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狹路相逢
此間的曲折暫先按下不表。
但可以明确的是,與愁困于兩女選擇的周筠傑、又或是壓根不知在郁悶啥的唐進餘相比,接下來的一周多,艾卿倒是過得十足充實。奔波于課堂、辦公室、宿舍三點一線,忙得腳不沾地。
至于什麽相親事故,抑或陰魂不散的極品前男友——旁人不提及,自己不在意,似乎也一下變成很遙遠的事。
真要算的話,她眼下最關心的,也只有自己手裏的青年課題能否順利申下來這一件大事:
原因亦無它。
疫情之下,各處預算都在收縮,此次的青年課題申請不僅名額緊俏,還大大提高了申請門檻。她好不容易敲定了課題方向和申報書內容,想着早交早超生。不想兜兜轉轉回頭一看,竟忘了專家推薦信還沒搞定。
而就今年這架勢,少說也要倆“大拿中的大拿”出具專家推薦信聊作擔保。
無奈她随導師,研究的領域冷門,算是大熱門中的自成一派。要找除了自家導師外、相關方向且有資格推薦的專家,倒成了個老大難的問題。
唯有狂發郵件、無數次“自報家門”,那窘迫又拼命苦熬的勁,想來真恨不得把一分鐘掰開來兩半用——說出來倒叫旁人不信。
畢竟,在他們眼裏,她導是“學界木蘭”,女中豪傑,早已成為旁人口中頗有名望的大學者,本該叫她“觀海聽瀾憑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才對。
然而事實上,就像那時讀大學常聽導師抱怨,說越是有名,有時便越不好帶學生發刊——別人見了眼紅,便都一個勁奔上來求,不堪其擾。如今她畢了業留校做了講師,還是一樣的煩惱,偶爾提攜還好,關鍵的問題上卻更要靠她自己。
好在,最後倒是趕在截止時間找到了一位臨近退休的大教授。老人家人老心不老,熬夜看完了她那兩萬多字的申報書和一長列書單,對她的研究課題頗感興趣,末了,大方出具了言辭真摯的推薦信。
說是救命稻草也不外如此。
艾卿前腳遞上申報書材料,後腳便想着找個機會,看能否和教授吃頓飯道謝。
導師聽說她想法,又體諒她一貫社恐,還幫忙在裏頭牽了個線。最後教授欣然應允,雙方約在周末傍晚見面——因那老教授是正正經經滬上人士,她還用心挑了間頗有名氣的本幫菜館。
約的時間在六點,她五點二十已穿戴整齊、坐進預約包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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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飯吃下來,敬完教授敬導師,感謝完導師感謝教授,只中間得空出去一趟接電話,還竟好死不死碰到完全不想見到的人——她在餐館門前和周筠傑迎面撞見。對方旁邊跟了個氣勢頗為逼人的高個兒男人。周筠傑穿的淺灰西裝,那男人也毫不低調地着藍灰色,雖說站在後半步的位置,反倒他更像是主客似的。
艾卿看在眼裏,愣了一愣。
心想她平日裏見到的周筠傑雖也都是西裝筆挺,一副末流精英的裝扮,卻從沒像今天這樣嚴肅過。冷着張臉迎面走來,那個子配上表情竟也頗為唬人。
直至走到近前、不巧跟她四目相對——好吧。這才仿佛人造的面具上轟然裂開個縫,露出他的本來面目。底下的表情瞠目結舌。
一切氣氛粉碎當場。
她彼時的表情當然也好不到哪裏去。
卻還是基于禮貌,放下手機。很快,微笑向對方點了點頭,“周先生。”
周筠傑說:“好巧。”
對話也就到此為止了。
或許是某種遠離危險的天然默契作祟,雙方只是盡皆一笑,沒再多說什麽,又擦肩而過。
倒是那個銀灰西裝的高個男人——近了看艾卿才發現,這人五官和周筠傑有那麽幾分相像。
但奇怪也就奇怪在這裏。
類似輪廓的五官,不過眼睛細長了些,雙眼皮收窄,那眼眸微眯的打量神态雖英俊依舊,卻竟顯得無端鋒銳起來,全然沒有周筠傑那副陽光燦爛的即視感。
倒更像是輕蔑吧。
那種自诩看透對方、不屑一顧的姿态。
她心生不悅,是以只與那人匆匆對視一眼,便搶先錯開視線,快步回到包廂中。
雙方相談甚歡,直聊到晚上八點多。
教授接了個電話,才聊幾句,皺紋橫生的臉上瞬間堆滿笑意,向電話那頭連連稱是。
艾卿正稀奇到底是誰哄得他這麽開心,老教授已先一步、驕傲滿滿地開口:“是我家外孫女兒打電話來催了,”他說,“她這孩子跟誰也不太親,就在我這,愛賣乖得很。說怕我晚上回家太晚……她正好也在這附近吃飯,順路,非得要來接我回去。”
“那您外孫女跟您感情可真好,”她本來也已聊到詞窮,當即就坡下驢,連聲誇道,“難得現在還有這樣的隔輩親,您好福氣的。”
話音剛落。
她導瞬間投來贊許的目光,眼神裏意味分明。
她汗顏低頭。
三人遂又如來時般,很快踱到門口。
艾卿先打了輛車送走自家導師,便又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陪教授在門口等着外孫女兒。
結果聊到最後,不知不覺又是大半個小時過去。嘴皮子都快說幹,她差點要問要不我也給您打輛車?終于,那傳說中的外孫女兒卻伴着遠遠傳來的笑聲、姍姍來遲——
嗯。
第二次了。
她看着那女人身後目瞪口呆的周筠傑,目光掃過面色不虞的銀灰色西裝男,最終又晃晃悠悠,到底落定在那出聲喊着“外公”、笑盈盈迎到兩人近前來的、音容依舊的故人。
哦。
教授姓謝。
但她其實壓根沒想過“謝”和“聶”會有什麽關系來着——畢竟她又不是那傳聞中的圈裏人不是?
她哪知道這麽多。
只能說,老天爺還是就愛看這種戲碼。
“向晚。”
于是,連剛剛還口若懸河和她唠叨不停的老教授,此刻也毫不猶豫“抛棄”她,迎上遲到大半小時的乖外孫女兒,笑得寬慰非常。
沒怪她來遲,反倒自責起是否是自己多添了麻煩,只又緊緊握着聶向晚的手,連聲問道:“沒耽誤你吃飯吧?你就是,外公都說了可以自己打車回去,你非要來……怎麽樣,跟人家飯吃得還開心伐?”
聶向晚聞言,微微一笑。
雪白剔透的面孔便逼出幾分溫柔的意味來。
“蠻好的,吃得挺開心,”說話間,春水眼波輕掃,看向旁邊一動不動如石像的某人。她一頓,又露了點驚異的表情,指着艾卿問,“……這位是?”
【進餘……這位是?】
這話溫和疏離,卻不失禮貌。
可惜艾卿已不是第一次聽到,早沒了任何驚喜。
至多是一陣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罷了。
她以二十八歲的模樣、自诩飽經滄桑的一雙眼,凝望着面前的這張臉。
卻直到這時才驚訝地發現,她引以為傲的成長和成熟,體面和妥帖,原來只是自以為是的包裝品。真正圓滿的“長大”理應是像對方那樣,年紀增長,臉卻精致得愈勝從前,時間與閱歷,想來只需寫在紙上而非臉上。
美麗如初的聶向晚,似笑非笑,亦定定看向她。
“哦、哦,你看外公都忘給你們介紹。這位是Q大的艾小姐——未來臺港澳研究的大學者啊,哈哈!外公很欣賞她,現在的年輕人,難得有這麽勤奮的了。”
老教授被聶向晚提醒着回過神來。
又出于禮貌,開始主動為兩人“牽線搭橋”,話裏總不乏對外孫女兒親密的抱怨:“你說你,你要是當年用功努力點,現在估計也能和艾小姐做個同事的……來來、碰到也是緣分,認識一下,認識一下。”
“外公,你又來了。”
聶向晚卻全然是一副小女兒嬌态。
幾乎委屈得靠倒在外公肩上,不住咕哝道:“筠傑和周……和邵哥都在呢,你就這麽數落我。我現在哪不好了?我不也大小算個名人呢麽?”
“是是是、你一個小主持人,真能當一輩子啊?還不是仗着自己漂亮,”老教授笑了笑。說話間,複又和她身後遲遲不發一語的周筠傑同周邵——這位周家的“小世叔”雖輩分大,年紀卻不過三十有五,在他面前同樣也是小輩,微微颌首示意,“做事沒輕沒重的,總沒個長遠規劃,還不跟人艾小姐多學習學習?”
啊?
跟她……學習?
幾次被點名,艾卿這才回過神來。
面前已全然是副合家歡的其樂融融局面:周筠傑和周邵也過來和老人家打招呼。聶向晚挽着自家長輩的手,活脫脫一個青春靓麗女大學生的姿态,不時插話,巧笑倩兮。
她于沉默中一擡頭,微微張嘴。想說自己站在這也算個人頭,好歹接句什麽、刷刷存在感也好。卻好死不死,偏又撞進聶向晚循跡望來的眼神:
那眼波分明帶笑。
長睫如鴉羽,看誰都像眉目含情。唯獨悠悠然看向她時,陡然急轉直下,冰冷且滿含警告。
是了。
警告。
她看得悚然,後背直冒冷汗。
心想這到底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作祟還是恩怨情仇猶在?
某些久遠的記憶卻在這時,又不由自主浮現腦海: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聶向晚那天。
或許只是某個并沒有什麽紀念意義的冬日吧?
總之是個尋常的、有早八所以甚至都來不及化妝的日子。
她記得那時唐進餘已畢了業,拼死累活在做公司的初期籌備。
他們時常擠不出時間見面。有天她終于忍不住,睡前随口抱怨了句,說想念他租房附近那家灌湯包。結果第二天素面朝天狂奔下樓去上早八時、就看見唐進餘同樣呵欠連天,兜帽衛衣牛仔褲,挎着個打包袋站在宿舍樓下。
室友們都在起哄,反倒是她傻愣在原地。
直到某人睡眼惺忪地走到近前,滿臉好笑地拍了拍她腦袋,問:“傻啦?”
她才反應過來:“你怎麽……”
“我怎麽?給女朋友送個早飯很過分嗎,”唐進餘把灌湯包和豆漿遞給她,順手接過她的帆布包。兩人邊并肩往教學樓走,他又故作深沉道,“誰讓我女朋友是公主呢?公主有命,臣不敢不從啊,唉。”
“……唐進餘,有沒有人說過你好土。”
“有嗎?”
他眉峰一挑。
見她把早餐久久拎在手裏卻不吃,又把豆漿拿過來給她插吸管,随口接茬道:“那可能是人都會和愛人越來越像,我也免不了俗吧。”
“……?”
“所以勞請你做好榜樣。”
“滾蛋。你土你的,別拉我下水。”
她聽得悶聲直笑。
一口豆漿一口灌湯包,很快走到教學樓門口。眼見得今日似有講座,人格外多,将電梯前都堵得水洩不通。又側頭去看還不打算走的某人,撞了下他肩膀,問:“不過你今天公司那邊沒事啦?不用寫計劃書、不用開會……得空來看我?”
“要是這樣就好了。我都快被那群老家夥折騰瘋了。”
“那你還來?”
“時間這東西,就,為了你我多擠擠海綿呗。現在這個階段真沒辦法。”
唐進餘道。
他本就生得白,模樣更頗為俊俏。
當年唐家人請人回來給他看相,亦都說他貌若好女,秀氣太過,恐福厚命薄——只好在他鼻子生得挺拔,線條筆直利落,倒兼容不少。
若忽略那雙看誰都像放電,實際上只是近視又不愛戴眼鏡、所以常眯着眼看人的眼睛,單看下半張臉,倒是實打實的清爽又吸睛。
是以,哪怕眼眶底下挂着倆明晃晃的黑眼圈,一副前天晚上剛去幹過壞事的暈乎樣。摟着她肩膀窩在人群裏等電梯,仍然吸引了不少沿路目光。
他卻渾不在意,看也不看。
嘴裏仍兀自念着:“我陪你上個早八、等會兒咱們再出去吃個午飯,我訂了個你上次發給我的——叫什麽?蘇州菜吧,小什麽河的。我們去嘗嘗。下午等會兒還得回去,最近在談投資的事。”
“你蹭我的課,還不聽得打瞌睡?”
“反正大課嘛,坐後頭老師也看不着。”
……
唐進餘這厮,後來果真說到做到,在她大課上整整睡足了三個小時。
艾卿陪他坐在最後一排,哭笑不得,卻也到底不忍把人叫醒。只說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收拾好東西便出門。卻不想又橫生波折——兩人剛走到教學樓門口,面前忽的一陣香風掠過。回過神來,已停了個人。
算是不期而遇還是久候多時?
唐進餘亦跟着停住腳步。
艾卿彼時正在刷手機。原是邊刷微博邊挽着人走,旁邊停了,沒聲音了,她便也迷迷糊糊跟着停下。意識到氣氛不對,視線一頓——
“進餘。”
對面卻已搶在她發問前先開口。
以親昵的稱呼作為開場白,她視線所及,由下及上,入目是一雙筆直修長的長腿,再是一條剪裁得體、堪堪及膝的藏青色毛衣裙。
開衫斜出半邊肩。
明明已是冬天,那少女卻像是不怕冷,露出的小片肌膚白璧無瑕,不見絲毫抖顫。她心想身體可真不錯——自己就遜了些,套了兩件毛衣一件外套還覺得冷。便又聽見對方話裏帶笑,接着問道:“……這位是?”
這位是哪位。
她一怔。
擡起頭來,仿佛過去與現在的瞬間交彙。
聶向晚卻已不知何時換了副面孔——至少在她的眼中是。她甚至懷疑方才所察覺的警告意味都來自于自己過分的戒備。對方已熱情地迎到面前,給予她一個善意的、險些害她被遺忘的、愧疚的擁抱。
“艾小姐,以後多聯系啊!”
她說:“你看我,一跟人聊起天來我就收不住。對了——下次吧,我認識個做飯特地道的上海廚師,你和我外公一樣喜歡本幫菜,今天辛苦你陪他等這麽久,下次有機會,我請你到家裏來,讓我家廚師做給你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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