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青陽塵

趁着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侍女舀着水澆花,院子裏粉的,黃的,紫的花兒開了大片,濃郁的花香飄飄揚揚散開,待飄進書房時,花香已經很淡了。

顧澈擱下筆,雪白的宣紙上洋洋灑灑寫滿了字,前半部分是骨肉勻稱,秾纖得中的小楷。至中段時,因為主人心情變化,慢慢變成了行書。

不及草書張狂,但又不似小楷端正,帶着一種克制的放縱。

葉音掃了一眼紙上內容,有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覺。

針對土地兼并,顧澈列出了好幾條切實有效的對策,但這些對策,無一例外都會觸碰某些掌權人的利益。

是以顧澈的矛頭不得不轉移,對準鄉紳惡霸,痛斥其強占良田,欺壓佃戶。但鄉紳惡霸如此膽大妄為的更深層原因卻未提。

這只是他的宣洩之作。

顧澈揉了揉眉心,疲憊道:“都燒了罷。”

他有想過勸說留在京中的大伯父上奏,但考慮種種因素,還是作罷。至于顧澈自己,他身無功名,又有什麽立場去谏言。

非他無大志,顧澈的父兄叔伯皆從武,屢立戰功,在軍中已是頗有威望。

若是心胸寬廣的君主,只會認為天佑靖朝,派精兵良将助他穩定盛世。

然而遺憾的是,當今君主并非寬厚之人,親政後大肆擡舉文官打壓武将,後來見文官勢大控制不住了,又大力扶持宦官。但從始至終都忌憚着武将。

甚至為了壓制武将,靖朝分明占據上風的情況下還向外敵求和。

天子猜忌,不管是為了寬天子的心,還是自身藏拙,顧家不能再出良将,入仕也不得。

葉音看着被火舌瘋狂舔舐的紙張,那或遒勁健美,又或是舒展有型的字體頃刻間化為灰燼,餘灰仍留有不甘飄蕩在空中,仿若無聲的嘶吼,但最後又緩緩落下,歸于塵埃,化為死寂。

葉音垂下眼,心裏沒由來的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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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刻竟有些難以擡頭,不敢去看顧澈的神情。

書房裏氣氛壓抑,直到一串輕快的腳步聲傳來,房門從外面推開。

顧朗拉着顧庭思的手笑盈盈走進來:“小叔,我們今天玩什咳咳…”

屋內的煙氣未散,葉音和顧澈尚能忍受,但顧朗一個小孩兒就受不住了。

他轉身一溜小跑到門外,顧庭思恍若未覺,跟着出去。

葉音将窗戶支的更高些,用扇子扇了扇。

“不必忙活,吾帶朗哥兒去院子裏轉轉。”

葉音放下扇子:“是。”

她被允許下去休息,由芳青替了她去伺候。

顧朗有點小意見,他拉着顧庭思的手,望着顧澈:“小叔,小鳥去哪兒了?”

顧澈:“小鳥飛累了,找地兒歇息。”

顧庭思嘴角抽了抽。

或許是目前對民情的無能為力,又或許只是單純的天氣炎熱,當友人差人送來請帖,邀請他赴宴,顧澈略作思索後就應下了。

顧庭思不善詩文,自覺跟兄長的友人聊不到一起,就沒跟着去。

顧朗倒是樂呵呵跟他小叔一起出門了。

宴會地點在城東,其他地方草木枯黃,土地龜裂,但宴會的所在地林木茂翠,山間小溪蜿蜒而下。

飛鳥來往于叢林間,婉轉啼鳴,悅耳動聽。

随着馬車上山,遠離人群喧嚣,山間潺潺溪水流淌過青石的聲音更加清晰。

它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溪流聲過耳,仿佛也一并帶走了燥意。

葉音放下車簾,心情不但沒有放松,反而莫名沉重。

顧朗不知她所想,起身跑到葉音身邊,車身微微搖晃,顧朗啊呀一聲,直接撲到了葉音懷裏。

他仰着小臉,葉音垂首與他四目相對。

顧朗神情無辜:“我被晃倒了。”

一大一小對視良久,最後葉音把他抱起來。

顧朗靠在她的肩膀上,捂着嘴偷笑。

顧澈輕笑着搖了搖頭,呷了一口茶。

馬車在半山腰停下,大門前四根需青壯合抱的紅漆圓柱分外霸氣,拱立着上方的牌匾,藍底金筆,上書:問月山莊

其字龍飛鳳舞,攜氣吞山河勢。瞬間奪走來者的注意力。

一名管事上前恭敬道:“澈公子,我家公子已在山莊內等候多時。”

話落,一道潇灑郎朗的聲音從大門內流瀉,“顧三,你總算來了。”

人未至,聲先到。

憑着那道聲音,便讓人先暢想對方的容貌,定是個風流翩翩的俊郎君。

葉音微微擡眸,入目是一截水藍色的廣袍,視線上移,交領松散,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膚。

幾個大步,對方已經走近,青絲如瀑,陽光下,發的黑與膚的白形成強烈對比,令人恍然。

他生的極好,墨色的眉微斜,卻恰到好處并不入鬓,少了凜冽,多了幾分柔情。配上那雙桃花眼,幾句要将人溺斃在溫柔鄉中。

兩人對面而立,顧澈芝蘭玉樹,似皎皎月輝。男子則是鮮花着錦,如蓬勃烈焰。

這等極盛的容貌并立,饒是葉音古井般沉靜的心都泛了漣漪。

那是一種單純對美的欣賞。

葉音回神,收回自己的目光,垂首盯着顧朗的小腦袋。

青陽塵見狀,挑了挑眉。他知道自己容貌極盛,常有人在初次見他時看呆了去。像葉音這般微怔片刻就收回視線的,倒是少見。

他瞄到顧澈,噢,忘了眼前這棵冷清的“竹子”了。

不過顧澈容顏不遜于他,青陽塵也能理解。

他伸手揉了揉顧朗的腦袋,把小孩兒整齊的頭發揉成了雞窩,顧朗揮舞着爪子抗議:“陽塵哥哥松手。”

青陽塵臉色一僵,蹲下來糾正顧朗:“我跟你說了許多次,要叫我叔叔,知道嗎?”

顧朗是顧澈的侄子,顧朗喚他哥哥,他豈不是平白矮顧澈一輩。

他才不幹。

顧朗一扭身,像個小泥鳅躲在了葉音身後。

顧澈涼涼道:“這是你的待客之道?”

青陽塵起身,理了理衣擺,“顧兄,請。”

兩人并排而行,走了一段距離,青陽塵覺得少了點什麽,左右望望,發現顧澈身邊少了個跟屁蟲。

顧朗呢?

他回首,發現顧朗不知何時重新束好了頭發,乖巧的待在葉音懷裏。

又是這個丫鬟,青陽塵上下打量一眼,其貌不揚,卻得顧澈叔侄信任,看來是有過人之處。

他與顧澈交流,大多數時候是他在說,講最近流行什麽,又吐槽京中某個公子哥兒。

不知是有意無意,皆避開了政事民生。

“我今日只請了三五好友,不會太過吵鬧。”

他笑道:“早前我還命人在後山鑿了一個大池子,引山間清泉,午後我們一同去凫水,散散熱意。”

顧澈言簡意赅:“太涼,受不住,不去。”

青陽塵當即翻了個白眼:“你別拿糊弄別人的說辭糊弄我。你這麽多年精細養着,怎麽也該養好了。”

看看顧澈眼神明亮,嘴唇紅潤,哪是體弱之态。

青陽塵還欲再逼一把,一名小厮匆匆跑來,在青陽塵耳邊低語,剛才還玩笑灑脫的公子頓時黑了臉。

“…不請自來,真夠不要臉的。”

他吩咐心腹引顧澈一行人去花廳歇着,束起披散的發,折返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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