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冷刀
陳修澤遠遠比方清芷想象中來得更早, 這才第五天。
他之前說要出差兩周。
上次通電話,陳修澤也未講自己會提前回來。
方清芷租住的地方沒有安裝電話,她需要去樓下公共電話亭。方清芷不是一個喜歡在公衆場合下講很多私事的人, 縱使打電話, 也只是問他身體如何, 飲食如何,生活如何……至于其他,沒了。
大約因跨越了國家和海洋,就連聲音聽起來也虛渺, 總給她不是真實的虛感。
陳修澤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沒有拿手杖, 穿着一件幹淨熨帖的舊棉布襯衫,紐扣是白色貝母。
方清芷聞到他身上清淺的氣味, 淡淡如墨,好似一卷幹淨的字帖。
她仰臉,從對方的神态中敏銳捕捉到什麽。
“衣服是俞家豪的,”方清芷立刻解釋身上的衣服,坦言, “我下午去見了梁其頌。”
陳修澤問:“去見他做什麽?”
方清芷頓了頓,現在的她其實有些亂了, 好像她已經計劃拼好拼圖,其中卻混了幾粒外來的模塊。突然歸來的陳修澤打亂她的計劃,而對方此刻的語氣令她察覺到對方的不悅。
他一定知道了什麽。
方清芷說:“你剛走那天, 我去以前做過工的一家店裏吃飯, 遇到了家豪。”
陳修澤說:“聽說他今年考試成績不是很理想。”
就像普通聊家常, 陳修澤擡手, 幫方清芷脫下她身上的男士外套。俞家豪不抽煙, 只是方清芷穿着它穿過售賣餐食的店鋪,難免沾了些鹵肉的氣息。黑色的外套一褪,下面方清芷的衣服再遮擋不住——她穿了件純棉的裙子,腹部位置上沾了一些血。
陳修澤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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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手去觸,方清芷往後避了一下,躲開他的手,解釋:“別碰,是梁其頌的血。”
手停在半空中,又緩緩收回。
陳修澤将手中俞家豪的外套折了一下,放在旁側的架子上——那原本是挂傘的。
他說:“今日下午,蘇俪俏找我,同我說,有個攝影師拍到你出軌的照片。”
方清芷急急:“荒謬!”
她睜大眼睛:“絕不可能。”
“我信你,”陳修澤看她,“所以我将人趕出去,來這裏等你,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方清芷尚未從蘇俪俏竟令人拍下照片的話的驚異中緩過神,她震驚毫無瓜葛的對方竟賣弄這樣的謠言,又緩緩放了一回心。
至少不是陳修澤暗中派來監督她的那些人告訴他。
陳修澤摸了摸她的手,是冷的,他已經煮開了熱水,沒有做飯,用一個小鍋,加了些紅棗桂圓煨着,洗幹淨手,将杯子遞給她。
“慢慢來,”陳修澤說,“我不着急,我說過,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信你。”
方清芷喝了兩口水,嘗出水裏面放了紅糖,淡淡的甜。
她一下午都沒有吃東西,清理血痂,拆開那些被掙開的的線,再用碘伏消毒,縫合,以及換藥,換繃帶……這樣的流程下來,再加血腥味重,她沒有任何胃口吃東西,長久的未進食導致的饑餓感,漸漸被一杯紅棗桂圓糖水療愈。
她也終于想起該如何同陳修澤講。
“那天,家豪來找我,告訴我,他有個同學被警察打傷。他将對方暫時藏起來,不敢往醫院中送,更不敢被其他人發現……”方清芷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她說,“他自己出來買藥,知道我曾經在地下私人診所裏做過護士,便來問我,可不可以幫他這個忙。”
陳修澤安靜地聽,他坐在椅子上。方清芷原是站在他面前的,被他扯住,要她坐在自己腿上——快五日了,手若蛇滑入裙,他将臉貼在方清芷脖頸,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氣息,閉着眼睛,輕輕應一聲。
方清芷沒有動,她繼續向下講:“那時我并不知俞家豪口中的朋友是梁其頌,就去了。”
陳修澤也摸到了。
方清芷咬了咬唇,她不想在此刻出聲,開口也謹慎:“我看到他躺在那裏,身上有刀砍出的傷口,很深一道……我做不到轉身就走。”
半根指節漲開。
方清芷垂着眼睫,她說:“你知道,現在的梁其頌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梁其頌了,我也知自己是你的女友。今天倘若換了一個陌生人在那裏,我也會救,不是為了什麽情分,只是見不得一個人在我面前就這麽沒了。”
送了送,又加一根手指。
陳修澤說:“我知道。”
方清芷側坐在他腿上,一手壓在他手腕上,低聲:“我想,來都來了,不如幫幫他……如果我那時候立刻就走,反倒顯得我還未放下他,欲蓋彌彰。”
大拇指壓一點櫻。
陳修澤閉上眼睛,另一只手攬住她,臉頰貼在她脖頸處。
方清芷說:“所以我幫他簡單處理了傷口,綁了繃帶。”
陳修澤忽然問:“怎麽處理的?”
方清芷說:“縫合。”
陳修澤無言,他睜開眼,看着方清芷皎白幹淨的脖頸,也看到她壓在他手腕上、想推又不敢的細細一雙手指。
她就是用這樣一雙手親密地用針和線穿透梁其頌的皮膚,溫柔且仔細地觸碰着他的血肉。
陳修澤說:“你應該告訴我。”
“是,”方清芷說,“我的确想立刻告訴你,但家中沒有電話……你知道,我必須要去公共電話亭打。而且那天你剛剛出差離開,而且又是要去吉隆坡……我擔心影響你工作。”
陳修澤抽手指,一半時停下,觸碰到微凸處,他屈起,着力用指腹狠狠按住:“後來你給我打電話,也沒有提這件事。”
方清芷說:“電話中講不清,我想等你回來再同你說。”
陳修澤手指長,指節自然也粗些,再加上他手指上的繭,又是兩個,剮蹭得她也不推了,只趴在他肩膀上:“沒想到你這樣快就回家了。”
她說的都是事實。
陳修澤自然也知道。
他的怒氣因何而來呢?總之不會洩在她身上。她是無辜的,犯罪者另有其人。
她沒有錯,只是——
“為什麽不一開始就給我打電話?”陳修澤兩個指腹狠狠揉,大拇指用力一按,說,“你擔心電話中講不清楚,是怕什麽?”
方清芷控制不住,喝下的紅糖水此刻皆以其他方式落出。陳修澤不在的這幾日,她心中又記挂着怎樣同他講,因而一直沒有,此刻宣洩也快。她還未出口,陳修澤便壓住她的唇。
他看起來好似恨不得要吃掉她。
毫無章法的吻。
幾乎要窒息之時,陳修澤才松口,他仍舊攬着方清芷,手指也不放,任憑她如何緊張不安失控收縮,他慢慢說:“你還是不信任我,清芷,你認為我會傷害梁其頌,對不對?”
方清芷不能立刻說“我沒這樣想”,撒謊的代價太重了,她想了想,緩慢說:“大概有一點。”
陳修澤凝視她:“第一次去見他倒也罷了,你今天怎麽又去?”
方清芷說:“家豪說他縫合線有兩個開了,他不敢動,只能讓我過去。”
陳修澤微微笑:“第一天找你,我還能當作是他走投無路,實在沒有辦法,無奈之下找你,的确尚可理解;怎麽隔了四天,還來找你?梁其頌就這般無能?傷口縫合四天後仍舊下不了床?還是他蠢笨到這四天一直躲在閣樓上,不去找地下私人診所?”
方清芷解釋:“那邊之前有過一次清查,附近好幾家地下私人診所都被警察查封,有的醫生至今還在牢獄中,沒有出來。”
她熟悉那邊的情況。
若是有地下私人診所,只怕他們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了。
更何況俞家豪被舅舅舅媽教育成那個樣子,不知變通;而梁其頌家從始至終不在北街,對那片兒地方更是不熟悉。
陳修澤閉眼:“你這時替他講話,會令我很心痛。”
尚未脫離餘韻的方清芷心一跳,她軟聲:“對不起。”
她還沒什麽力氣,只覺他抽走,好似坐在沙灘,一捧熱呼呼的海浪襲擊了腿,卷走一團暖。
陳修澤說:“我惱的人原本只有梁其頌,你若在替他講好話,我憂心自己要氣惱到對你做壞事。”
方清芷叫他:“修澤。”
陳修澤摟結實她,冷冷:“你當我不知梁其頌什麽想法?縫一次倒也罷了,第二次線開了,還讓俞家豪叫你……一點小傷口罷了,有針有線,誰受傷後不是自己縫的?矯情。”
方清芷不知如何講,她尚保持着坐在他腿上的姿勢,她忽然有些冷,不知是不是因的士裏開了窗、灌了冷風進來,還是因為她下午累了那麽久,又是針穿皮肉,一手血……以至于頭昏腦脹到如今有些暈眩。
方清芷說:“我不知道。”
“我信你,你一定不知道,”陳修澤用沾了水的手指撫摸着她的臉頰,“不用解釋這樣多,清芷。我知道你年紀小,心腸軟,一直在校園中讀書,不知道這些肮髒的事情,也容易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所蒙蔽。你別怕,我不會為難梁其頌,不,我不僅不會為難他,我還可以讓人送他去附近最好的醫院,但有一個條件。”
方清芷問:“什麽條件?”
陳修澤擡手,終于打開桌子上的那個雕刻着西府海棠的盒子,裏面并不是什麽手指也不是梁其頌身上的其他物件,而是一把刀——那把銀光閃閃的銀質刀,光亮如新,明如月光。
将這柄冰涼的刀遞到方清芷手中,要她握住,陳修澤平靜地說:“我要你把你今天為他縫合的幾個地方全部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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