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真該讓你看看她那……

唐進餘收到聶向晚的一條短信。

彼時他剛大汗淋漓地從跑步機上下來。

許久沒練,累得饑腸辘辘。好在住家的保姆殷勤,早沖好蛋白/粉等着,他喝完沖了個涼,瞄了眼樓下,燈火通明。

只停頓了有半分鐘。

便又扭頭,一如往常回房打開電腦。

電腦仍在開機中。

他百無聊賴抛玩着桌上硬幣,忽聽得房門“咔噠”一聲。回頭去看,卻是唐母端着盤水果,借着閑話家常的由頭“找上門來”。

母親是出了名的家世好,也是出了名的溫婉賢良。多年來,對于調停家中父子關系樂此不疲。

沒聊兩句,聽着她殷殷切切、話裏有話——就是個傻子也聽得懂什麽意思。唐進餘遂沒再多掙紮,伸手摁滅電腦屏,又起身。随便找了個薄外套套上,便懶懶散散踱下了樓。

“我去看看我爸。”

他關門前跟母親說:“媽,你在我房裏先坐會兒吧。”

一樓餐廳。

果不其然。

他不用看也知道。

雖早提了一嘴說不吃晚飯,父親依舊固執地給他留了飯菜。

聽到腳步聲下樓,報紙“簌簌”翻開另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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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出現,唐父似也沒太驚訝。只扶了下眼鏡,又低聲道:“終于舍得下來了?你媽給你煲了湯,多少喝點。”

“我減肥。”

“你都已經瘦成這樣,”唐父眉頭緊擰,“還減什麽肥?減進醫院裏去?”

“……”

“我和你媽難得到北京來看你一回,你就不能好好跟我們吃頓飯?!”

“行,那我讓陳嫂下次晚上做點沙拉。”

他說話慣是這樣,聽着順實來逆的。

唐父臉色一變,正要發作,不料唐母後腳已“噔噔噔”下了樓——唐進餘好心想讓她待在房裏,免得看了鬧劇又傷心,她卻次次如此信心十足。三步并作兩步迎上前來。

“又跟兒子吵什麽呢?”人未落座,又先抱怨且半帶嬌嗔地拍了下丈夫肩膀,“你也是,他都這麽大人了,你還像訓小孩一樣訓他?”

“再大不也是咱們兒子嗎?”

“是是是、你說得都對。”

唐母笑着打趣丈夫。

說話間,又順來只幹淨的瓷碗、往碗裏盛湯:人參鮑魚本已是大補,花膠枸杞亦少不了。

直把個六寸碗裝得滿滿當當,推到唐進餘面前,她這才又擡頭,沖兒子笑道:“你爸就是這樣,嘴硬心軟的。你還不知道他?聽說要來北京看你,親自去挑的八頭鮑,還有這人參……是你蔣叔叔喊人送來的,個頭可不小。你爸非得全帶來,怕你在北京一個人過,吃得不好。”

“說這麽多幹嘛,”唐父冷哼一聲,“你看你這乖兒子領你的情嗎?唐進餘,說的就是你——還不坐,杵在那給我臉色啊?”

“老唐!”

“得虧養這麽大,腦子裏裝得淨都是上不了臺面的末九流。讓娶個老婆,跟能要他命一樣……每次多說幾句、你看看他,每次多說幾句就是這表情,給誰看?啊?”

唐進餘扭頭就走。

也不管放在兜裏的手機在這時震響。

他沒看也沒理,直接奔玄關換了雙鞋,對背後傳來父親的厲聲呵斥更是置若罔聞。随手在鞋櫃上摸了把車鑰匙便往外走。

一直等下到停車場,坐進車裏冷靜許久,才想起剛才手機響的事。他又翻出來看。

是一條短信。

準确來說,是聶向晚發來的短信。

她的微信他早删了,電話卻因公務的緣故不得不留着,沒在黑名單裏。是以只能是短信的形式“溝通”。內容亦沒別的,只是一張照片——規規整整拍了一張名片。

姓名、電話、郵編。

姓名艾卿。

電話13875**82**

……

他腦袋幾乎“轟”一下炸了。

不等他想明白這兩個人為何又時隔多年狹路相逢,聶向晚的電話卻已迫不及待打來。

似乎不滿他隔了這老久還沒有任何反應,這電話響得陰魂不散。他漠視亦無用,一遍又一遍地打。電話響得像催命。

他終于是接起。

電話那頭,傳來的卻并非聶向晚的聲音。

而是謝忠。

聶向晚的外公。昔日棄政從文的“偏門仔”,如今譽享海外的大教授。十幾年前同住在一個大院裏,這老人家算是打小看着他長大,心裏終歸是有偏愛的。沒出“那事”之前,和他聯絡的也不算少。

當然。

如今出事便生疏,聯絡也委婉。這多年的偏愛究竟是全出于己還是愛屋及烏,便又見仁見智了。

“小唐啊,你這孩子,這個點還在忙工作?打你這麽多次電話也不接,哈哈。辛苦了啊,辛苦了。”

謝忠卻并不知會他此刻澎湃的內心活動。

開腔便是中氣十足的問候。

不等他回答,又話音一轉:“最近還好吧?上次聽說你還和寶兒出去吃飯了?怎麽就沒消息了——知道你一向是心氣高,眼光高,這是又沒談成?”

“……哪裏的話。”

類似的話他卻早聽得耳朵生繭。

頓了頓,又随口搬出十年如一日的解釋:“是我工作太忙。跟我談戀愛還挺委屈的。寶兒她條件好,耽誤在我這就不好了。”

“你這就又是謙虛了。我看‘天萊’不是發展得挺好?”

謝忠道:“進餘啊,爺爺沒跟你說客套話,你也別給爺爺打太極了。說真的,爺爺是打心眼裏喜歡你,不然也不會說是,外孫女兒跟你沒談成,又讓家裏人把孫女兒介紹給你……是吧?但你真別當是在逼你。連晚晚都放下了,你一個大男人家的,有什麽放不下呢?過去的事,就當它過去了吧。”

“嗯。”

“對了,你看沒看我叫晚晚發給你的那張名片?”

“嗯。”

“聽晚晚講,你跟人姑娘還是老相識?”謝忠笑了笑,“世界還真就是小……我今晚還跟人姑娘吃飯呢,是個搞學術的好苗子。就是早不知道大家都認識,不然我該做個東——也怪這丫頭認不清臉。一開始迷迷糊糊的,還要我給她做介紹。結果拿了名片,可好,恍然大悟,早都認識了!”

“……”

“外公,外公,”聶向晚忽然在旁邊插話,“你這話說得,越說越離譜了,讓我說吧,我跟進餘說兩句。”

謝忠後話一下被她打斷,倒也不生氣。

索性呵呵一笑、讓出話筒——自覺在其中做了個好人,又讓他們年輕人自個兒說悄悄話去。

聶向晚不客氣,幹脆帶着手機走遠了些。

電話那頭倏然安靜許多,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唐進餘始終沉默,對面也許久不說話,高跟鞋踏在地上,一聲接一聲地響。

不知過了多久。

大概終于找到合适的“通話地點”,四下無人,适合敘舊。

聶向晚這才開口。

“進餘,”她說,“真沒想到我們也有今天。難得跟你打個電話,都不知道要說什麽。”

“我們需要說什麽嗎?”

唐進餘冷聲道:“你最好适可而止。”

“我?适可而止?”

聶向晚道:“我都不知道我做什麽了讓你這麽大火氣。明明不是我故意要撞見她,是她自己找上我外公,請我外公吃飯。我和周……我來接我外公才碰見她。你在沖誰發火?”

“你完全可以裝作不認識她,還非得把過去全揭出來。你什麽居心你自己不知道?”

“我能有什麽居心,老熟人,老朋友,一笑泯恩仇啊,我什麽居心。”

聶向晚笑了:“而且什麽叫牽扯進來?讓她跟我外公拉近一下關系,不是為她好?她一個丁點大的小老師,我還請她到家裏來吃飯,如果不是看在認識的份上,你覺得她也配?”

“聶向晚,你說這句話,你也配。”

“……”

他的太陽穴一跳一跳。

好像有根筋在裏頭扯,鑽心似的痛。然而止痛藥卻還在家裏,不知被他随手抛在哪個抽屜。眼下連杯水也沒有。他口幹舌燥,心裏更燥得發慌,唯有扶着額頭,背往下彎,好像以此就能抑制住這種痛感。

握着手機的右手卻依舊因過分用力而微微發抖。

“喔,你真的怕了。”

聶向晚聽到他亂了節奏的呼吸聲。

卻不知想到什麽,竟然笑了:“看來真的被我猜中了。”

“閉嘴。”

“你怎麽辦到的?那群人精,他們真的不知道當年那個害你又逃婚又跟你爸快打起來的是艾卿?你怎麽騙過去的?”

“……”

“Q大裏多少你爸的老同學啊。他們都不知道?”

“……聶向晚。”

聶向晚沒被他吓到,反而“咯咯”笑了。

那種憋笑到極點,忍不住大笑出聲的笑。引得不遠處的謝忠都忍不住回頭,她難掩幸災樂禍的表情,只擺擺手,笑着示意手機。

便又壓低聲音,回歸到令她愉快的通話中:“不過你放心,我本來也沒打算做什麽。我甚至原本都想要說算了,放過她的——是她自己太順着杆子往上爬了。”

一個窮得叮當響,家裏還欠着幾十萬貸款,跟人吃飯只能陪笑臉,想插話都插不上的小人物。

竟然敢在她伸出橄榄枝施舍時,大發慈悲表示讓她見見世面時,不卑不亢——對,就是這個詞,不卑不亢。說她“最近可能比較忙,之後有時間的話再請您二位吃飯”?

果然。

果然。

無論過了多少年,她都十足讨厭艾卿那副嘴臉:說是謙虛,說是勤奮,其實滿臉寫着不自知的清高,好像誰都踩不低這只蝼蟻的尊嚴。

什麽裝不認識?

什麽過去就過去?

憑什麽過去?

她的心意就像從前一樣瞬息萬變。

于是,也就在接過艾卿遞來的名片那一刻,倏地“恍然大悟”,說原來是你艾卿,是你啊。我們不是早都認識了嗎?

“真該讓你看看她那時候那個表情,哈哈。”

聶向晚捂着半邊臉。

忍不住又笑出聲來,悶悶的笑:“她真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土鼈,我說真的。看起來好像牛得不行了咧,其實她還是心虛……怎麽不心虛?人都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就知道,她什麽不卑不亢?她只是怕進我家門而已。話說,她現在應該不會搞混‘CHANEL’和‘channel’了吧?”

“你說夠了沒有。”

“沒有啊,今天精彩的事可還多着呢。你不想聽了?你心痛?”

“……”

“哈哈,你可別演戲。別告訴我當年都鬧成這樣了,你還想——”

還想什麽?

她正說得在興頭上。

恨不得把從前的舊事全翻出來,翻來覆去地踐踏、嘲笑,最好所有的事實都能用來證明他是如何的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遇人不淑識人不慧。

唐進餘卻沒給她這個機會,直接把電話挂斷。

手機安靜了沒半分鐘,又在振動。

一次。

兩次。

三次。

……

他沒理睬。

耳邊終于清靜,好像才給他留了點呼吸的空檔——他心髒卻仍疼得不行,不得不半彎下腰去,抵着方向盤。額頭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汗。

不知緩了幾久。

至少一直持續到手機的動靜徹底安靜下來。他喘着粗氣,頻繁眨眼,眼前發黑的重影才終于恢複正常。而他亦自覺不能再呆在這樣密閉的空間裏,索性又下了車去。

走了許久才走出停車場。

方圓收到消息,已經在來接他的路上。

好在小區外便是城市的黃金地段,能落腳的地方也不少,他不至于“街頭流浪”。于是随便找了家便利店、便買了瓶飲料,找個位置坐下。

倒也不突兀。

此刻店裏正是熱鬧的時間,顧客往來不息,像他這樣占個位置刷手機的實在不少。

有個女孩更是什麽都沒買,已氣沖沖地在他旁邊落座、煲電話粥——想來應該是年紀不大,在和男友吵架。說到最後,幾乎是邊說邊哭,不住哽咽起來。

他斷斷續續地聽,那些小年輕的愛恨情仇都輕飄飄地浮在面上,但原來饒有趣味。

果然,沒幾分鐘,那女孩又開始邊哭邊笑。

眼睛還紅着,卻忽然捂着嘴,“哈哈”的笑出聲來。小跑着往店外去。他循着她背影向外看,玻璃門一門之隔,一個同樣學生打扮的男孩已将她抱在懷裏。

少年人嘛。

愛情總是這樣。

都寫在喜怒哀樂裏,直白又熱烈。

他旁觀且羨慕,卻深知自己早已是個可惡的成年人。

成年人,只會低頭看着手機:通訊錄裏,那個唯一的“星标”備注簡潔,他已經像這樣看了很多年。手指定在上頭,幾秒後又放開。

想了想,還是放下。

任由手機倒扣在桌上。

他起身去買了罐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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