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餓了
淩晨兩點。
艾卿蒙在被子裏數羊。
沒三分鐘, 因忘了數到第幾只而中途放棄,她又摸摸索索、在床邊撈過正充電的手機看:時間顯示兩點三十五,離她的鬧鐘響起還剩下三個小時。
再過五小時, 她就該如常在早八的大教室裏抱着電腦出現, 施施然噙笑開講。
步伐輕緩地穿梭在階梯教室, 偶爾與教室後排吃早飯、補覺、開小差的同學四目相對, 眼神交流,吓得小姑娘小青年心驚膽戰。課後, 再請導師吃飯,讨論之前課題的研究進度、講座規劃,之後備課、讀文獻、準備新論文、回複約稿編輯……諸如此類種種。
總結一個字,那就是忙。
為了能在北京出人頭地混出點名堂,時時刻刻以最好的狀态出現,她經常性地、恨不能把一分鐘掰開兩半來過。因此格外珍惜難得的休息時間。
然而她一貫聽話的大腦卻不知怎的,偏在這夜和她大唱反調。
腦子攪成一團漿糊還不夠。
不管她怎樣輾轉反側又怎樣聽歌催眠自己, 今晚的種種曲折,依舊窮追不舍、翻來覆去在她腦海中上演。最後, 亦多半不出意外地, 又終結在兩句輕飄飄的話上——
【“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我們見一面吧, 艾卿。”】
室內一片凄清。
唯手機屏幕光線幽幽,映亮一張郁卒的臉。
她手指在聯系人頁面滑動、又劃開。頓住,打一行字又删掉,如此重複七八次。
終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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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騰”一聲,頂着亂糟糟的雞窩頭霍然坐起。
依依不舍掀開空調被, 又随手拽過床邊衣架挂着的一件米白色開衫套上,便趿拉着拖鞋下樓。借口半夜腹痛出校買藥,勉勉強強逃過了樓下宿管阿姨盤問, 快步出了門去。
睡裙飄揚的背影看着果決。
然而事實上是越走越心虛。
一直到她走到校門口,借着暈黃路燈、不住打量着稀稀拉拉停在外頭那幾輛車——甚至沒有一輛像是唐進餘會看得上、能開得出來的款。她一輛輛看過去,做賊似的探頭探腦,心裏依然在天人交戰:
不同的想法仿佛都具象化為兩個實體的小人。
一個扇着天使翅膀在她耳邊念經,說你想想人家今晚好歹損失不小,如果說真的只是要見一面、人也的确不聲不響到了,你忍心讓他等你一晚上嗎?
另一個卻揮舞着小惡魔特有的骨翼在她身邊陰魂不散,惡狠狠說但反正你們早分手了,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什麽關系?他當年還沒惡心夠你嗎,現在需要你來同情?你這跟你爸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白蓮花性格什麽時候能改改——
一字一句。
實在深得她親媽“芈月”真傳。
然而她聽到最後,到底也只是揮了揮手。
無解又無奈地,把小惡魔給揮走。
徘徊多時的腳步,亦終于是停在車位最尾、那輛不顯眼的灰色豐田凱美瑞面前:
那車已有些舊。
不精致,連車膜也沒有貼。看着更像是某人随便從誰手裏借來的“座駕”。
從她的視角,恰可以看見他雙手搭在方向盤,頭埋在臂彎,露出一截雪白的後脖頸,似随着呼吸而略有起伏的肩膀。她看得恍惚,分不清他是睡着,抑或只是純粹等得太累,可伸出去準備叩車窗的手已誠實地、頓在半路不上不下。
她遲疑許久。
等到真正下定決心去敲,唐進餘卻像是同她有某種心靈感應,倏地擡起頭來。
于是避無可避地四目相對。
“……”
她看着他。
下意識地直起身來,拘束地後退半步,緊了緊開衫外套。
一個在車裏,一個在車外,倒頗有種偷車的碰見主人正在車裏偷/情,說不上誰更尴尬的即視感。
她愣在原地,原想為緩解尴尬而扯開嘴角笑笑。
然而笑容剛浮在面上,忽又瞧見他布滿紅血絲的一雙眼:表情從微眯着眼的睡意朦胧、間雜着被打擾的不耐,到愕然,到無奈,最後再到無緣由的、輕而讨好的一笑。
盡管那笑淺得只在他嘴角停了一瞬便隐去。
她仍将那過程瞧得分明,乃至有熹微的茫然浮上心頭——因忽覺坐在車裏的人,竟已全然不像當年她記憶裏意氣風發的少年,反倒像極了在外貪玩、被雨淋濕、滿身是泥而進不來門的小狗。那種疑惑而哀憐的眼神令她悚然。
好像他才是做錯事,且不知如何開口的那個一樣。
可是不對啊。
她心想,唐進餘怎麽會是這樣的呢?
她原以為不管發生什麽、自诩天縱英才而自矜自傲的唐進餘,永遠都只有向別人興師問罪而非自我檢讨。平時花言巧語,生起氣來言辭刻薄,心情好時什麽都依你,壞心情時也會耷拉着眼皮了無生氣,背着身子玩游戲不說話,偶爾過來提醒你喝口水,臉色還拽得跟你欠了他二五八萬一樣。但等他自己消化好了,又很快嬉皮笑臉起來。走過來,默不作聲拽拽你袖子。
你不理他,他便又一屁股坐你旁邊。
笑眯眯說餓了吧?出去吃飯吧?
【不去,氣都氣飽了,不用吃別的了。】
【氣很快就消化了。】
【是能消化,但能消化也有補充啊。】
【……】
【這還不得虧你給我提供的源源不絕的氣?唐進餘,你可真對得起我——】
【好的。收到。得過且過模式,啓動。】
【……?】
【不好——報告艾卿公主,啓動失敗:現收到怒氣值*80,補充愛心值*81,好感度+1。當前僅有三種可選模式:A.甜甜蜜蜜模式;B.親親抱抱不生氣模式;C.出去吃飯吃飽飽模式。請選擇。】
選擇個屁啊!
她又好氣又好笑,随手抄起電視遙控器、滿屋子追着他打。
……
而這一切歷歷在目。
也不過才過去了寥寥數年而已。
在她心裏,無論他們鬧成什麽樣,無論在旁人眼中,這段關系只是荒唐的鬧劇抑或一夢黃粱,唐進餘總該是那樣一個人。而非現在這樣——但具體哪裏變了?太多話想說,反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只有表情把心事寫得分明。
想法一多,便再笑不出來,連敷衍也不得其法。變作沉沉心事的一張臉。
“上車吧。”
反倒是唐進餘在車內,若無其事傾身過來。
開車鎖、推開車門。車廂內的冷空氣頓時撲面而來。
她張了張嘴,想說是否應該先打個招呼,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巡了一遭。終究還是覺得多餘。便無言地坐進了副駕駛座。
剛要說話——
“要不要把空調關了。”
結果又慢了一步。
讓唐進餘搶在前頭開口。不問來意,不解釋因果,反倒沒頭沒尾問她句:“你穿個睡裙就出來了……不冷?”
“……這可是夏天。我宿舍也還開着空調。”
“但你穿外套了,”他說。借着前視鏡、瞄了眼某人下意識環抱手臂搓搓肩膀的動作。卻也沒再追問什麽。只默不作聲把空調調高兩度,手掌試了試冷風溫度,确認完,複才若無其事的,又側過臉來,“不過,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在你心裏有這麽不近人情?”
“和人情沒什麽關系,只是單純覺得你不想見我而已。”
哦。
你也知道啊?
她被人當面點破,頓感面上無光。
如抓着什麽遮羞布般抓緊手機,沉默了老久,裝作在低頭看微信。
“唰唰唰”翻了好半天朋友圈,自覺調整好心情,深呼吸,這才慢悠悠接茬道:“怪你自己,幹嘛不再發個短信給我?”她說,“要是我真就沒會過意來,或者幹脆就不答應見你呢?你打個電話說得那麽隐晦,又不是在拍電影。”
“我當時沒想那麽多。”
“所以你就确定我一定能想特別多?你看看現在幾點了。我明天還有早八的大課。”
艾卿說着。
為求脫身,不忘把手機屏幕上三點整的時間亮給他看,又作勢沉沉嘆了口氣。
只是一轉眼,眼見得唐進餘默不作聲,又伸手摸過儲物格裏的眼鏡盒,低頭擦拭着鏡片,側臉的輪廊亦寫滿失眠疲憊,卻不由仍是心軟了軟。
想起那把“燙手山芋”還在自己游戲背包裏,忙話音一轉,又提起:“那把……武器,”她輕咳兩聲,“你別為那把武器生氣。一劍霜寒已經給我了。你哪天上線跟我說一聲,我再交易給你。”
“你跟一劍霜寒很熟?”
“就……那樣吧。”
那樣是哪樣?
他側頭瞥了她一眼。
似乎試圖從她臉上找到一絲異樣或心虛的痕跡,然而艾卿對此人實在清白得不能再清白,看他眼神,反而瞬間腰杆筆直,底氣足得很:心說你難道懷疑我還是小孩、會在游戲裏真“另結新歡”?這還得了。
便也直愣愣地看(瞪)回去:
天曉得,為了扮出氣勢扮出水平,平日裏她化妝都會尤其突出眼妝,眼影和眼線加上假睫毛,能瞬間把她過于稚而鈍的五官裝點出成熟的韻味。
無奈此刻,沒了外力的幫助,她卻又不知不覺恢複少年時、那副小鹿瞪眼般坦然目光。好像滿臉都寫着不管不顧的:怎麽了?我怎麽了?你還敢懷疑我?
艾卿公主不愧是艾卿公主。
這一眼于是看得他笑出聲來。
擦拭鏡片的動作亦跟着慢下去,只笑着搖搖頭。
半晌,緩過勁來,才又輕聲回複:“不用了。存你那吧。”
“……哈?”
“你不說那號被我拿來當倉庫嗎,所以,不礙事就存着吧。或者你想的話賣了也行。現在那劍還挺值錢的,放到平臺上,應該拍個二三十萬問題不大。”
“等下,我沒聽懂,你意思是你不用這個武器了?”
“不用了啊。”
“那你的競技場、你的那些,什麽排位賽什麽大師賽之類的——”
“都不打了。”
那語氣輕松得,好像他只是打算出門順手丢個垃圾。
艾卿卻像吓傻了一樣愣愣盯着他。
看他戴上眼鏡,雙手搭上方向盤。
目視前方,亦沉默許久。
……各有感慨吧?
所以誰也沒有說話。
她只是看着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着方向盤邊沿,莫名地,恍惚又想起許多年前,她在煙霧缭繞的網吧裏找到他——
那時他戴着耳機,雙腿混不吝地搭桌上,旁邊一排易拉罐東倒西歪,一群半大小子争先恐後地圍到他電腦桌邊,搶着看他操作。
而他就那樣,坐沒個坐樣的,手指敲鍵盤敲得她目不暇接。身邊歡呼聲雷動。他被拱衛在人群中,卻依舊是一副百無聊賴的表情。
贏了。
後來,好多人都在說贏了。
從小範圍的一群人到樓上樓下刷副本的苦逼同好,那年正是《劍俠Online》最紅火的年頭,一聲贏了,滿堂喝彩。
有人聽到聲音,便從樓上探頭下來看,沒多久,又指着他對同伴說這就是那個大師賽的牛逼**啊?認識嗎?他從來不去現場,就随便找個網吧打,拽得要死——
明明是樓上在讨論,熱火朝天地圍繞着他講八卦,從家世背景到操作人品,唐進餘卻壓根沒往上看,反倒跟不曉得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回了個頭。
煙還夾在手上。
他呼出一口白煙,看見她在人群裏氣鼓鼓看他、神色不妙,卻忽然嗆得驚天動地,欲蓋彌彰地把煙藏到身後。
推開椅子便手腳并用站起身來。
【诶、別走啊,你等等——】
【我說艾卿啊,不是,寶貝……師父、師父行了吧?親愛的,好,艾卿,卿卿。】
九年前的唐進餘,追在她屁股後頭跟出網吧,說你知道男人的夢想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能玩游戲玩到頭,寶,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實在不行,我以後玩游戲都跟你報備,我堅決做一個終身限制游戲時長、主動申報“未成年人防沉迷”的成年人行吧?
她氣呼呼在前頭走,懶得理他。
他們當時大概誰也沒想過九年後。
那是太遙遠的預設。
二十歲的人從不覺得自己會有三十歲的那一天,自然也想象不到,三十二歲的唐進餘,會終于因近視而乖乖戴上眼鏡,奇怪顏色的衛衣和牛仔褲也變成筆挺西裝配襯衫,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實打實的商場精英,未來有望。
他長成了許多人都希望他能長成的樣子,卻并沒有過得太快樂。
唯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無意識敲動的手指依然還像當年,纖細,骨節分明,修長。
但他說。
“游戲玩了十幾年,本來也該是時候放一放,‘天萊’,今年拿到了新的注資,所有的股東都盯着看還能不能有點質的提升——我沒時間再虛耗在游戲上。”
“……啊,也是。”
艾卿聞言,點點頭,讷讷回答:“就,挺好的,你能……想明白。”
她都懂的。
事實上,這甚至也是她無論當年還是現在都一直想不明白他的點。
成年人沉迷游戲?
最多只是消遣而已。
何必玩得太真,恍惚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呢。然而此時此刻,她本該為他的成長而感到開心,卻不知為何,徒留一份悵然而已。
或許該稱之為“原來我們都終究不得不長大”的悵然——
“我餓了。”
“……?”
然而她還在悵然的餘韻之中,本該繼續傷情的唐進餘,卻突然又話音一轉:“我今天,沒吃晚飯。”
艾卿:“……”
她的悵然被人打斷,心想你餓了關我什麽事?誰讓你不吃飯的?然而尖酸的話在嘴邊滑過,看着他認真的表情,又忽的不受控制、倒灌回去。
嗫嚅着,最後随着她視線看向窗外,又默默地,默默變成:“這個點,應該沒有店開門吧。”
她總是習慣性地否認他。
說完這句話,卻又後知後覺地頓了頓。
沒有去看他的表情,卻像是終于舉手投降。
……抑或只是突然的感慨作祟?
忽的,卻又長嘆了一聲。
“便利店吧。”
她輕聲說:“這個點還開着的就只有便利店了。我請你吃,你……今天的事,吃完了,就一筆勾銷吧。”
“嗯。”
唐進餘點了點頭:“那我可能得把那個便利店買下來。”
“……”
“或者折現?”
“你給我适可而止。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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