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山雨

在方清芷的印象中, 梁其頌和俞家豪,似乎沒有任何交情。

唯一的一點——

還是她選擇跟從陳修澤後,梁其頌來找她, 同她講, “你弟弟……”

僅此而已。

方清芷清醒地明白自己應該果斷離開, 最好是避嫌。

但是,現在的梁其頌看起來快要死掉了。

方清芷問:“你怎麽在這裏?”

梁其頌躺在床上,他胸口的傷口很深一道,是被橫着劈下來的, 慶幸沒有傷到骨頭,但傷口太深了, 深到即使吃了止疼藥,仍舊痛到幾乎不能動, 喘不過氣,幾乎說不出話。

他疲倦地閉上眼睛,不想令對方看到自己的不安,但又恐懼這僅僅是臨死前的幻覺,恐懼等下即将沉入黑暗——再也看不到她。

聽聞人死前, 腦海中會浮現出回憶的走馬燈,梁其頌靜靜地在這張床上躺了近一個白天, 沒想到走馬燈中竟是方清芷。

這麽久了,梁其頌一直接待宋世南,偶爾也為他做事。最初被毀容的憤恨過去之後, 在宋世南指點下, 他也漸漸接觸到更多的東西。這一次, 梁其頌跟随宋世南來港, 親自了結那個曾經指揮人在他臉上刻疤痕的家夥, 也成功用命博了一次機緣——今日,有人暗殺宋世南,梁其頌拼死将宋世南推上車,自己留下斷後。

下場自然是慘烈的。

梁其頌只希望自己能活下來,他此刻清醒地明白,宋世南這人江湖情義重,只要他能順利活下,将來的運氣都在後面。

可惜梁其頌如今在香港的确想不到合适的藏身之處,對方和警察局有勾結。這種情形下,以前的同學必然不能再見了,梁其頌清楚地知道自己那些朋友的品行,也知自己如今已經不适合再去打擾。

跌跌撞撞地躲開追兵,一路藏到北街,這方清芷曾經住過的地方,幸運地又遇到了俞家豪,更幸運的是,對方成功認出他。

但梁其頌沒想到俞家豪會去找方清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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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疼痛中感知這并不是幻覺。

方清芷站在床邊,她安靜一瞬,已拿定主意,仍舊上前,打開桌子旁邊的一盞臺燈,挪過去,去照亮他的傷口。

——她無法看着梁其頌就此流血死去。

她認識的那個黑診所早就被查封了,醫生也不知所蹤。俞家豪完全笨手笨腳,救不了他。

況且,已經見面了。

方清芷沒有打算隐瞞陳修澤,她坦坦蕩蕩問心無愧,縱使知道必須避嫌,但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在這裏。

地下黑診所裏,方清芷觀察醫生處理過很多傷口。相比之下,冷靜看,梁其頌反倒沒有那麽駭人。她拆開俞家豪包紮的、亂七八糟的繃帶,又拆了自己購買的一些藥物和用品,聽到樓下的老人發出劇烈的咳嗽聲——老人體弱,大約是喉嚨卡住痰了,才會這樣痛苦。俞家豪點爐子熬藥的聲音,咳嗽聲,外面的叫賣聲……

對比之下,梁其頌的聲音如此輕微,輕微到好似一根羽毛:“對不起。”

方清芷說:“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不必道歉。”

路都是自己選的。

現在選擇救他,方清芷也知自己回去後要好好安撫陳修澤,要如何認真地同他解釋。

旁邊有幹淨的水和毛巾,方清芷觀摩過多次手術,幹脆利索地用濕毛巾替他擦身,擦去傷疤處的血痂,瞧見猙獰的傷口,像命運造化弄人獰笑的一張口。

方清芷緩緩出一口氣,告訴他:“傷口太大了,我會替你縫合,但我沒有麻醉劑,你若是痛,就咬這個。”

梁其頌說:“什麽?”

方清芷将毛巾塞到他口中。

這是一個極其殘忍的過程,方清芷冷靜,她第一次真切地在親自縫合傷口——而不是為黑診所醫生打下手。梁其頌德傷口邊緣都有些發白了,下針時也快,好似穿過沒有生命的豬皮。

方清芷一邊縫合,一邊打結,剪開——這樣便于後期拆線,也是那個黑醫生告訴她的。

梁其頌果真能忍。

針一次次刺穿皮膚,他悶聲不吭,牙齒死死咬着毛巾,疼痛的汗水幾乎要浸透床單。他在這種極致的痛苦中目不轉睛地望着在他胸口專注工作的方清芷,貪婪地看着一眼又一眼。

他知,下次再見已經不知何時。

他尚未成長到能同陳修澤抗衡的階段,如今也不過是僥幸捕捉一絲機緣,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會活下去,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方清芷一聲不吭,光線不算亮,縫合愈發考量眼睛。她已經盡力做好消毒措施,替他擦了藥,也帶了抗感染的口服藥物……這樣的傷口雖然重,但好好護理,不會造成生命危險。

她的手甚至都沒有抖一下。

最後一針縫合完畢,撒上藥物,綁好繃帶,她拿走梁其頌口中的毛巾,倒了水,和抗炎藥物一起喂到他口中。

梁其頌艱難喝下。

他大口喘着氣,看她:“清芷。”

“錢不是那麽好賺的。”方清芷寧靜地望他,昔日意氣風發少年,如今已經涉足灰暗、生死邊緣走過一遭,他很像他,又不再是他。

她說,“你想清楚,究竟要不要返校繼續讀書。”

梁其頌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聲音很輕,但同賭場分別那日又有不同——如今的梁其頌,真真實實地在鬼門關飄蕩過,他知道自己選擇的路上不僅有金錢,随時還可以喪命。

言盡于此。

方清芷起身,她說:“你保重身體,我會告訴家豪如何替你換藥。”

梁其頌說:“清芷。”

他躺在床上,凝視着她:“你現在過得還開心嗎?”

這麽一瞬間的語氣,同他當初很像。

方清芷笑了笑,她說:“我很開心,陳生待我很好。”

梁其頌低頭,他輕聲:“那就好。”

方清芷緩緩下樓,囑托俞家豪,告訴他如何照料梁其頌。

俞家豪一臉錯愕,好似不信:“你以後都不來了嗎?”

“我越來,他死得越快,”方清芷在下面洗幹淨雙手,“我不追究你今天騙我的事,小豪,但今後關于他的事情,還是不要找我。”

俞家豪定定:“你真的不愛他了嗎?”

方清芷瞥他一眼:“嗯。”

如何界定愛與不愛呢。

人都是會變得,曾經熱切的牽手已經消散在香港的夜色白霧中了。

她只記曾經分享過的那一半紅茶多士,體驗過那時純粹的美味,已經足夠。

如今再去吃,也不是舊時味道了。

方清芷回到家,原想打電話告訴陳修澤,又憂心電話中講不清楚,再耽誤他事情,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等他回來後再談。

方清芷沒打算再去看梁其頌,遺憾四日後,俞家豪又匆匆來找,告訴她,梁其頌的情況很不好,正在發高燒,傷口上亦有兩道縫合線開了——俞家豪只敢換藥,不敢碰那線。

方清芷不得不過去。

她再次難過那位黑診所被查封,不然那位經驗豐富的醫生,就能立刻解此刻窘迫的困境。

方清芷離開家中的兩小時後,陳修澤的車子抵達門前。

方清芷不在。

陳修澤拄着手杖,上了三樓,反複敲門,無人應,猜測她大多去圖書館用功。

他準備晚上再來看她。

陳修澤剛到家不久,蘇俪俏就領着人風風火火闖進來。自從抱走孩子後,她精神明顯正常了許多,說話也愈發像個普通人。

她帶了一個男人過來,說拍下了陳修澤那位情人出軌的證據。

蘇俪俏願意将這個重大情報和照片提供給陳修澤,不求其他,只求陳修澤看在她幫助的份上,能将孩子還給她。

陳修澤正喝茶,聞言,手一頓,将茶杯放下。

身邊男人将照片遞過來,恭敬:“這是我躲在對方房間裏拍攝的,雖然拉着窗簾,但我還是瞧得清清楚楚,那閣樓上,方小姐同另一個沒穿上衣男人坐在一起……”

陳修澤看了一眼那照片,伸手拿過。

捏在掌中,細細看了良久,拇指輕輕摩挲着那模糊影像上方清芷的臉頰,良久,他面色平靜,起身。

在蘇俏麗打算開口前,陳修澤将那照片撕得粉碎,戴着手套,捏住她旁邊男人的的臉,将撕碎的照片盡數塞進他口中,手指插入,捅到他梗着脖子,不得不咽下。

陳修澤掐着他的臉,問:“底片呢?”

男人痛苦至極,一邊咳嗽,一邊胡亂地在身上掏,掏出東西,遞給他。

陳修澤刷啦一聲,将其中膠卷盡數抽出,揉成一團,丢在地上,狠狠碾。

蘇俏麗驚駭不已:“你……”

陳修澤摘下手套,重重甩在那個男人臉上。

他轉身,目光沉沉:“蘇俪俏,倘若再讓我聽你散播謠言,我會立刻讓人将你送去溫哥華,同你那些繼子繼女團聚。”

陳修澤起身,讓人送客,習慣性要叫阿賢,又想起阿賢如今正在英國治療臉上疤痕,不在此處。

他熟悉的人一個個的都不在了。

陳修澤獨自走出房間,風透體的寒,擡頭只瞧見一輪彎月。

已經十點了。

陳修澤拄着手杖,往外走,叫司機:“去方小姐那邊。”

涼風冷如冰。

的士停下。

方清芷已經筋疲力盡。

她以前在黑診所中做事情時,也沒有這麽累。大約那時沒有任何思想負擔,也或許主理的醫生的确要更疲憊……如今她只想好好洗一個澡,然後睡一覺。

如今方清芷穿着俞家豪的薄薄外套,下面的衣服上還是殷紅的血。這還是俞家豪跑回家拿給她的,不然……衣服帶血,實在引人注目。

方清芷上樓,用鑰匙打開自己房間的門。她伸手摸索着開燈,摸了兩下,沒打開,正疑惑着,忽然感受到溫熱氣息靠近。

啪。

開關被按下。

燈亮了。

方清芷眯了眯眼,看到陳修澤。

他臉上沒有表情,此刻垂眼,看着她身上明顯屬于男人的衣服。

“去哪裏了,清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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