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民情

簡樸的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小路上,顧朗人小,每次車身颠簸,他整個小身子都被晃起來再重重落下,一來二去,他的小屁股遭了大罪。

顧朗癟着小嘴,委屈巴巴:“小叔,我不坐馬車了,我要下去。”

顧澈叫停,把顧朗交由常嬷嬷抱下去。

在車裏雖然颠簸,但好歹置了冰盆,消解大半暑意。是以顧朗還能忍受,也讓他錯估了太陽的威力。

所以當他下馬車後,哪怕頭上打了傘,四面八方的蒸騰熱意仍然直奔他而來,無孔不入。

顧朗感覺自己像個包子,置身蒸籠中。

天上的陽光也不再帶着暖意,每一絲每一縷都如鋼針,紮在他白嫩的皮膚上。

這跟他想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以往顧朗出門,他的長輩都會選清涼時辰,出行馬車裏置冰盆軟墊,走的是青石板鋪就的平坦大道,長輩們還會特意哄着他,免得他悶,何等舒适。

現在來這麽一遭,顧朗都愣住了。

他扭頭看着馬車,眼淚汪汪:“小叔…”

車簾掀開,露出顧澈那張如玉的面容:“怎麽選?”

顧朗朝他伸出小手,哭唧唧:“回馬車,我不待外面了。”

葉音從車門探出半個身子,把他接進來。

天氣熱,馬車裏的冰盆也化的格外快,但比起外面的“蒸籠”,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小孩兒挨着葉音坐下,剛剛折騰的一會兒,他的小臉已經紅了,大顆大顆的汗珠順着小臉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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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音嘆了口氣,取熱水打濕巾帕,給他擦臉。然後脫了顧朗外衫,從他腋下穿過。

顧朗大大的圓眼睛裏都是疑惑。

顧澈也放下茶盞,注視着葉音。

在顧澈和顧庭思的目光下,葉音抓着外衫做的帶子,單手拎起顧朗,讓他掉在空中。

顧朗:“诶?”

顧澈若有所思。

顧庭思莫名,直到馬車繼續行進,車身在泥路中颠簸,顧朗像個被風吹亂的風鈴,在空中晃來晃去。

小孩兒開始是懵的,但是小身子來回搖蕩,像蕩秋千一樣。不但不熱,也省去了颠簸之苦。

顧庭思看着葉音穩穩懸在空中的手,差點爆髒話。

臂力還能這樣使?!

馬車內傳出小孩的笑聲和少女興奮的嗓音。

最後馬車在一棵大樹下停下,後面簡陋馬車裏的常嬷嬷等人取出一應用具,恭請主子下車。

顧朗的外衫經過摧殘,皺巴巴不能看了,他就穿着中衣在樹下跑動。

兩個大丫鬟跟在他身後打着扇。

“小叔,這裏是哪裏啊?”

顧朗張望了好一圈,都沒看到什麽莊子和山泉,也沒茂綠山林,反而是望不到邊的田地。地裏還有不少農人在勞作。

顧澈沒有直接回答顧朗的問題,他對顧朗招手。

小孩兒屁颠屁颠跑過來,露出兩排小白牙:“小叔~”

顧澈拉着他的手,從小厮手裏接過傘,屏退仆從,帶着顧朗往田間走。

顧朗猶豫:“小叔,熱。”

顧澈把傘往他那邊傾斜一點。

顧朗:“……”

他不是那個意思啊。

顧庭思看着叔侄倆的背影,挪到葉音身邊:“我們要不要去?”

葉音看了一眼頭頂的太陽,垂眸:“四姑娘想玩就去罷,奴婢為公子準備飯食。”

顧庭思想想也對,她打開油紙傘離開,走出一段距離猛的頓住。

她回頭看着樹蔭下擺放茶具的葉音,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她不會被忽悠了吧。

可就這麽走回去,又挂不住面。

腳下的土地龜裂,像一塊燒熱的鐵板,顧庭思走在上面,越發覺得自己像個傻叉。

站在田壟上,顧朗已經是汗如雨下,他擡手擦了擦臉,半撒嬌半抱怨:“小叔,我好熱。”

顧澈垂首,與他對視。

“小叔打了傘。”

顧朗噘嘴:“可是打了傘也很熱啊。周圍都沒冰盆。”

顧澈:“那他們呢?”

顧朗:“什麽?”

顧澈看向前方,顧朗跟着看去,站在田壟上,地裏的情景看得越發清晰。

不遠處的幾個漢子揮汗如雨,賣力的收割小麥。而在漢子的身後,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女娃,拽着個布袋子在地裏撿着什麽東西。

她們的臉被曬得通紅,每一次彎腰都會有大顆的汗珠砸落在地。

顧朗不解:“小叔,他們為什麽還不回家休息。”

顧澈搖頭:“我也不知。”

顧朗驚訝:“還有小叔不知道的東西嗎?”他捂着小嘴笑起來。

顧澈莞爾:“學無止境,小叔慚愧,短短十幾載知道的東西太少了。”

顧朗拍拍他的手,“沒關系喔,我去問問。”

話落,顧朗頂着大太陽奔向了地裏的女童。

勞作的成人這時也終于注意到了田壟上的貴人。幾人對視一眼,又見只有一位小公子下了田地,沒有威脅。所以他們決定再看看。

兩個女娃拘謹又緊張,顧朗就坦然多了,他伸着脖子瞅:“你們布袋子裏是什麽?”

兩個女娃手裏拿的布袋子都起了毛邊,打着三四個補丁,聽到顧朗的問話,年紀大一點的姐姐小聲道:“是麥…麥穗。”

這些從地裏撿的麥穗,她們可以帶回家。

顧朗茫然:“麥穗?”

“那是什麽?”他仰着小臉,同樣是孩子,同樣是被太陽曬紅了臉,可顧朗依然能看出皮膚的白皙,眼神明亮充滿活力。

對比之下,兩個比他大的女童瘦弱又木讷,眼神裏是明顯的畏怯。

姐姐抖着手,從布袋裏抓了幾粒麥粒遞過去:“這…這樣的。”

顧朗撚了兩顆,睫毛忽閃:麥粒是橢圓形,有點像他經常吃的米粒,不過這個外面有層金黃色的殼,可惜有點癟,并不飽滿。

顧朗天真地偏了偏小腦袋:“這個拿來做什麽。”

姐姐小聲道:“可以吃。”

顧朗眨了眨眼。

姐姐猶豫片刻,拿了一顆麥子,小心剝開殼,把麥子吃進嘴裏。

顧朗眼睛一亮,他跟着照做,然而嚼了一下就變臉:“呸呸呸,好難吃。”

妹妹看着顧朗吐出來的麥子,心疼壞了,又不敢說。

“朗哥兒。”顧澈不知何時行了過來,他揉揉侄子的腦袋,解釋道:“麥子去殼後磨成粉,再做成你喜歡吃的點心。”

顧朗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他不高興地對女童道:“你為什麽要騙我。”

兩個女娃又委屈又害怕,眼眶泛紅都快哭了。

顧澈不動聲色将油紙傘往兩人頭頂移動,先一步開口:“因為她們力氣小,沒有辦法磨粉,只能吃生的。”

顧朗:“那她們家裏的大人呢?”

“小公子恕罪,我家丫頭不懂事,惹惱了小公子,小民給您賠不是。”

顧朗擡頭,迎面是一個身量瘦高的漢子,皮膚黝黑,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濕了,貼在身上。

顧朗搖頭:“沒有啊,她們沒有惹我。”

顧澈也道:“吾家晚輩第一次見麥田,心生好奇故有此一問,若是叨擾之處,還望見諒。”

漢子受寵若驚,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客氣的世家公子。

他剛要說點什麽,才驚覺顧澈手中傘傾斜,遮住了他兩個丫頭頭上的陽光。

顧澈笑道:“兄臺家的姑娘贈予吾家子侄麥粒,吾亦有回禮,還請兄臺一家移步。”

“這…”漢子本想推辭,可看着兩個女兒瘦巴巴的模樣,他厚着臉皮應下了。

顧庭思懵逼地看着叔侄倆領着農人回來。她張了張嘴,想問點什麽,又不知道該問什麽。

顧庭思:算了,她還是保持沉默吧。

一行人回到樹蔭下,顧澈跟漢子款款交談,葉音給三個娃娃端來甜水和點心。

常嬷嬷眉頭緊蹙,朗公子怎麽能跟鄉下丫頭一同進食。她上前欲要阻止,卻被顧澈一句話支走了。

其他下人見狀,也都老實下來。

兩個女童看着面前精致的點心,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們齊齊望向父親。

顧澈溫聲道:“吾這子侄第一次招待客人,兄臺莫要見笑。”

漢子明了,對顧澈露出一個感激的笑,然後對兩個女兒點頭。

兩個女童這才拿點心,小聲道謝。

顧朗笑道:“不客氣,你們多吃點。”

雙方雖然身份差距大,但是相處氣氛卻十分融洽。

顧庭思坐在邊角喝着茶水,眉頭緊鎖。

所以她剛才跑出去曬一通是為了什麽?

飯食,仆人準備了烤肉,清炒野菜,顧澈招待父女三人一同進食。

漢子看着晶瑩剔透的白米飯,眼睛都直了,他真的很難拒絕。

況且,他不吃,他女兒也不能吃。

“多謝公子。”漢子由衷道。

進食時,顧澈停止交談,一方面是禮儀,一方面他并不想打擾父女三人的用餐。

吃飽喝足,漢子的話明顯多了起來,顧澈把顧朗叫到身邊,聽漢子講述一粒麥子從播種到長成,中間要經過多少辛苦。

漢子嘆道:“去歲時候雨水就少了。至今年入夏後就只下了兩場雨,如今小麥雖然長成,可有許多癟粒。”

葉音睫毛垂落,就是其中一場雨,要了原主的命。

男人灌了一大口茶,眉間苦澀:“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可租子卻越來越高。”

顧澈疑惑:“聽兄臺口音,分明是京城人士,緣何做了佃戶。”

漢子欲言又止,最後只化為一聲苦笑。

顧澈見狀,轉移話題:“不知京中近來的租子是如何?”

漢子又灌了一口茶,細細道來。

地主将田地出租,佃戶一般付三成租子,但是如今租子直接翻了一倍,十成收成,地主要收走六成。

佃戶不是田地的真正擁有者,所以不用交正稅,但是這不代表他們躲過一劫了。

還有一個稅目大頭——人頭稅。而底下官史為了撈油水,又會另設一些名目。

漢子一家共有十口人,交了租子,再把各種稅一交,收成已經是十不存二。這點糧食根本不夠他們一家人度過下半年。

所以漢子不得不出來找活,他家裏人帶着男丁去了其他田地,他帶着兩個女兒在這片幹活。

漢子吃着過年都吃不上的美味飯食,心裏沒有愧疚是假的,但是如果現下不吃,而選擇帶回家,也實在太失禮了。

顧澈又打聽了一下其他情況,漢子一家的情況不是個例,與他同樣境況的京城本地農戶尚有許多。

然而漢子一家的情況還不是最糟,與他們相比,外地來的普通百姓,處境更艱難。

聽聞已經鬧出了人命,但最後都被捂下來。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眼見日落西斜,顧澈讓人将剩下的點心用油紙包好,贈送給漢子。

“耽誤兄臺工時,一點心意,還望兄臺莫要推辭。”

回去的時候,顧澈沉默不語,顧庭思和顧朗也沒有再吵鬧。

葉音心情沉重,京城天子腳下,土地兼并居然已經如此嚴重。那麽其他地方呢。

漢子雖然有點可惜今天浪費了半日時間,不過看着開心的兩個女兒,感受着懷裏沉甸甸的點心,他也沒那麽難受了。

晚上他回到家,将白日的事一一道出,家裏人都有些驚訝,漢子打開油紙包将點心分出去,點心見底,昏暗的燈光下,八兩碎銀閃着澄澄光輝。

漢子大驚:“這——”

漢子的父親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夯貨有傻福,遇到心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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