，我會将所有利弊如實告知龍山裝修，叫龍山裝修自己抉擇，不會因為你我交情就誘導當事人。”

“……嗯。”

“周介然，”夏溪有點難過，“你……你不會讨厭我吧。”她能感受得到不斷壓迫上來的沉重的東西，它正在自己的肩上一動不動屏着氣息。

“怎麽會，”周介然偏頭，望進對方眼中，“你很好。”

“是嗎……”

“當然。”

“你……你也很好……”窗外各種高樓大廈、五顏六色不斷閃過，夏溪眼中卻是只能看見對方，“其實，我還沒有見過像你一樣在乎名聲的地産商。”夏溪從小喜歡太陽，也喜歡光明磊落的人。

周介然問：“哦？”

“賣方市場，就是地産商再作妖，消費者還是一樣地買。在這方面，你好像是完美主義。”周介然對于“家”，簡直有種固執——他怎麽那麽希望住戶全都開開心心？夏溪想起周介然講過的一句話：家是可以給人最多回憶的地方。希望清臣集團能給那些奔波勞累的人一個心的歸屬，一個情的寄托，一個任由本心、恣意妄為的空間。

周介然輕笑一聲：“我在任何方面，都是完美主義。”

“是嗎……”倏地，夏溪便吃了熊心豹子膽，做出以往自己絕對不會做出的事——裝作只是在開玩笑，撩了一下周家二少，“娶老婆也是？”

“娶老婆？最是完美主義。”

“可是，對方是人，總有缺點。”而且，優點缺點相輔相成。優點往往也是缺點，缺點往往也是優點，哪有什麽完不完美的評判标準。

“在我心中，最好不過。”

“……”夏溪再次吃了熊心豹子膽，聲音發顫地問“在你心中……？似乎……标準也不是太高。連我都‘很好’。”

周介然撩起唇角，側頭看着夏溪，說：“可能跟你差不多吧。”

“……！”一瞬間，夏溪連脊椎都酥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