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考慮
方清芷說:“你不要轉移話題, 陳修澤。”
她嚴肅地直接叫他名字:“這不一樣。”
她頭上還是陳修澤的那一根領帶,拆了真絲領帶予她後,陳修澤解開襯衫上方的兩粒紐扣, 一道疤痕若隐若現, 邊緣是蜈蚣腳般猙獰的縫合痕跡。他身上有很多類似的、草草處理的傷口, 就隐藏在西裝革履之下。
方清芷說:“你也聽醫生說了,建議我保持愉悅的心情。”
陳修澤說:“清芷。”
方清芷低頭,她說:“你剛剛也講,你不欺負我, 只要我一不開心,眼淚一掉, 你就什麽都聽我的。”
陳修澤說:“是,但你現在沒有不開心。”
方清芷思索片刻, 深深吸氣、呼氣,打算做出一副苦悶樣,或者擠一擠眼淚——
陳修澤忽然說:“小時候,隔壁的阿伯開了羊肉湯鋪子,有時候會牽了活着的羊當街宰殺。”
方清芷的醞釀被中途打斷, 她不知陳修澤要做什麽,疑惑望他。
“啓光和慧寧撿了羊的糞便——是黑色的小粒, 欺騙永誠說是巧克力豆,”陳修澤沉靜地說,“永誠吃了兩粒。”
方清芷噗呲一聲笑出聲, 又忍住, 板着臉:“我還在生氣。”
不行。
要去想那些難過的東西, 要去想今後她沉迷物欲迷戀享受翹着屁, 股讓陳修澤幹, 要想她今後變得同蘇俪俏一般為了金錢費盡心機生下孩子,要去想她今後堕落、扭曲到為了所謂愛而去發瘋。
陳修澤又緩緩說:“阿賢剛開始學英語時很吃力,我同他一起去鬼佬的西餐廳點餐,他點了店裏的兩首小提琴演奏服務。”
方清芷捂住臉,忍住笑聲,憋到肩膀一抖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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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請務必冷靜,她不可以在這個時候笑出聲音。
陳修澤沉靜:“我剛開始跟孟久歌做事時,有一周躲在元朗,內褲破了,連續三天只能穿外褲。”
方清芷說:“你怎麽能為了逗我笑,連臉面都不要?”
陳修澤擡手,揉了揉她的臉頰,也笑了,柔聲:“現在開心了?”
方清芷拍開他的手:“不,我還是非常難過,馬上就要掉眼淚了。”
陳修澤問:“這難道就是樂極生悲?”
丢你啦,悲!
方清芷不能罵出髒話,她擡起手,撫摸着胸口,用力将那些激動的情緒壓下去,她要同陳修澤讨價還價呢,她要用“眼淚”來揭穿他的謊話……可惱人的陳修澤一直在笑眯眯地講着自己那些囧事來逗她發笑……
壞家夥。
方清芷伸出雙手,捂住耳朵,不肯去聽陳修澤的聲音,對他講:“現在我聽不到你講話,我同你講,我現在很不開心,而且……嗚!”
話沒有說完,陳修澤俯身,雙手去撓她胳膊下的癢。這種下三濫的招數竟然如此令人發指地出現在一位紳士的身上,方清芷松開捂住耳朵的手,躲避他的抓癢,跌跌撞撞地指責:“你又作弊。”
陳修澤說:“兵不厭詐。”
方清芷說:“我是你的女友,不是你的兵——”
話沒說完,陳修澤将她舉起,穩穩地舉到同他視線平齊的地方。
他含笑,問:“嗯,我的女友,方小姐,你現在看起來很開心。”
方清芷說:“我生氣和開心都一個模樣,生性如此。”
“好的,生氣和開心都一個模樣的方小姐,”陳修澤将她放下,仍舊拉着她的手,阻止她揉眼,微笑,“那也不要再揉眼淚了,多留些水給下面用。”
……他!
方清芷沒有辦法同陳修澤講道理,無論怎樣,他都能輕描淡寫地将話題轉上好幾個彎,再扭回。本來她想,今夜對方心情好,試探着問一問,或許能有一線轉機,遺憾今日轉機并沒有光顧,在對方講述的那些囧事中,她着實無法再維持生氣的面容,更不要說流出眼淚。夜間倒是流了,不過是愉悅的淚水,她已經無心再去求他讓自己搬出去住,而是繃緊腳背懇求他退一退不要那,樣深,她都要不能呼吸了。陳修澤自然照做,一切結束後,他觸碰着方清芷這近一年來漸漸長長的頭發,滿足地喟嘆。
澳門之旅就此結束。
回到香港,方清芷仍舊在書店打工,工作時間增長,拿到的報酬自然也增加不少。陳修澤沒有攔着她,大約他也知,這樣一貫的阻攔,反倒會起到相反作用。
在書店工作時,也是方清芷最自由的時刻。這裏的工作很簡單,只要負責去整理、收拾客人不需要的書籍,重新按照編碼分門別類地放在對應的書架上;每隔一天都會到一批新的書,需要她們手動整理上貨架;還有每日的庫存清點,核對賬目……
偶爾累了,也可以偷偷地坐在地上休息一下。交接班的時候,方清芷喜歡穿過一條街去吃一份熱騰騰的魚丸面。
臺風來臨的前一天,方清芷在書店中遇到了同學。她叫米娜,柔軟的黑色長發,慣常愛穿白色或淡紫色的棉布裙。
還有米娜的男朋友。
“其實是未婚夫啦,”米娜笑着伸出手,讓她看自己手上璀璨的戒指,晃了晃,“我們打算等畢業後就結婚,然後一同去英國讀書。”
米娜的未婚夫戴細框眼鏡,溫文爾雅,穿白西裝,和她很襯。
方清芷微笑着恭喜他們。
兩個人在書店裏挑了一個小時的書,情人間好似有說不完的話,密密私語,又有共同語言,挑書也能聊許久。
方清芷整理着書籍,瞧見外面阿賢罕見地在書店門前晃了晃,伸長脖子,往書店中看。
方清芷以為他有事情找自己,立刻出去,但阿賢只是搖搖頭,問:“剛才進去的那個白裙子女孩,是你的同學吧?”
“是,”方清芷笑,“和她未婚夫。”
她看到阿賢臉上有微微吃驚的痕跡,他愣了下,又不自然後退一步,咳了一聲,低頭,左右瞧了瞧地下,腳無意識地挪了挪。
“是未婚夫妻啊,”阿賢說,“挺好的,挺般配。”
方清芷關切:“怎麽了?”
“沒什麽,”阿賢笑,“你快進去吧,今晚幾點下班?聽說今晚孟媽要做爵士湯,好鮮吶。”
方清芷笑:“你喜歡吃?那我去央求孟媽幾句,求她多做一些。”
書店裏下午生意好,恰逢月初,不少人來取新出的月刊雜志。等到方清芷離開書店時,外面也淅淅瀝瀝地降起了雨。
雨下了兩個時辰。
方清芷睡得早,早早上床休息。陳修澤見她睡了,也便不去打擾,關閉窗簾時,瞧見院子裏,阿賢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涼亭裏,不知在想什麽。
陳修澤撐了把傘過去。
阿賢見到他,叫了聲大哥,站起身,又被陳修澤按着肩膀坐下。
“下午的事情,我聽人說了,”陳修澤平靜地說,“你怎麽想?”
阿賢呆了呆,又笑,故作輕松:“果然什麽都逃不過大哥的眼睛。”
“這麽多年,你也始終一個人,”陳修澤說,“當初孟小六要殺我,是你替我擋刀,才落了臉上這個痕跡。”
阿賢摸了摸:“你也救過我的命,大哥,一道疤換一條命,值了。”
“英國那邊有位醫生,擅長祛除疤痕,”陳修澤說,“我給你放個長假,你去治一治。”
“我不在乎這個,”阿賢笑了,“大哥,不是臉的事情。”
“你在忌憚她男友?”陳修澤說,“不過還沒有畢業的學生,讓人多打聽一下。”
他們結識已經有十幾年,雖然以大哥相稱,實質上,也同兄弟差不多。逢年過節,陳修澤給阿賢包的錢,甚至要比幾個弟弟妹妹還要多;阿賢不太注重衣食住行,是陳修澤購了房子、買衣服送他,現今住在宅子裏,阿賢也有一個通透明亮的大房間。
“不,”阿賢搖頭,他笑,“您知道,大哥,和我這樣的人比起來,當然還是她的男友更适合她——我已經打聽過了,對方和她青梅竹馬,又念同一個大學,将來還能一塊兒留學……他們有說不完的共同話題,聊不完的天。”
陳修澤安靜地握着手杖。
亭子外冷水順着邊緣緩緩下墜,冷雨涼風,芳草萋萋。
“而我呢,也就跟着你,學了一些字,但我不愛看書,天生就不愛,”阿賢說,“真娶了人家,那叫拉人家下火坑。她同我講話,我也不一定能聽懂,對牛彈琴,或者聞雞起舞。”
陳修澤沒有糾正他後面那個詞語的錯誤用法。
他看出此刻阿賢的強顏歡笑。
“其實挺好的,”阿賢攤開手,他笑,“她喜歡他,他也喜歡她,彼此家長也認可……以後,她一定能過得很好,要去留學呢,歸來後一定拿高薪開豪車住大宅,再生幾個漂漂亮亮的小崽子……”
“多好啊,”阿賢說,“就到這裏吧。”
就到這裏吧。
阿賢擡頭盯着涼亭外的雨,只看靜靜夜色凄涼雨。
陳修澤的手放在冰冷的石頭上,似乎瞧見阿賢第一個兄弟去世時的模樣。
也是這般。
兩人誰都不說話。
……
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驚醒了床上的方清芷,她醒來,看到床邊一盞昏黃的燈,陳修澤正坐在她床沿,他不聲不響,此刻正垂首望着她。
方清芷吓住:“修澤?”
陳修澤擡手,想要摸摸她的臉頰,忽然意識到什麽,又放下。
“我的手涼,”陳修澤說,“睡吧,我不碰你。”
雨夜降溫,方清芷雙手扯住被子,往下拉了拉,訝然:“那你來做什麽?”
陳修澤看着她,他額頭上那一點小小疤痕瞧着像夜晚開的一朵深色玫瑰。
“我在想,”陳修澤說,“我該怎麽委婉地告訴你,我如今在正式考慮。”
方清芷問:“考慮什麽?”
陳修澤微笑:“考慮答應你搬出去這個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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