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窗外起了風, 搖晃着樹影映在窗紙上。
龔拓坐在椅子上,半裸着上身,肌肉線條柔和健美。血腥氣充斥滿整間屋子, 腳下的那盆水已經染成暗紅。
郎中額上冒汗,小心往他傷口上撒了藥, 而後拿着繃帶一圈圈的纏繞上。
整個過程, 剜肉、放廢血,龔拓一聲不吭,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疼痛。未褪去的傷寒,燒得他眼睛猩紅,再不見往日深沉淡漠,反而讓人窺見幾絲頹然。
“大人,屬下将事情已經安排好, 您放心修養。”郁清走過來,将一件衫子為龔拓披上。
龔拓不語, 眼睛盯着跳躍的燭火。他知道自己有很多事務要做,今上派他南下, 是為了江堤之事, 随着挖開的一角,接着露出來的越來越多, 牽扯越來越廣。
甚至,要細追究, 根本就是十年前的那樁案子。
他其實并不怕事務複雜,很多時候抽絲剝繭的深入反而讓他興奮。可現在他什麽都不想做, 他想去槐花巷, 去找無雙……
“給吳勤送信, 就說我在觀州查案。”龔拓開口。
郁清面色為難:“大人, 所有案卷都在清南,留在觀州這邊,若是有人趁機讒言聖上,恐對您不利。”
“無礙,”龔拓有氣無力,緩緩合上眼睛,“該來的就來吧。”
再離開觀州,他怕是會永遠失去她了。在仕途上,他從來仔細,知道自己肩負着整個家族的命運,從小老伯爺将他帶在身邊教導,教導他身為家主該冷心冷肺,該斷情絕愛。
他做到了,也習慣了。
從小受人矚目,他輕易能得到一切東西,理所當然的認為,那些是應該的。
所以對于無雙也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享受着她,憑着自己的喜好去改造她。到今日他才看清,她的溫順乖從不是因為愛慕在意他,而是她身處奴籍,無法反抗。
龔拓眉間皺了下,不只是身上傷痛,還有心底的蒼涼:“淩昊蒼,你派人去查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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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昊蒼?觀州當年的那位知州?”郁清問,猜想是和案件有關。若是這樣,留在觀州也算名正言順。
這個名字讓龔拓想起了黃昏時,喜堂上無雙對他所說的話。她說自己是淩昊蒼的女兒,是罪臣女。至今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般敲擊着他。
她的身份是敏感的,單純無雙重回伯府容易,可她是罪臣之女,真被揪查出來就是一場腥風血雨。他想帶走她,要做的話也很簡單,她根本沒辦法反抗。但他心中清楚的明白,若真這麽做了,他和她之間最後的一絲情意也就斷了。
擺在明面上的,今上派他南下,就是想要一樁徹頭徹尾的明白案子,一定是牽扯到十年前那場大災。到時候,他查淩昊蒼,她如何想?一遍遍的聽人說她父親,貪官污吏?
盡管那時她還不到十歲,父親的罪責不應讓她承擔。
龔拓心中自嘲,為何他和她之間如今有了這麽大的阻隔?
可能是藥效上來,他腦中逐漸混沌,慢慢昏睡過去。
。
無雙面前的菜碟裏已經堆成小山,可對面淩子良還是不停的給她夾菜,筷子就沒閑住。
她也不阻止,任由對方一次次的夾菜送來,這是她的哥哥,她可以理所當然的享受他的疼愛。
“看什麽?”淩子良擡頭,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大哥臉上不幹淨?”
無雙搖頭,本來是糟心又複雜的一天,可是現在滿心的歡喜,有什麽是比找到大哥更好的?
她笑眯眯的看淩子良,從眉眼一直到他捂得嚴實的脖頸,視線停在那裏:“大哥這些年過的好嗎?你有二姐的消息嗎?”
聞言,淩子良手裏一頓,而後放下筷子,遺憾搖頭:“無然,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
兩人的回憶再次回到十年前的水神山,後面發生了什麽無雙不知道,當時她被江水給卷走。聽淩子良的話,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
那日,淩子良和淩無然親眼見無雙卷進江水裏,根本沒辦法去救。那些山匪慘無人道,将老弱病殘盡數殺光,剩下的都綁了起來,準備找機會賣掉。
淩子良深知跟着下去絕沒有好下場,到了夜裏趁機打倒看守山匪,帶着淩無然往深山中跑。後面很快有人來追,淩無然已經跑不動,淩子良将嬌小的她藏進一個樹洞,自己跑出去引開追來的人。
天黑的山林,淩子良掉進了捕獵的陷阱,裏面插着尖銳的竹刺,直接刺穿了他的腿。他傷成那般,追來的人幹脆留着他自生自滅,回頭有人喊那邊還有一個,淩子良卻再沒有辦法爬出去。
後來撐到第二天,就在他幾乎閉上眼睛的時候,那位獵戶來了,從陷阱裏把他拖上來。他才知道,昨夜那群山匪後面碰上了官軍,已被打散,那些奴役來的青壯年被直接帶去了西陲。而淩無然,也再沒了消息。
“我足足休養了半年,可腿還是廢了。”淩子良說着,語氣中沒有多少悲傷,“大哥以為你沒了,就想去尋找無然,可是一點蹤跡也沒有,我的腿也走不遠。”
無雙靜靜聽着,一句話不說。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一天,他們三兄妹徹底失散。
見她安靜的樣子,淩子良更加心疼,有心問問她這十年如何過來,可又不知如何開口:“沒事了,以後有大哥在。”
無雙吸吸鼻子,噗嗤笑了聲:“嗯,我要留在大哥這兒。”
“好,”淩子良應下,對于小妹的要求,他從來沒辦法拒絕,“我讓人過去給曹家嫂子送個信兒。”
無雙點頭,飯食是吃不下了,胸口滿滿漲漲,心裏有着說不完的話。她終于找到可以依靠的親人,不必獨自承擔一切。
“大哥,你就在學堂教書嗎?以前在什麽地方?為何改名叫良言?”
“先吃,還是這麽話多。”淩子良那手指戳了下無雙的腦門兒,溫和一笑,“大哥不教書,在別處有營生,待這邊處理一下,就帶你過去。”
無雙眨了下眼睛,心裏想起了陸興賢。他和她這場婚事,後面會怎麽樣?
用過晚膳,已經是半夜,打更的梆子聲咣咣敲着。
淩子良給無雙安排了房間,就在自己的隔壁,他搖着輪椅為她生了炭盆,又點了一爐安神香,好像小妹的事兒,他都要親自經手。
男子情緒一般內斂,即便心中如何喜悅,面上都會帶着克制,通常會在行動上表現。
幫着無雙放下床幔,淩子良的輪椅往後倒了倒:“你好好睡,大哥出去了。”
無雙坐在床上,捏着被角:“再和我說說話,我睡不着。”
不是睡不着,是怕睡了醒後發現一切是假的。
“好。”淩子良的輪椅重新回到床邊,隔着一道幔帳,語氣疼愛且無奈,“你都是大姑娘了,這是最後一次。”
無雙鼻子一酸,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只要她開口,大哥總能答應她。她安心躺去床上,身子鑽進被窩,一顆腦袋枕着軟枕。
她眨着眼睛,嘴角揚着,看着幔帳上映着的身影。想了想,她探過手去,抓上了淩子良的袖角,手指攥緊,生怕人跑掉。
“大哥在呢。”淩子良溫潤的聲音響起,然而眼中深深的自責。
她到底是經歷了什麽,才會連睡覺都如此不安?
安神香是加了分量的,淩子良清楚的知道這一整日,無雙都經歷了什麽。之前不與她相認,是知道她要嫁人成親,他想着不好去打攪,便等着,如今這事情卻變得有意思起來。
他将自己袖子抽出,随後幫着無雙掖好被角。朦胧中,妹妹的睡顏恬靜,已經出脫成一個美人兒,再難辨出小時候的模樣。
淩子良出了房間,搖着輪椅在回廊上前行,一個黑衣男子跟上來,從後面幫他推着。
“查到了?”淩子良問,手指間捏着竹哨。
“是,”黑衣人回道,“韓家男人早就改了名,當初家中欠債,打幌子說西去,實則是全家去往京城。”
淩子良不語,望着茫茫黑夜。淩家對韓家有恩,竟不想對方恩将仇報,居然将他的小妹賣掉。瞧瞧,這是多黑心的人才能幹得出?
“先生,京城的兄弟問接下來怎麽做?”黑衣人請示着。
“這個,”淩子良微微一笑,端的是溫潤儒雅,“科舉仕途者,家庭清名很重要,就看他家是不是真能做到?”
黑衣人一個激靈,二當家向來如此,說着雲淡風輕的話,擡手間就将人毀了。這意思很明顯,就是讓韓家那二小子永遠入不了仕。
也是活該,做了惡事,還裝成良善之家,這和那些标榜清廉,實則污穢不堪的貪官有何兩樣?
。
清晨如約而至,比起昨日來,實在算不上好天兒。
雲娘這兩日不打算茶肆營業,心裏惦記無雙,知道人行事心中有分寸,可還想去學堂那邊看看。
這剛打開院門,就見到巷中站着一個大男人,好生吓了她一跳。待看清是誰,她想也沒想就把大門一關。
龔拓趕緊上前,手臂撐着門板:“大嫂,我找無雙。”
因着動作太大,肩上的傷口扯了下,疼得他俊臉扭曲了一瞬。
雲娘現在可不管對方是什麽世子,還是朝廷大員,面色冷淡,皮笑肉不笑:“大人找錯地方了,無雙根本不在家。”
随後幹脆松開手,連攔都不攔。
“不在家?”龔拓薄唇沒有血色,臉蒼白的厲害。
這麽早她不在家,難道昨晚就沒回……她是跟誰一起,在哪兒?
作者有話說:
狗子是還要虐的,就看他在期間的反省吧。
明天早晨八點見哈,寶貝們周末愉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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