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使憐俗人
深夜。
唐進餘驅車回到公司, 時間已是晚上十點多。
長街之上愈見冷落,行人寥寥無幾。
而他坐在車裏一語不發。只落寞地盯着窗外、發了好一會兒呆。
直至忽聽得随意扔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又開始震動,锲而不舍地響。眉頭微蹙。才不得不又把那冷冰冰的金屬殼子摸到手裏、劃開屏幕一看:果不其然, 入目即是十幾個未接來電。
最新的一個就在半分鐘前。
其中, 七個來自“媽”, 八個來自未命名號碼, 還有一個來自幾百年沒打過他電話的唐父。
微信界面更熱鬧。跟剛經歷過一回世界大戰似的:有來恭喜公司發展順利的、有來打探上市消息的、來詢問——有無婚嫁意願、具體擇偶标準的。當然還有他媽。難得語氣暴躁地質問他跑哪去了,一連發了十幾條。
越往下看越抓狂。
【不是說好了好好吃頓飯嗎?你答應媽媽的事有哪一回做到了?】
【媽媽對你很失望!你現在馬上回來, 不要讓大家難做!】
【唐進餘!!】
【如果你是真的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媽媽,那媽媽以後也不會再說什麽了,但如果你還想媽媽有個快樂幸福的晚年,能夠圓滿媽媽的一個心願,你就馬上來醫院!馬上給她回一個電話】
【向晚是和你一起長大的,你忍心讓女孩子這麽為你傷心嗎?退一萬步說,哪怕你不願意, 為什麽要當着別人長輩的面把話說得這麽難聽?難道你還是十幾歲的小孩子嗎?】
他長按删除了對話。
又返回主頁面。才發現不過是兩個小時沒看而已,一眼望去, 那層層紅點已堆得幾乎點不完:要說起來, 八成也是都知道“天萊”最近風頭正勁, 恨不得把他捧到天上好吃點紅利。連過去見面就眼紅的競争對手,也難得和諧地發來消息,詢問他最近是否有時間,出來一起吃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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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
他冷笑。他現在別說吃飯了,只想去跳江。
是以百無聊賴地劃了一輪消息, 卻一個都沒回。
只把手機随意揣進西褲兜裏,便又無精打采地下了車。直至走到公司所在的大廈近前,忽才停住腳步, 擡頭,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這恢宏而直指天際的高聳建築。“天萊”的标志性Logo就懸挂在左側正中,頗為顯眼。
——細算起來,其實今年已是“天萊”落地成行的第九年。
他想。
一切回想起來都好像夢一樣。
遙想他當年本科學金融,和電子游戲這一行實屬差了十萬八千裏。
下決心要開工作室,不僅在當時顯得上不得臺面,尤其也叫人覺得像人人喊打的、入了魔的那類網瘾少年,簡直是對他父親那高貴“尊面”的千刀萬剮。是以,難得獨立的一個人生選擇罷了,最後說出來,卻幾乎鬧得衆叛親離。
他爸是鐵了心一分錢不給,又勒令他媽和他老人家統一戰線,逼着他回家裏幹基層,說是每個月給他開三萬工資,三年內給他“傳位”。
他說不幹。
兩父子吵起來,他爸氣不過,随手抄起一根高爾夫球杆就往他後腦勺揮——如果不是他媽拼死拉着,當天就能把他打得頭破血流進醫院又或直接英年早逝。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就這樣幾乎有兩年時間,和家裏基本斷了聯系。
但說歸說。
當時其實哪裏又有存錢的觀念?有什麽資本和家裏對着幹?
他平時光零花錢,一個月都不止十萬,讀書的時候就不吃食堂光下館子,宿舍床位、外頭公寓、溫泉山莊三個家輪着住。花錢更是“月光”慣了,大手大腳。但話當時已說出口,卻無論如何拉不下臉往回撤。最後,仍是東拼西湊湊夠了小三十萬,咬咬牙招了四五個人,在四環開外租了個小套間。
“天萊”的起步,由資金籌措開始,就自此注定艱難無比。
一個外行領着幾個半內行,從“水果連連看”這種小成本游戲開始摸索起,找投資、幹推銷、從前他最不恥的那些找關系蹭臉面的活兒,也都是那時節,被迫一一體驗了個遍。
旁人或許當他舉重若輕吧。
靠着家裏就能輕輕松松數錢到手軟,但其實只有艾卿見識過——也只有她見到過,他哪怕在那些老員工老哥們面前都會笑嘻嘻吹牛皮說不累,說未來光明前途不可限量,可只有她陪着他,看他無數次應酬、喝酒喝到半夜抱着馬桶吐,大江南北跑回來,卻只能給她帶窮酸的禮物。有一年冬天,甚至半夜陪投資商喝酒,喝到急性胃穿孔。
做完手術還要住院,艾卿為了他,連過年也找了個借口沒回家。只能就将就着在醫院過。
那時沒什麽閑錢,也下不起貴的館子。他們索性就買兩份餃子。
十五塊滿滿一碗,捧在手裏,熱氣騰騰。兩個人湊在病房裏看春晚,拿餃子“幹杯”。他說現在我們就吃十五塊的,但等以後我自己賺錢了,第一件事就是請艾卿公主您吃五千塊一頓的餃子。
有五千塊一頓的餃子嗎?
小土鼈聞言,好奇地睜大眼睛。問他,難道餃子裏包金子了?
他點點頭說可不嘛,魚子醬餃子,難吃死了,我媽做的黑暗料理。
頓了頓,又說不過應該可以改良,我到時候親自給你做。
我這輩子只給我老婆做飯。
她聽到,就捧着快餐碗,向他吃吃的笑。笑得眼睛都彎成小月牙。
笑一會兒,或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又忽然猛地一肘子過來——他反應不及,張口大叫,手裏一碗餃子差點全掉在床上。兩個人吱哇亂叫着去挽救,最後,以艾卿公主被護士小姐訓了五分鐘不能大吵大鬧、不能給病人增加心理壓力而告終。
他拖着“病體”追下樓。
追上氣呼呼要走的某人,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傻笑。又說你記得戴圍巾,回宿舍別感冒了。她看着他,突然眼睛紅紅,說唐進餘,你是不是真的會娶我?
會啊。
當然會。
不管貧窮、富貴、健康、疾病——當然,我希望自己最好是富貴健康,不然你這麽好的女孩幹嘛要嫁給我?不過總之,不管這些條件是什麽,我都會娶你。但嫁不嫁是給你選的。
他那年二十四歲。
剛出院,好不容易走運,靠着投資賺點錢,結果又轉行嘗試做戰棋單機虧了幾十萬。只能賣了車,重新幹,又虧,又賺……
這過程實在太漫長。
也因此,其實許多畫面和記憶都早已模糊得難以辨認。他一向是個健忘而善于和自己和解的人,傷心的、難熬的事,不記得就當不存在了。然而盡管如此,天萊初成規模而盤下寫字樓、揭牌剪彩的那一天,他依舊記得一清二楚。
只是,不是因為那天有多圓滿,多開心。而是因為艾卿選了那天跟他說分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甚至連分手時說的話也很符合她的性格:先說輕飄飄的“放過”,後頭是重重的、也同樣無力的詛咒。她從始至終都平靜,時而沉默,到最後也沒哭。竟然哭的是他。
他在辦公室裏挂斷電話,哭得幾乎崩潰。想到的卻不是丢臉,不是“不男人”,而是疼,太疼了。好像生生從他身上剜走了一塊肉。沒有她,他終究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俗人。
俗得平平無奇。
爛得平庸無力。
說起來,有一句話叫什麽來着?“我因為你而愛這世界”?
他其實覺得自己沒這麽矯情。
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還忍不住嘲笑給他看的前臺小妹過分沉溺幻想,提醒她別被男人騙。只是,那天開車回家的路上,路過Q大,他卻也突然想起二十出頭的某一天了。
下着大雪,艾卿站在Q大門外,捧着凍紅的臉擡頭看他的樣子,讓他自慚形穢的那一眼,他原以為,自己的确是因這一眼,而不該堕落的。他不該把她拖下水,自己卻往下沉。所以,別無選擇,必須要拼命靠着自己往上游,探出水面去呼吸。
……盡管這個過程實在是難熬的。
等最後終于混到能和WY游戲搭夥合作,那年他已三十歲。同年齡的“二代”這時大多都已老婆孩子熱炕頭、“家裏紅旗不倒外頭彩旗飄飄”,獨他一個走了太多彎路,至今還和家裏拉不下臉緩和。
他終于開始數錢數不過來,可以眼也不眨地甩九千萬拍三層大廈作為工作室場地,可以給一起奮鬥出身的兄弟開高過市價三倍乃至五倍的工資,他擁有了一個別人夢寐以求的團隊。恰如此刻,擡頭看去,面前整棟恢宏大廈,唯有“天萊”所在的6-9層依舊燈火通明——不用看也知道,這群家夥最近是一個個打了雞血,又自發在加班。他們給他賺來源源不絕的鈔票,社會聲望,還有別人仰望的人生。
但是失去的那些又有誰知道呢?
他想起今天荒唐的經過,腦袋疼得厲害。在樓底下吹了好一會兒風,依舊只是越想越無解。
忽又惦記起等下兩手空空上樓、免不了被那群大小兄弟調侃,遂轉頭又打了個電話給策劃組的組長,大概問了下有多少人還沒走,電話點了十份披薩,随即在樓下便利店大肆掃購了一番。
眼見得冷櫃都快被搬空,這才随手叫了個保安,幫忙送上樓。
六樓是策劃組和美術組的“大本營”。
甫一進門,除了撲鼻的咖啡香,便是鍵盤聲“噼啪”不絕于耳。他刷卡進門,幾道炙熱視線瞬間向他聚焦,瞧見是他,又轉瞬變成受寵若驚的笑臉,紛紛争先恐後打起招呼:
“進哥!”
“老大,怎麽這個點來了?你不說今天回家吃飯呢嗎?”
“話說老大,你這衣服怎麽……”
“吃你的吧!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老大今天真帥——來來來,寬叔,東西給我吧,我給樓上同事拿過去分。辛苦你了啊。”
“老大,你要不要也來點?”
當年唐進餘帶出來的這一批師兄弟,今年多不過三十出頭,正是養家糊口最賣力的年紀。
而新入職的更不必提,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新鮮感、上進心、野心,一個不缺。新項目帶來新鮮注資,加班工資翻倍不說,在履歷上新增的濃墨重彩也足夠吸引人,是以他們一個個如打了雞血般挑燈夜戰,幹勁十足。
有膽子大的湊過來和他套近乎,他也沒下人面子,随手從塑料袋裏挑了一罐啤酒,便又笑笑沖人示意:“我喝瓶酒就行,你們忙,該吃的吃。”
“老大萬歲!”
“老大放心,我以後離職了肯定給咱公司寫三千字好話——”
“你這個嘴不用能不能縫上?”
一群人打打鬧鬧,吵個沒完。
唐進餘也沒閑着,又轉身去樓上市場營銷部和研發部逛了一圈,發完吃的,正好碰到在加班趕工的方圓。對方看他一身狼狽,襯衫前襟濕了又幹,皺巴巴的寫滿局促,亦忍不住皺緊眉頭。
不用他喊,已自發離開工位,快步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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