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意義

越靠近碼頭,人聲越鼎沸。

葉音抱着顧朗下車,王氏付錢,牛車主人臨走時不忘道:“我常在這一帶跑,下次還找我。”

王氏笑應:“好好。”

顧朗趴在葉音的肩頭,看着周圍的一切。有衣着華麗的富人,來往匆匆的行人,還有袒胸露背的壯漢。

恰逢此時一艘大船進港,原本閑聊的壯漢一擁而上。他們幫着把船只固定在岸邊,搭板放下,他們熱情地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卸貨搬運。

大多數時候都是需要的,這麽一問,也不過是議價而已。有的老板會大方些,有的老板小氣,但只要在工人們的價位區間內,他們都能接受。

葉音抱着顧朗擠過人群,在幾艘大船間來回走動,不時跟人詢問一些東西。有時同樣的問題,她要問好幾個人。

“……去盧州最快也是三日後嗎?”葉音問着一位船主。

對方面色微黑,皮膚有些粗糙,他往嘴裏丢了半顆槟榔,同時上下打量葉音一眼,含糊道:“是啊,最快也要三天後。”

“這是你孩子?”

葉音點頭。

船主笑了笑:“看不出來。”

葉音腼腆地低下頭:“鄉下人成婚早。”

船主一口吐了渣滓,抹把嘴:“行了,你明天過來買船牌吧。記得早點來。”

“謝謝啊。”葉音抱着顧朗轉身離開。她跟王氏和顧庭思彙合,交換消息。

王氏沮喪不已: “我們也沒找到直接到江南的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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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音并不意外,這事本來就存着僥幸,不成是常态:“沒事兒,到時候去了盧州,再中轉也行。”

“我們回去吧。”

黃昏時候,他們到了王氏落腳的客棧後巷,顧澈果然等候在此。

顧朗喚了一聲“小叔”。

顧澈糾正他:“新戶籍和路引弄好了。以後你叫我爹,叫阿音娘,知道嗎?”

王氏:“……”

顧澈:“庭思做男兒打扮。”

顧庭思:“……好。”

他們重新去買了衣裳,內棉外麻,拿着路引進了一家中等條件的客棧。

顧澈要了一間中等房,掌櫃在收錢時頻頻看向顧澈。

顧庭思心都懸起來了。

顧澈面色如常:“怎麽了?”

掌櫃笑笑:“沒什麽,就是覺得後生長得好。”

王氏順勢接茬,拉住顧澈的手拍了拍:“掌櫃你真有眼光,十裏八村都說我兒生得俊。他還會念書認字呢,要我說我兒這麽俊,還這麽本事,配個富紳女兒都委屈了。”

掌櫃愣住:“啊?”

他看了一眼王氏身後抱孩子的葉音,尴尬道:“老嫂子,你身後的不是你兒媳嗎?”

王氏撇嘴,兩頰的顴骨高聳,刻薄盡顯:“一個泥腿子也配。跟了我兒這麽久,才下一個蛋,沒用的東西。”

她話語粗俗難聽,掌櫃感覺不适。他看向顧澈,不護着妻子嗎?

顧澈面色窘迫,扯了扯王氏的袖子,低聲道:“娘你別氣,我回頭找個有錢的就休了她,再買倆丫鬟伺候您。”

掌櫃:???

葉音低着頭小聲啜泣,顧朗人都傻了,落在掌櫃眼中,就是這孩子被吓住了。

他覺得葉音可憐,但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他沒法管,最後糟心道:“小二,帶客人去房間。”

他眼不見為淨。

至于剛才覺得顧澈有些莫名眼熟的感覺,這會兒早抛開了。一個鄉下泥腿子認了倆字,就急不可耐地想抛棄原配另覓新歡。

呸,當人家富紳女兒傻的啊。

進了房間關上門,王氏跟被燙到一樣松開顧澈的手,退步好遠。

顧澈拱手:“多謝嬸嬸幫襯。”

王氏讪笑:“不客氣呵呵,不客氣。”

葉音忍俊不禁,她把顧朗放下,讓他在屋裏走動一會兒。結果這小家夥走兩步又回頭看一眼大人。

剛才的情景對他屬實震撼。

顧庭思逐漸麻木,她沒有兄長,阿音姐姐和王嬸嬸那樣随口胡謅的本事,那就降低存在感。

次日,顧澈去買了幾人的船牌,但回到客棧時,他手裏還提了幾個盒子。

葉音:“這是什麽?”

顧澈打開盒子,裏面躺着玉石擺件,折扇還有一副字畫。

顧庭思茫然:“哥,你買這些做什麽?”

他們逃命呢,還買這些經看不經用的東西。

葉音拿起一個卧牛擺件,忽而道:“你想拿去盧州轉賣?”

顧澈颔首:“賺個差價,順便了解一下行情。”總得為以後籌謀。

葉音眼睛一亮:“我怎麽沒想到。還是你腦子轉得快。”

她取出自己的紅木匣子,留了五十兩備用,剩下的銀錢都一股腦兒給了顧澈:“再買點。”

頓了頓,她改口:“距離船開還有兩日,明兒我跟你一起去。”

顧澈是富貴窩兒裏養出來的,眼界見識領先她一大截,葉音想趁機跟着學一下怎麽鑒別玉石。

這玩意兒學好了,能賺大錢。

顧澈去洗了臉,露出本來面貌,坐在桌邊跟葉音細說。

王氏看着顧澈,十五六歲的男子身形清瘦,家族劇變讓他褪去了最後一絲青澀,眉宇間萦繞着抹不去的愁。

沉穩卻又透着脆弱,俊秀的容貌似朗月清輝卻又處在一種化不開的哀傷陰郁中,矛盾迷人。更重要的是,顧澈聰穎,并非內無點墨的草包,同時放得下身段。王氏不能不承認,這樣的男子對女子有很大的吸引力。

她心裏嘆了口氣:音音啊…

說到就做,顧庭思在客棧保護王氏和顧朗,葉音和顧澈出門了。

陽光下,二人并排而走,宛如尋常夫妻。

葉音沒忍住看了一眼顧澈的臉,很想問問顧澈這種自然蠟黃的顏色怎麽調的,又顧忌到在外面,打算回頭再問。

葉音:“今日還是買擺件嗎?”

顧澈:“看看書籍硯臺。”

似是知道葉音心中疑惑,顧澈低聲道:“江南好文風,一本好的書籍,能引文士哄搶。”

葉音恍然大悟。

街邊的喧鬧聲慢慢遠去,眼前的景物也從路邊小攤變成了厚重有格調的門鋪。

葉音對這一方面不熟,她安靜地跟着顧澈,同時警惕周圍。

忽然,顧澈改方向進了一家書齋。葉音沉默跟進去。

書齋裏有五六個書生,多是在翻詩經,以及大家著書。

葉音一個人站着有點尴尬,随手拿了一本,密密麻麻的繁體字看得她頭暈。

當初她當丫鬟時,顧澈教過她讀書認字,可惜時間有限,就算葉音有底子,也不可能大半年的功夫就趕上書生苦讀幾十載。

不過葉音基本閱讀還是沒問題,一兩個不認識的字跳過就好。

葉音強壓着自己,耐着性子看下去,越看越皺眉。

這寫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她往回翻,看看是誰所著:周汖【pin】。

葉音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周同他爹嗎。

再回想所書的假大空,真不愧是父子。

葉音冷漠的把書放回原處。她擡頭尋找顧澈。

書齋的采光好,這會兒正值上午,冬日的暖陽照進書齋,幾縷光線灑在顧澈身上,本該是溫馨美好的一幕。

可不知道為什麽,葉音總覺得眼前所見透着冷意。

溫暖的陽光透不過顧澈的身心,自他身後,明媚燦爛。自他身前,幽暗無光。

他像一張繃緊了的弓,平時雖然如常跟他們交流,卻帶着散不去的拘謹。無意識地抗拒周遭。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可是這次不再是銀輝漫漫,而是高懸天際,清孤而遙不可及。

“阿音。”顧澈不知何時放下書,喚她。

視線交接,顧澈眼中的不解總算帶了點煙火氣。

葉音彎了彎眉,“你在看什麽?”

她走過去。

顧澈合上書,給她看書名。顧澈斂目:“是餘首輔所著。”

葉音聽懂了。這本書對于想科舉的書生來說,很有價值。

顧澈在書齋裏一待就是三個時辰,精心挑了四本文籍,他會給葉音看看書名和著書人,看得出來他是想給葉音講解的。但因為書齋安靜,不好竊竊私語。

葉音都明白,選了角落裏無人問津的農書看。自古以來重農抑商。

是以,有很多先輩在這方面下苦心研究,著書。

然而認字的都奔着四書五經,各種詩籍,大家著作去了。真正需要的農人卻因為不認字,捧着農書不得理解。只信奉祖輩傳下來的經驗。

葉音揉了揉眉心,疲憊的合上書籍。她發了一會兒呆,見顧澈拿着書籍去結賬。跟掌櫃讨價還價,最後四本書以一百八十兩成交,附贈一支毛筆。

葉音內心驚訝,面上看不出來。

書齋掌櫃看着顧澈,意有所指:“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沒辦法。”葉音上前道:“我家主人百般叮囑讓我們來尋,若是找錯了,回去少不得一頓打。”

葉音指了指顧澈:“我家的才學認字沒多久,若是換了旁人來,早就完成任務了,不像他幹什麽都慢吞吞。”

伴着葉音的數落,顧澈低下頭,背也彎下去,好像一個不善口舌又懼內的老實漢子。

書齋掌櫃眉頭微蹙,他不信邪地又打量顧澈兩眼,覺得這麽一個窩囊玩意兒怎會不凡。

在書齋掌櫃不耐煩的目光中,葉音拉着顧澈離開了。出去後,顧澈把書籍妥帖地放進包袱裏。

他道:“餓了吧,我們先吃點東西。”

葉音:“這一片沒有小攤子。”

顧澈:“那我們去…”

“不用。”葉音打斷他:“正事要緊,等事情辦完了再去吃飯。”

兩人對視,顧澈妥協了:“好。”

後面沒有那麽順利,顧澈和葉音預算有限,不可能高買高賣,撿漏是需要運氣的。

眼看日落西斜,兩人都有些乏了,正準備回去,此時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跟他們擦肩而過。

葉音注意到對方懷裏抱着個物什,她跟顧澈幾乎是同時開口:“公子/兄臺留步。”

書生駐足,看着顧澈和葉音二人,試探問:“二位可是喚在下?”

葉音大步上前,盯着書生懷裏的物什:“公子是要賣什麽?”

東西用灰布包着,看着形狀有些像樂器。

顧澈:“可是琵琶?”

書生微訝:“這位兄臺好眼力。”

很明顯,比起葉音,書生更願意跟顧澈搭話。不關乎其他,只因為顧澈同為男子罷了。

葉音識趣閉嘴。

顧澈看了一眼書生洗的發白的衣服,溫聲道:“兄臺可是遇到難處了?”

書生一嘆:“此事說來話長…”

顧澈不動聲色把人帶到路邊,聽着書生一通牢騷抱怨,末了,書生道:“抱歉,耽擱兄臺時間了。”

顧澈搖頭,有了前面的鋪墊,他終于開口:“兄臺可否讓在下看看琵琶。”

“不瞞兄臺,我家主人頗好此道。”

書生問:“你家主人是女子嗎?”

顧澈:“男子。”

書生笑了:“男子彈琵琶的倒是少見。”

他把灰布掀開,露出裏面的樂器。黑紅色的琵琶背料首先沖擊顧澈和葉音的視覺,葉音不懂,但也知道這是好東西。

顧澈贊道:“這是上品的老紅木。”更難得的是一塊整料。

書生歡喜,手中寶物得人識,總教人高興。

他擡手輕輕一撥,洪亮且有金石聲。

好背料,好音色,保存完好,的确是把好琵琶。

顧澈拱手:“兄臺可願割愛?”

書生苦笑一聲:“你莫笑話在下了。”他都抱着琵琶來這裏,還有什麽割不割愛的。

顧澈安慰道:“兄臺也是迫不得已。”

他拉了會兒關系,然後試探着問價。

書生也沒獅子大開口,道:“三百兩。”

葉音下意識看向顧澈,三百兩是有,但是買了這把琵琶,後面再買其他東西就拮據了。

顧澈果斷應下,然而就在顧澈和書生準備交易時,變故陡生。

“四百兩,老夫要了。”

孫老爺只覺得今兒個運氣好,他本來是過來買玉件的,可怎麽瞧也不滿意,本以為敗興而歸,沒想到一出鋪子就聽到前面街邊的交易。

他當機立斷開了口。

四百兩,可比三百兩足足高了一百兩,哪怕只是高十兩銀子,書生或許都能忍着心疼,維持跟顧澈的交易。

可是一百兩……

書生不敢看顧澈的眼睛,他向孫老爺走了幾步:“在下需要現銀。”

如果對方拿不出來,他還是願意…

四張百兩銀票遞過來,書生啞聲了。

他感覺如芒在背,硬着頭皮跟孫老爺立了契約,完成交易。

之後,書生面色通紅,對顧澈拱手:“兄臺對不住。”

顧澈扶起他,不但沒怨氣反而寬慰他。随後他們才分開。

而此時天色已經黑了。

顧澈和葉音往回趕,忽然叽咕一聲,兩人同時駐足。

葉音尴尬地摸鼻子。

顧澈歉聲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妨事。”兩人交談,葉音就順着這個切入口安慰他:“沒買到琵琶也不要緊,我們拿着省下來的三百兩可以買其他的東西對不對。”

街上的燈光搖搖晃晃,映着葉音的臉,十足溫柔。

顧澈感覺心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驀地發軟,“我明白,人不能太貪,哪能次次想着好運氣。”

他們最大的幸運,就是逃了出來。這麽一對比,顧澈便覺得沒什麽了。

只是他愧疚道:“本來可以讓你早點吃東西的。”

葉音:“現在也不晚啊。”

天空驟然一聲爆響,煙火漫天,葉音擡頭,夜空裏的豔麗色彩瞬間倒映在她眼底,那雙黑色的眸子好像蓄了滿天星河。

她玩笑道:“好大的手筆,不知哪位老爺家裏有喜事。”

話落,她猛地住嘴,吶吶:“阿九,對不起。”

“沒關系。”顧澈輕聲道:“我不會墜在回憶裏。”所以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葉音饑腸辘辘,但最後還是跟着顧澈吃的陽春面。只不過數量區別而已。

顧澈看着她,中途離開片刻,回來時手裏拿着一個油紙包。葉音鼻子一動,就知道裏面是燒雞。

“你素來胃口好,若無足夠供給,逃命時可怎麽辦。”

顧澈這話意思很明了,他約束自己,不約束葉音。

葉音捧着燒雞,口水泛濫,強忍着道:“我能給朗哥兒帶一個翅尖嗎?”

顧澈不言。

葉音心裏哇涼哇涼,她之前可還讓顧朗吃了一次馄饨。幸好顧澈不知。

葉音:“我明白了,回吧。”她擡腳要走,身邊傳來顧澈的聲音:“一點點。”

顧澈垂下眼,要說破了規矩,他養傷時就破了,那個時候他無意中食了葷,雖然後來顧澈注意着,但破了就是破了。

眼下他們逃命,身體是根本。朗哥兒又那麽小,跟着他們颠沛流離。非常時有非常法,活人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祖母和叔伯嬸嬸們有靈,也會寬宥則個。

葉音眨眨眼,半晌應道:“噢。”

兩人回到客棧,葉音敲門,裏面傳來王氏尖酸的聲音:“誰啊。”

顧澈:“娘,是我。”

房門從裏面打開。王氏一巴掌拍到葉音背上,看着兇,其實不疼。

她邊拍邊罵:“你個狐媚子,就知道纏着我兒子,你背着我搞什麽去了。”

“我今天非要收拾你不可。”

房門重新關上,裏面傳來女子的哀嚎和哭叫,良久才停下。

小二将這事說給掌櫃聽,“掌櫃你沒看到,那個婆子好兇喔,她兒媳婦被打也不反抗。”

掌櫃撥弄着算珠,嗤道:“怎麽反抗,兒媳婦敢反抗婆母,不要命了。”

小二想想也是:“她男人也真夠狠心的,就看着媳婦挨打。”

掌櫃心煩:“行了行了,一邊待着去。”

世上可憐人海了去了,哪憐憫得過來。

屋裏,葉音帶着顧朗去角落裏,給了顧朗一個雞翅膀,小家夥差點驚呼出聲。

葉音小聲道:“吃吧,你小叔默許了。”

顧朗這才沒了心理包袱,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完了還舔舔嘴皮,誰想面前又遞過來一個雞腿。

顧朗:!

葉音食指豎在嘴前:“噓。”

吃一個雞翅也是吃,多加一個雞腿也…無…礙…吧…

顧澈和顧庭思閉眼裝睡。

次日,葉音出房門,被小二單獨叫住。

葉音縮着肩:“小二哥,有什麽事嗎?”

小二麻溜塞給她一個煮雞蛋:“掌櫃送的,你自己偷偷吃啊。”

他做賊似的跑了。

葉音茫然地握手,手心的雞蛋白皙又溫熱。她看了一眼,倏地笑了。

葉音按照小二哥的叮囑,跑到後院,慢吞吞剝了雞蛋殼,一口一口吃了。

今日的太陽無精打采,像是一個病弱的老人,但葉音眯着眼看了看,想:今天的太陽不燦爛,不代表明天的太陽不燦爛,不代表未來的太陽不燦爛。

活着,活下去,總會遇到溫暖的人,溫暖的事,壞的好的都體驗,就是她頑強茍活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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