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胎穿
天正六年,初夏。
今兒逢五,一大早長寧鎮上就湧入了附近村子來趕集的鄉民,人聲、家禽聲、狗吠聲鳥鳴聲混合在一起,把小小的鎮子弄得熱熱鬧鬧。
長寧鎮鎮上的人口有四千多人,是沂溪縣下人口最多的一個小鎮。因而縣太爺也較為重視此地,把小鎮的街道規劃得很好,特意分了安靜舒适的住宅區,和專門供周圍鄉鄰趕集和本地商販售賣東西的商業區,還命人拓寬了街道,用青石板鋪成,下雨天也不會泥濘不堪。
而住在住宅區那邊的多是地主鄉紳和經濟較好的人家,以及需要幽靜的私塾。
此刻,私塾裏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透過窗棂緩緩傳向遠處,直到被集市上的喧鬧聲淹沒下去。
新鮮出爐的蒸餅冒着甜絲絲的熱氣,引得路過的人群放緩了腳步。
小孩兒纏着大人要買,得了蒸餅後高興極了,不經意跟斜對面豆腐攤子的孩子對上視線,得意地擡了擡下巴。
“遇兒,怎麽了?”正在給人裝豆腐的婦人收了銅錢,看向了身旁凳子上坐着的男孩。
小孩兒身形瘦弱,頭發垂髫,穿着棉布做的短衣長褲,估摸着五歲左右。然而實際上,秦遇已經七歲了。
聽到婦人的詢問,秦遇搖了搖頭,“娘,沒什麽。”
後面又有人買豆腐,婦人只好收回了視線,她麻利的劃了一塊豆腐給人裝碗裏,又迅速打了一碗豆漿,一共四文錢。
巴掌大的豆腐三文錢一塊,豆漿一文錢一碗,來買豆腐或者打豆漿的人自己帶碗。
秦遇就在旁邊安靜看着,偶爾婦人忙不過來,他就上前幫忙。
鎮上來來往往都是那麽些人,幾年下來,大多混了個臉熟,看到秦遇還跟他說笑兩句,秦遇乖巧應答。
直到午時,攤子上的豆腐豆漿全都賣完了,婦人簡單地收拾一番,然後摸摸秦遇的小臉,“遇兒是不是餓了,娘給你做飯去。”
秦遇乖乖跟在她身邊,往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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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小的鋪子後面設有住房,作坊,一小塊活動區域做院子,茅房,擠得滿滿當當,秦遇就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裏待了七年。
他閉上眼睛都可以在這個小地方走動,不會磕着碰着。
婦人拿了一塊豆糕給兒子,讓他在院子裏玩,然後趕緊進了作坊旁邊加蓋的小廚房忙活。
秦遇拿着豆糕沒有吃,喉嚨間有點癢,他緩一緩,不知不覺想起了他的過往。
他原是現代一名剛畢業的大學生,意外身亡後穿來了這裏。
幸好在現代他也沒什麽在意的人。他母親去世後,親爸就成了後爸,他們父子早就沒了情分。外婆和爺奶那邊也有好幾個孫子孫女,他毫無存在感。
但穿到古代,境況也不怎麽好,他是胎穿,早産生下來,五歲以前就沒斷過藥。
更糟糕的是,秦遇這一世的父親,爺爺奶奶都去得早,他是被他娘獨自辛苦帶大。
他以前生一次病,他娘就日夜守着他,差點哭瞎了眼,母子倆都好像在渡劫。這讓秦遇又震撼又動容。
他努力配合治療,無視藥湯苦澀,頑強的活了下來。現在他只是比同齡人瘦小一點,身體已經沒問題了。
他想事情想得入神,直到手中感覺一陣黏膩,手裏的豆糕邊緣有些化了,他甩了甩腦袋,把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小口小口吃着糕點。
他環視一圈,還好秦家留下了這麽一間豆腐鋪子,如果在鄉下,靠種地為生,秦遇也不用掙紮了,早死早超生,還不用帶累他娘。
想到張氏,秦遇皺着的一張小臉出現了笑意。
他把一塊豆糕吃完,跑到廚房門口張望。
張氏一身荊釵布衣,腰間束着圍裙,秦遇一出現,她就看到了,笑道:“遇兒,廚房熱,你去院子裏等着。”
“娘,我洗手。”他把手攤開給張氏看。
張氏舀了一瓢溫水在木盆裏,給他端到廚房門外的小凳子上,秦遇彎下腰認真清洗。
過了一會兒,張氏出來匆匆進了住房,把一張四仙桌搬出來,秦遇跟着擺凳子。
四仙桌可以看做縮小版的八仙桌,每面只能坐一個人,對于秦家來說卻是剛好。
地方狹窄,沒有多餘的地方再作大堂,不下雨的時候,他們母子倆就在院子裏吃飯,下雨天就去作坊裏吃飯。
飯菜上桌,一碗煮泥鳅,一碗肉沫蒸蛋,還有一碗油渣炒青菜。以及張氏面前放着的一碗早上特意留下來的紅薯飯。
秦遇人小,吃了蛋羹和泥鳅就差不多飽了。她吃紅薯飯和青菜,油渣就算開葷腥了。
不過秦遇不依着她,他穩穩夾住泥鳅肉往張氏碗裏放,張氏攔着碗沿:“遇兒乖,這是給你補身子吃的。”
她也是聽大夫說,泥鳅是補物,很适合體弱的人吃,她就跟來鋪子裏買豆腐的農戶商量,以物換物。
秦遇看着她:“娘不吃,我也不吃。”
秦家沒有買驢,每天磨豆子做豆腐都是他娘一個人幹,如此大的體力消耗,不沾葷腥怎麽行。
以前秦遇說這話的時候,張氏不信,小孩子哪有不嘴饞的,說說就過了,誰知道秦遇真的忍得住,張氏無法,只好依了他。
她看着碗裏冒尖的泥鳅肉,忙說夠了,秦遇這才作罷,低下頭吃東西。
張氏垂下眼,心裏又澀又甜。
這麽懂事孝順的孩子,以後一定要健健康康才好。
午後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張氏會去睡一會兒,她每天寅時,也就是淩晨三點就要起來準備。
把浸泡好的豆子舀進磨盤裏磨,這是最費時間和功夫的,等到豆子磨成漿,又要濾漿,這樣子是為了把豆腐渣和豆漿分離開。
随後燒火烹煮過濾好的豆漿,煮好之後點鹵,這是個精細活兒。
鹵水多點一下,豆腐就會少一塊。若是再多點幾下,豆腐會發黑有毒,自然也就不能要了。
而鹵水少了,少一點還好,做成嫩豆腐賣,但若是少太多,就會不成型。點鹵時還要不停攪拌着,直到看到豆腐花。
随後把豆腐花用紗布包裹,放入木板上,上面再放一塊拇指厚的木蓋子,上壓20公斤的重物,等候兩刻鐘壓制成型。這樣一板豆腐差不多就做好了,如此循環,直到做夠上午售賣的量。
辰時兩刻,早上七點半,張氏把剛做好的豆腐搬到鋪子上售賣,陸陸續續就有人來買了。
她從淩晨三點到早上七點半能做六板豆腐,一板能劃9塊,每塊3文錢,約摸六兩重,如果遇上要嫩豆腐的,價錢是一樣的,但重量會多一些,因為嫩豆腐含水多,不過大體上不會差。豆腐能有162文錢,再加上豆漿的收入,每天能有近200文的進項。
豆腐鋪子是自家的,這部分成本可以省下。
時下一斤大豆兩文錢,一斤大豆可以做出2.3——2.6斤豆腐,一板豆腐約摸五斤半,那麽需要大豆兩斤二兩,刨除做豆漿所用,一板豆腐要用兩斤半的大豆,即5文錢。
一板豆腐劃成9塊,每塊3文錢,可賣27文錢,除去成本,盈利22文錢。
每天六板,豆腐132文錢,加豆漿純盈利能有160文錢左右。
這是張氏平時的收入,如果遇到趕集,她在經過短暫的午休後,下午又會接着繼續磨豆子做豆腐,因為趕集的時候,周圍的農戶早早把豆腐買走了,鎮上有些人家沒買到,下午自然會來買。不過一般做兩板,豆腐這東西講究新鮮,隔了夜就變味了。兩板豆腐也有54文錢。刨除成本,能賺四十四文錢。
長寧鎮一個月每五天趕一次集,一個月下來,張氏賣豆腐能賺五兩銀子。一年就是六十兩銀子。
聽起來很多,然而這是理想狀态。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每天都能賣完六板豆腐。遇上刮風下雨,或者季節更替,都對豆腐生意有影響。
再者,他娘長年辛勞,适當的休息很重要。然而他娘除非病到起不來,否則根本不會停下來。
而他以前生病,他娘都是一直守着他,唯恐一眨眼他就沒了,哪還有心情做豆腐。
如此一來,每年能賺40多兩就已經是極好。
除開以上因素,還有各種稅目,秦家還算幸運,祖上是農戶,朝廷主要打擊大商戶,所以除非生意做得比較大了,才會入商籍。
秦家這個豆腐鋪子太小了,成功保留了農籍,稅目自然也是依照農籍來。
再除掉母子倆嚼用和各種零碎開支,這也是一大筆費用,他們沒有地,吃的米糧都要花錢買,秦遇身子弱,要吃細糧,張氏會自己做衣服,去外面扯了棉布,買回來給兒子裁做。
連平時用的木柴都要另買,他們這邊靠南,冬天濕冷,沒有木炭難捱得很,真是哪哪兒都要錢。
張氏心疼兒子,隔段時間還會買些細膩的糕點,肉蛋更沒缺過他,一年各種開銷加起來要十多兩銀子。把開銷減去,最後能餘下二十多兩銀子都是好的。
這還必須是在秦遇不生病的情況下。
說起秦家的豆腐手藝,還要從秦奶奶說起,秦遇奶奶的家鄉受了災,逃難到這裏,秦家收留了她,後來嫁給了秦爺爺,做豆腐的手藝也是她帶來的,秦家掙了錢後,就在鎮上買了間鋪子,專門做豆腐。
只是因為秦家人接連病逝,生前為了留住人,銀錢流水般的花出去買藥,可惜最後還是沒留住,而家裏攢的錢也耗得差不多,秦遇前幾年生病,張氏一年做豆腐的錢堪堪把藥錢填平。
這兩年,家裏才有些餘錢,秦遇好幾次提起買驢,張氏也應下來了,奈何牛販子沒來,沒驢可買,只能慢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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