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非議

秦遇就在縣學學習了,因為他是跟嚴青一同來的,所以兩人也住到了一起。

秦遇還記得他跟嚴青剛進宿舍時候的場景,兩個人對着狹窄的房間發愣。

秦遇不用看,都知道嚴青什麽臉色。最後他提出,在房屋中間放一塊竹簾,嚴青幾乎在他話音落地的瞬間就出聲同意了。

秦遇都有點驚到了,上次見嚴青這麽情緒外露還是在榜下看名次。

對于住宿生活,秦遇适應良好,說實話“二人宿舍”,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算一種奢侈了。

縣學裏的教學時間比在譚秀才的私塾要晚一些,一般用過早飯,學正才會來。

秦遇聽的很認真,因為有一定基礎了,他沒有再做筆記個沒完,只有偶爾覺得重要的,或者當時還是有些不明白的,才會快速記下來。所以他的行為不算打眼。

“……所謂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這是出自易經的一段。【注1】

學正先淺薄講解了一下意思。

室裏很安靜,注意力都在學正身上。秦遇回想了一下,發現自己跟學正的理解一樣,這讓他的心定了定。

然而接下來,學正又道:“上九這一爻,是蠱卦的最後一爻……蠱卦的上互卦為震,震代表王侯……”【注2】

對于蔔卦這種測吉兇禍福的玄妙東西,秦遇此前從未接觸過。因為以前不了解,所以心裏其實是不太相信的。

但是現在學正侃侃而談,秦遇聞言為之一震,才發現原來是這種意思。

套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任何東西都不是空穴來風。只要用心,一切都有跡可循。

只是那種“跡象”,沒有經過系統學習的人很難理解。

他再品“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只覺得自己之前的理解淺薄可笑,學習就是這樣,學會了一點兒,就感覺自己會了很多。但真的學的多了,反而覺得自己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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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正還在繼續講解,大半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學正講的喉嚨冒煙,拿起茶杯才發現茶水已經見底,他皺了皺眉,對衆人道:“今日的教學就到這裏,你們好生理解記憶。”

話落,他拿着書本和茶杯匆匆走了。

秦遇看着學正遠去的背影,面上不顯,心中伸出了爾康手,多希望學正再講一個時辰。

當然,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秦遇抿了抿唇,收拾桌上的東西。

旁邊傳來其他人的讨論,還有人哀嚎:“學正講的好深奧,我聽的雲裏霧裏的,周兄,待會兒你可要再給我講講。”

“我也是一知半解,叫上齊兄,人多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

“是,是這個理兒。”

秦遇看着他們三五人成群,讨論的熱火朝天。再看自己身邊跟真空地帶似的,忍不住慕了。

他也想跟人交流啊,秦遇左右看了看,發現柳瑾和嚴青在說話,他居然有點小緊張,慢吞吞走了過去。

“秦遇?”

秦遇拱了拱手,硬着頭皮道:“學正今日所講內容,我還有不明,不知可否能向柳兄讨教。”

“讨教不敢當,互相交流就是。”少年生了副好容貌,面容清秀,桃花眼含情脈脈,天然便有一股風流親和之态。

但秦遇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總覺得柳瑾看到他,神色有些微變化。

三人很快讨論起來,秦遇專注聽着,偶爾也發表自己的觀點。

不知不覺就到了晌午,一群人一起去食堂吃飯。

縣學有午休,秦遇一般會利用這個時間段,把瑣事做了。

嚴青回來時,正好碰到秦遇晾衣服,他看着秦遇的小身板,難得開口:“如今已經入秋,天氣涼爽,輕易不出汗,你多帶幾套換洗衣物,休沐時将髒衣物一并帶回家中清洗,豈不是更好。”

秦遇把最後一條褲子的水擰幹,晾在繩子上才笑道:“也就半刻鐘的事兒,就當午後鍛煉了。”

嚴青聞言不再多說,徑直回了屋。

秦遇讪讪,怎麽了這是?

他跟着進屋,沒有忙着休息,而是拿起了周易翻看。

譚秀才似乎不善于此,在教導他們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是幾句話帶過,講一下基本意思。

秦遇回憶着上午學正的講解,還有同窗之間的讨論,配合筆記,深入學習。

縣學安靜,耳邊只聞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還有屋裏傳來清淺的呼吸聲。

秦遇這才感覺有些乏了,把書本合上,脫了鞋襪褪去外衫,躺在床上休息。

下午他們接着學習,講解算學。

這大概是秦遇唯一能找到自信的學科了。不過上到學正教谕,下到學子,都不怎麽重視。當然了,跟算學太難,也有一定的關系。

因為不喜歡,所以才不想好好學。

下午散學後,學子們陸陸續續回自己的住處。

“秦遇。”

秦遇聞聲識人,轉身的同時笑道:“嚴兄。”

一般讀書人之間,都是稱呼“x兄”,但秦遇在一衆人中,年齡過于小了,稱呼他為“秦兄”,總覺得怪怪的,所以大家基本直呼他的名字。

嚴青手裏還拿着書,秦遇不經意掃了一眼,是本算術書。

“有一道算學題想不明白。”嚴青面色赧然。

秦遇湊近了一些細看,發現是一道很有名的算術題。

題目如下:“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注3】

秦遇把題目掃完,心裏就有數了,這題要用到除法,初中生應該會。

不過肯定不能這麽給嚴青講,考試的時候,算學答題都有規定的格式,秦遇組織了一下語言,才緩緩道來。

嚴青聽的一會兒皺眉,一會兒舒展,一會兒又蹙眉,最後恍然大悟。

他俯視着秦遇,由衷道:“算學一途,整個縣學的學生恐怕都不能越過你。”

“嚴兄過獎了。”秦遇擺擺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我倒希望我對算學的理解能分在作詩上,便是做夢都笑醒了。”他自我嘲諷一番,打破了剛才有些沉悶的氣氛,順勢抛出話題,“我觀嚴兄詩作,近日又有進步了,連學正都誇獎你了。”

嚴青矜持的笑了笑,而後道:“你可有作詩?”

聞聲知意。

秦遇立刻道:“是作了兩首,我自個兒也瞧着平平,卻不知該如何改正。”

他一邊說話,一邊麻利的把詩作拿了出來。

作詩這事真講究個天賦,當日他在殊安寺後山洋洋灑灑作下一首好詩,秦遇覺得自己會了,然而這點靈氣好像在府試用完了。

進了縣學之後,他作的詩被人對比成了平庸之作。難道是因為天天待在縣學學習,沒靈感了。

但其他人怎麽又作的出來,事實擺在眼前,這個借口也不能用了。

還是老老實實積累,學習吧。可惜不是每一分付出就一定有收獲。

學正如何誇獎嚴青柳瑾等人的詩作有靈氣,就如何指責他的詩作太過匠氣。

嚴青看着秦遇的兩首詩,俊秀的眉毛狠狠皺成了“川”字形。

秦遇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居然有點發怵。

嚴青看了一眼他,對上秦遇稚氣未脫的臉龐,到嘴邊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秦遇的勤奮刻苦,身為舍友,他是看在眼裏的。

“你無需刻意追求辭藻華麗,有時候作詩就是一種感覺。”嚴青緩和了語氣對他道。

秦遇覺得嚴青這話真是說到了他心坎上,他當日在寺廟後山那股意會不就是如此嗎。

兩人就作詩又展開了新的讨論,嚴青在秦遇原有的詩作上進行了修改。

神奇的是,他只是改了兩三個字,整首詩給人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堪稱畫龍點睛。

嚴青又講了講為何這般改,說得口幹舌燥。秦遇立刻從書箱裏拿出了裝水的竹筒遞給他。

嚴青:………

嚴青到底接了過去。

秦遇覺得縣學的生活好極了,只是古人常說樂極生悲。秦遇雖然沒到那地步,但也是差不離。

一天,學正讓他對孟子裏的一段話做出理解,秦遇回答的很好,少有的得了學正的誇獎。

比起在算學方面的誇獎,學正對他經義的認可,分量明顯要重得多。

秦遇忍不住開心,面上還要做出穩重的姿态。

學正離去後,衆人或交流,或休息,秦遇上午水喝多了,悄悄跑出去小解。

他回來時,經過青石小路,拐角處突然傳來一道陌生的男聲。

“我真是想不明白,秦遇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憑什麽跟我等平起平坐。”

“怎麽就讓他考上了童生?”

“我原以為他有過人之處,親口問他,可會過目不忘,耳聞則育,下筆成章?他全不會。”

“唯一的長處居然是算學,朝廷到底是科舉選士還是招賬房先生。”

“王兄慎言!”

那邊的音量一下子小了許多,但是剛才所聞,足夠戳人心窩子。

秦遇低着頭,長長吐出一口氣,才恢複如常,慢慢往回走。

不然他還能做什麽,跳出去質問嗎?

對方的确理虧,他甚至可以反問一句,你質疑我的童生,可是在質疑府試?

保管對方吃癟,但是之後呢?

夫子不會喜歡找麻煩的學生,尤其那個學生還不是優秀到人神嫉妒的天才。

秦遇其實能揣摩到對方的一些想法,不過是覺得有一個年齡小的人跟其取得了一樣的地位,心裏不平衡罷了。

更深一點,會覺得秦遇的存在把其他人襯得很無用,所以要極力貶低,打壓。這樣才能顯示他們多麽的懷才不遇,所受不公。

這大概是人的劣根性,因為兩者相差不大,所以嫉妒,所以不甘,所以诋毀。

因此秦遇的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當做不知,徹底無視。

不然他怎麽回應都是錯。說他有今日,是靠自己的努力。那麽其他人不努力嗎?

那說他念書有天賦?更加招人恨。

惡意無處不在,總要提前适應。

再者,這裏是縣學,流言沒鬧大,傷不了他。流言鬧大了,不用秦遇出面,教谕就會第一個收拾人。

科舉不僅對讀書人很重要,也代表着官府的威嚴和臉面。

秦遇把裏面的關竅理得清楚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注1:來自《易經》。

注2:來源網絡。

注3:來源《孫子算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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