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天生好人與天生公……
然而。
即便網絡上因她而來的風波頻頻, 《劍俠Online》的資料片一經上線,亦在後來數周的時間裏掀起熱烈讨論,游戲熱度再創新高。
對于艾卿而言, 只要她不去主動觸碰, 克制住回到熱絡生活的欲望。現實裏, 她的人生就好像依舊能夠不受影響, 平靜地向前推進着。
——平靜得簡直有些不像她。
遙想從前十幾歲的時候,她曾有個口頭禪, 叫做“我讨厭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因為成績好,所以能夠從小城市一躍而到全中國的政治中心,在最頂尖的高校讀評級A+的專業;逢年過節,是親戚口中用來教育小孩作對比的“別人家小孩”;出門在外,是提到就會聯想起光明未來的尖子生。
她的人生太順了。
順得不用多想,也必定會如所有人想象中那樣,一直讀下去, 讀到博士畢業,最後從政或留校, 出現在某某日報或叉叉晚報的巨大版面, 作為采訪對象出現在電視臺的嘉賓座。事實上她也的确這樣做了。
盡管她曾在這件事上一百個不願意, 一千個茫然失措,但當選擇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依然膽怯地選擇了最穩妥的那一個。
所以真算起來,和唐進餘意外的相識和意外的的戀愛,大概是她“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裏, 唯一叛逆過一次的選擇。
然而她卻空前絕後地失敗了。
“嗯……”
回家路上。
她托着下巴,百無聊賴地刷着手機。
時至今日,自真正分手, 轉眼已六七年過去。
似乎也唯有很偶爾的、很偶爾的某個時刻。
譬如現在,當她騎着電瓶車,習慣性地日日往返于通州區和海澱區之間。晚風毫不留情拂過她的馬尾,把她頭發吹得蒙到眼前、吹得睜不開眼。她停在路邊,一邊刷手機一邊等待着堵車的高峰期過去,時不時擡頭,看一眼附近的大廈、醒目的電子屏,或許會突然想起一下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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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踏進網吧,膽怯地跟在某人身後探頭探腦,最後在電腦桌前被煙熏得直嗆直咳也好;
第一次翻牆出校園、被唐進餘接住——但又沒完全接住,兩個人摔作一堆也好。
又或是第一次坐飛機去上海圍觀所謂的“大師賽”?
那是唐進餘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真人參賽。因為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坐在觀衆席裏看着他,一眨不眨。旁邊的歡呼聲,年輕的面孔,狂熱的氣氛,一切仿佛都還都歷歷在目。
十九歲的她,覺得唐進餘就是那一刻全世界最耀眼的人。
盡管人群重重,千難萬阻,但他們是緣分注定、被紅線緊緊綁了死結的一對。
就像,當他贏得勝利,又或得到所有人歡呼雀躍的掌聲。他也只會穿過人群、找到戴着口罩羞得不敢擡頭的她,然後俯身擁抱她,哈哈大笑。故意氣她說你可別擡頭啊,擡頭就要被拍進去了。頓了頓,又說沒關系,我在呢。拍到也沒關系,笨吶。
【我真的很緊張诶!你擋住我啦、擋住我!】
【但你很漂亮啊。】
【你……不是漂不漂亮的事啦!!!】
【那是當我女朋友很丢臉嗎?尊敬的艾卿公主閣下——】
【唐、進、餘!】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她沒有很快成為家喻戶曉的大專家,只是緊巴巴拿着每月稅後八千工資、騎着電瓶車整日往返在遠郊和市區的奮鬥青年,而唐進餘——他的臉,卻印在過路的當代商城LED巨屏上,供過路的行人仰望和欣賞。
鏡頭裏的他西裝革履,正模樣認真地傾聽着主持人的談話。
不時輕托眼鏡,回以對方了然的微笑。模樣溫文端方而耐心十足。一直到所有的吹捧和鋪墊都結束。
他這才慢慢悠悠,最後開口:
“從僅有五人的小型工作室,發展到目前百人規模的研發團隊。過去的、接近十年時間裏,天萊趕上了最好的時候。國內當前不斷擴大的手游玩家市場、積極的游戲反饋和玩家互動,讓我們積累了豐厚的經驗。我們同樣抓準時機,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先後與TX集團、WY游戲合作,參與了目前市面上諸多熱門游戲的研發制作,收到了業內的廣泛好評……但,僅有這樣是不夠的。我們不會止步于此。”
“正如我們的公司名稱——天萊。我們是一個自诩‘天外來物’的、平均年齡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團隊。我們希望能夠引領時代的風潮,站在浪潮的‘尖端’,永遠快人一步。為廣大的玩家提供全新——是的,全新,而非炒冷飯式的宣傳模板的,和手游或PC游戲時代完全不一樣的,全新的娛樂模式。我們要做就做最新、最與衆不同、最獨特的東西。”
……
“為此,我們計劃在未來的五年內,與天意游戲制作公司及環球資本結成長期合作。以游戲《劍俠Online》為載體,依托芯片科技,進一步推動全息投影技術的發展。我們将在中國推廣全息游戲的先進體驗——也許目前看來,這依然遙不可及。但科技在進步,人類将不斷地走向構想中的未來。而我們這一代人,将會是開啓大門的一代。我們将在不懈的嘗試和奮鬥中,與諸位一起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傲慢卻謙虛。
平和亦澎湃。
她以一個全然旁觀者的姿态,與無數此時此刻路過的、等待紅綠燈的、又或僅僅只是被他吸引而停下腳步的路人,仰望他的舉重若輕,他的風姿卓越。那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氣派。藏在每一個學不來的、裝不出來的舉手投足間。
這都沒什麽。
然而屏幕右上角、那個很像小孩随手塗鴉畫的天萊專屬Logo——一個奇形怪狀的,騎獨角獸的外星人,卻依然刺痛她的眼。
“……”
為什麽還不換掉呢?
她盯得眼痛,忍不住嘆了口氣。
只心想或許人長大,就是一個不斷追逐和不斷認清夢想與現實距離的過程,最後再擡頭一次,看清他最後的結束語字幕,便又頭也不回地騎車走了。把那電子屏遠遠甩在身後。
任世界繼續無礙運轉。
萬物如常複蘇,又如常凋謝。
直到不久之後的某一天。
她又一次地,在一個并不那麽适當的時間和地點遇見了……并不那麽想見到的人。
“艾卿!”
卡住的命運齒輪于是繼續“吱呀吱呀”。
遲鈍地轉動起來。
六月的最後一周。
她結束本學期最後一堂授課。在如舊劃出詳細考試範圍,并強調考試時間調整為兩小時後,便在一衆大學生們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抱起電腦離開了教室。
回辦公室實屬一時起意。
畢竟往常,她都習慣于在吃完午飯後直接去學校圖書館或館藏室自習。但今天離開教室時卻不知怎的,大概是腦子猛一靈光——又想起導師上回給的新書。想說下禮拜開組會的時候可以順便談談感想,便直接拐去了學院大樓。
然而磁卡剛碰上辦公室感應屏。
她手還握在門把手上,尚沒來得及推開,肩上又忽的一重。
“艾卿!”
仿佛電影裏才會上演的情節似的。
“……?”
熟悉的聲音驚得她花容失色。
回過頭來,便迎上周筠傑那如舊燦爛的表情——配上标志性的微笑。她一時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臉上下意識的驚訝神情也跟着僵住:
畢竟,自從上次撞見他和聶向晚在一起,最後又在游戲裏告別後,他們已有大半個月沒怎麽聯系過。她早默認為這是一種“相親失敗并拒絕藕斷絲連”的标志。
然而對方卻顯然并不這麽想。
“艾卿,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
不僅不這麽想,反而比上回見到時更加熱絡。
看她半天沒有反應,又笑着在她面前揮揮手,“不會是一段時間沒見,已經忘記我是誰了吧?抱歉啊!最近我家裏情況實在有點複雜,所以才沒能聯系你。不過還好,現在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我又恢複自由了,哈哈。”
艾卿:……
艾卿:= 。=
有這麽個嘴上不把門的少爺,她實在忍不住,為周家人的未來沉沉嘆了口氣。
但嘆氣過後,好奇心作祟,卻也忍不住稍微調整了下吃驚的表情,又開口問:“恢複……自由,是指?你又和你小叔吵架了嗎?”
“哈哈,說來話長。今天在這也說不清楚。以後有機會我再講給你聽吧。”
周筠傑擺手一笑,随即伸手指了指不遠處、院長辦公室的方向:“反正你在就好了。剛我還問院長能不能聯系到你呢,你一路沒看手機吧?走,我們過去聊。”
“……啊?”
“還好我不信邪,一路找過來了。”
“什麽意……”
她愣了下。
被人帶着走了幾步,反應過來,才想起低頭,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緊扣住她手腕的手。
周筠傑卻大概是在國外呆慣了,絲毫沒察覺這動作對她而言有些越矩。
直到把她趔趔趄趄帶到院長辦公室門口,這才若無其事地松開她。
邊轉身同她簡單介紹經過,手中兩輕一重、叩門示意過後,又笑着推開門——
大方而從容地。
“我和Alice聊過了,都覺得這個機會非常适合你,所以和院長聊天的時候特意提到希望你能夠作為項目顧問參與進來……Alice,院長,聊得怎麽樣了?艾卿正好在,我帶她過來了。我們一起坐下聊聊吧。”
坐下聊聊。
艾卿在這樣的招呼聲裏,不得不走進去,向慈眉善目的老院長笑着點頭。
卻也在二度被拉過去,看清辦公室裏、那長沙發上坐着的人後,瞬間僵在原地。
Alice。
也就是聶向晚,如今的上海某電視臺當家花旦。聞聲擡頭望來。
艾卿與她四目相對。
“艾小姐,”她于是瞬間笑了。嘴角咧開,露出一對深深的、甜甜的、絕不會被人質疑為“蠶窩”的梨渦,随即友善而真誠地起身,伸出手,“緣分真奇妙,我們又見面了。”
“……”
“艾小姐。”
“……”
“艾小姐你不記得我了?”
聶向晚溫柔的笑着。
右手亦仍伸着。骨節分明的手指,纖長如削蔥,嬌俏而可愛地沖她晃了晃,“我們上次才見過啊?你忘了我了?”
“小艾。”
旁邊,院長看她久久沒有伸手,亦不由因尴尬而眉頭微蹙。
又走上前來,在旁低聲提醒:“這是上海**衛視臺的聶向晚,聶小姐。今年建/黨百年,他們電視臺受邀,要做一檔有關臺港澳問題的青年訪談節目,要做年輕化、入主流的選題,打算邀請一批專家教授和當代的兩岸三地青年做對談。你導師已經點過頭了,答應之後會參加這個項目。”
“還有謝忠、謝教授也會參加,”聶向晚補充道,“艾小姐,之前你們也見過的。我外公很欣賞你,力邀你參與進來呢。不如你好好考慮一下?”
“是啊。現在他們等于是特別邀請你,來做這個項目的顧問之一,算是跟你導師一起參加、說不定可以争取上鏡……我們讨論過了,這個題目還是相當有意思,平臺也很不錯。艾卿,你覺得怎麽樣?”
……
“艾卿?”
兩小時後。
辦公室另位老師下課回來,刷卡進門。
艾卿正伏在辦公桌上作小憩狀,頭埋在臂彎之中。被她的動靜一驚,肩膀倏地抖了下。卻依舊沒動。
反倒是一旁沙發上,有些坐立不安、神色緊張的周筠傑循聲側頭,看清來人,下意識地比了個“噓”的手勢。
年輕的女老師頓時有些莫名所以。
卻也仍忍不住驚訝于面前人的好樣貌、又好奇此刻出現的周筠傑和自家同事算是什麽關系。眼神八卦地在兩人周遭轉了一圈。
心知這時不方便問,便也只是笑笑,學着他的樣子“噓”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阖上門走了。
辦公室裏再度只剩下他們兩人。
周筠傑手裏捧着冷透的紙茶杯,心虛地頻頻向辦公桌方向張望。
艾卿卻依舊一語不發,背對着他,試圖閉眼睡覺。腦海裏反反複複上演着剛才的一幕:是她咬緊牙關、伸出手,和聶向晚雙手交握。
她們緊緊地握着手。
緊緊的,直到她的掌心開始出汗,在院長疑惑卻也半帶提醒的目光下,不得不點頭。
仍是咬緊牙關,說好,謝謝領導和聶小姐給予我的工作機會,我會非常珍惜這次機會……我會……
我會。
我做不到。
我會。
我不想做。
這是很好的機會。
“我會。”
艾卿牙關發抖,把頭埋得更低。
整個人幾乎全蜷進了雙手圈起的小小一個區域裏。然而她依然努力地在說服自己。
就像她也曾經真心的、無比真心的覺得自己是個天生的好人。
她問自己:好人怎會恨人?
不可能的。
打懂事起,她就悲天憫人。奶奶信佛,經常教導她要助人為樂,所以她是從有零花錢開始就瘋狂攢錢一毛不拔、但在路邊看見乞丐也會伸出援手的人。天災來時號召捐款,她是會把自己的小金庫全捐出去的那種人。人生過去的許多年裏,她都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扶老奶奶過馬路、拾金不昧、友善待人、團結集體……所有用于形容好孩子的話都可以用來形容她,怎麽不好呢?
怎麽敢不好呢?
她應該是好的。是友善的,是溫和的,是對世界充滿好奇且充滿敬畏的。
然而,在看向聶向晚那一瞬間。無論是多年前,幾周前,還是幾小時前,每一次都是這樣——該怎麽形容那種感覺。自慚形穢嗎?一記重錘嗎?都不是,她一次次的記憶猶新,都是因為驚悚。
驚悚于自己竟然在表示友好之前,下意識的、惡毒地開始審視起對方來。
她的目光在那一刻變得尖刻,心縮得狹隘乃至于抽搐不止。她在對方親密的動作和表情中,露出驚恐而惶惑的表情,試圖找出她的缺點,試圖發現她醜陋、無知、低俗、又或者蠻橫的一面。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失敗了。
老天锲而不舍地試圖告訴她:世上真的有這麽一種人。
就是有這麽一種人,他們不用讨好這個世界,就能自如地站在那,高傲地接受所有人的審視。賞賜給一無所有的人迫切需要的資源。就像許多年前,在她甚至會把“CHANEL”拼成“Channel”的年齡,也只因随口誇了一句聶向晚身上很香,第二次見面,便收到全新的一瓶香奈兒五號香水。足夠抵過她大半個月的生活費。
——這不就是人們希望看到的“女主角”嗎?
不僅貌美,而且富有。
而且聰明,而且溫柔。
在大部分的故事裏,聶向晚都該成為當之無愧的女主角。
就連她自己看小說,也常常會把裏面女主角的角色自然而然地代入聶向晚的臉:仿佛只有像聶小姐這樣的、真正的公主,才能夠成為世界的焦點。至于她這樣的路人甲,就應該仰起頭來接受公主的垂憐,繼而感動落淚,最後跪着磕頭感謝對方的不計前嫌吧?
所以也不怪那一刻。
當她們四目相交,不知為什麽,她竟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奶奶過地鐵閘機時、驚訝的一聲“呵!”。
——“呵!”
那聲音分明是極小的。
卻突然将她吓了一跳。
好像把心裏的膽怯和魔鬼都一齊喚了出來。她不由變得很小很小,小得像一粒微塵,伸出手去,滿是汗。
而聶向晚卻順勢握住她的手。
微笑着,開朗地說:
“艾小姐,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這曾是一段故事的結束。
如今,卻成為一段故事的開始。
關于被摧毀的天生好人,和驕傲如初的真正公主。
“……合作愉快。”
艾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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