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來,跟小姑娘說……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晚安”的緣故。

作為一自诩睡眠質量出奇良好的社畜青年, 艾卿這天晚上,卻久違地,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似乎。應該……是夢吧?

她想。

夢裏, 她應當至多不過八歲。

依稀仍是千禧年初。

大街小巷, 還貼滿還珠格格同情深深雨蒙蒙的海報。她頭一天還在學校領暑假作業, 和同桌比賽誰集的“小燕子”卡片多。結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便又迷迷糊糊被父親搖醒,人生頭一回地, 坐上了綠色的鐵皮火車,一路南下至深圳。

這還是她人生中頭一回出遠門。

不為別的,正是前去探望自家那早半年便獨自投奔二姨、在深圳開“流行美”造型店的親媽。

當然,她人生頭一回吃到帶肉松的夾心面包、第一次去大型游樂場、第一次見到帶滑輪的鞋和會說話的“學習筆”,亦都是在這其後短短一個月裏發生的。

唯獨有一點不滿,便是父母那時都年輕,老愛過什麽二人世界——帶着她又不方便。

于是經常性地, 那一整個暑假,倆人便習慣把她丢給她二姨帶。

二姨那時還沒遇到現在的丈夫, 亦不曾白手起家開起醫療器械公司, 正在私人醫院上班。

不過, 年紀雖小,已是個頗有經驗的老道護士,有時索性便把她放在值班室裏,同事也都默許。

而她一向懂事。不想給二姨招麻煩,于是大多時候也都只是沉默, 抱着暑假作業埋頭苦寫。

有時實在一個人呆得無聊,便探頭看看窗外:入目所見,是碧綠色的草坪和雪白的長椅, 池塘和噴泉。時不時甚至會有白鴿飛過,落在草坪上“閑庭信步”。那景色實在是美麗而又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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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在電視劇裏看過這麽豪華的醫院,和家鄉灰撲撲吵嚷嚷的醫院大廳大相徑庭。

于是不知不覺,寫着寫着,就又變成扒在窗戶邊看。變成捧着臉專心致志往下看——滿心的夢幻遐想,庭院,草坪,與公主。

二姨正好查房歸來,看着她這模樣,笑笑搖頭。又從兜裏掏出幾塊錢。

“樓下,那邊,看到沒有?”

二姨邊把錢塞給她,又指了指樓下不遠處,醫院小餐廳的方向,“有個小商店,裏頭就有零食賣。你有什麽想吃的就買點回來……記得快去快回,知不知道?別走丢了。”

但其實這醫院四處是監控,來的人也多是非富即貴,說這句話,純粹是吓唬吓唬她而已。

艾卿聽罷,歡天喜地地下了樓。

捧着那皺巴巴的五塊錢,她轉悠老半天,但到最後卻也只在店前熱騰騰的小蒸爐裏,選了一根才兩塊錢、顆粒飽滿的甜玉米,剩下的三塊錢便都美滋滋揣進兜裏。

沒多久,她又跑到草坪邊。眼見得白鴿子落在不遠處,忙一邊掰着玉米到手心、又學着鄉下外婆喂雞時的聲音,“咯咯”引誘那白鴿過來。

白鴿試探性地走了幾步。

無奈,看清楚她掌心寒碜的“食糧”,卻又瞬間變得嫌棄無比——翅膀扇得動靜之大,逃走之快,吓得她下意識往後一坐。

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玉米粒滾了一地。還好剩下的玉米棒還有個塑料袋裝着。

旁邊有小孩目睹全過程,忍不住哈哈直笑。她羞得臉紅,心說玉米它不吃我自己吃還不行嗎,正要起身,旁邊,卻突然伸出來只白淨淨的小手。

她眼角餘光瞥到,扭頭一看,眼前站着一個穿着白色病號服、臉色亦十分蒼白的小男孩。

長得卻實在不賴。

黑眉毛大眼睛高鼻子的,艾卿看愣了下,第一反應,卻是急忙手腳并用爬起。

正要道謝,那男孩又先她一步擺了擺手,微笑。從懷裏的一小包、貼着“鴿食”的包裝袋裏抓出一撮,放到她手裏。

“用這個喂吧,”他說,“這裏的鴿子也被養得挑食了。很愛啄人的,你小心點哦。”

艾卿一手抓着玉米,一手握着鴿食,愣愣看着他,眨了眨眼。

他于是便笑。

說不過玉米其實更好吃啊,是鴿子不懂,我也最喜歡吃這個玉米了,尤其是剛出爐的,很甜。

……

艾卿于是在用他給的鴿食、心滿意足喂過鴿子之後,也請他吃了一根甜玉米,花了兩塊錢。

兩人坐在草坪旁的雪白長椅上,頂着旁邊一群過路人——無論病人還是護士護工,皆驚詫無比的表情,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啃着玉米。

艾卿吃兩口,擡頭望天,忽見一道白色光點拖着長長的尾巴劃過,猶如白日流星。便又戳戳他肩膀,笑着指向天空,說:“看——灰機!”

她在學校,每周五下第三節 課、跳課間操的時候,經常也會有飛機路過上空,一群半大的小孩就會這樣起哄。

那小男孩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了好半會兒,啃玉米的速度卻突然慢下來,仿佛一顆一顆往嘴裏放似的。

半晌,他問她:“你坐過飛機嗎?”

“沒有。”

而艾卿這老實孩子自然想也不想、說了實話:“坐飛機,這得等我家有錢一些才行,”甚至不忘補充,“聽說一張票都得好幾百或者幾千呢。我坐火車來才一百多。”

“火車?”

“你沒坐過吧?我也是第一次坐,綠皮的,走起路來哐當哐當的,可吵了!而且來的時候我爸還沒買到坐票呢,人擠人的,幸好我爸帶了報紙。後來他把報紙鋪在地上,我睡座位旁邊睡了一晚上,睡醒之後後脖子可疼了。”

“……哦,那确實有點不舒服呀,”小男孩想了半天,點點頭。又搖搖頭,“不過坐火車應該比坐飛機好,坐飛機不安全的。”

“會嗎?這麽貴的票還不安全!”

“會的。”

“怎麽不安全啊?”

“就是……”

小男孩說:“會掉下來,然後你會受傷,也許會死。如果掉到海裏,還有可能會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掉到陸地上,就會起火,然後把人活活燒死,燒成焦炭。”

艾卿:“…啊…”

艾卿:“難、難怪…難怪爸爸帶我坐火車來的…”

不得不說,小孩子的記性一向是很好的。

是以,哪怕她後來許多畫面都已記得不甚清楚,這簡單的幾句描述,卻一直影響到她後來多年對飛機都心存恐懼、無比抗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邊啃玉米邊聊了很久。

艾卿越往下聊,越覺得眼前實在是個“天文地理都知道”,生活經驗卻嚴重不足的小屁孩,遂也逐漸放松了警惕。

末了,還不忘又一本正經地、學着自家老媽的語氣,小大人似的教他許多。

譬如“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跟陌生人走”、“要多聽家長的話出門在外多交朋友”、“但交朋友的話也要先清楚對方的背景,比如家住在哪裏爸爸媽媽做什麽工作”……種種的廢話道理。

“你比我小所以不知道啦,”她最後總結,“長大以後是很煩的。作業也很多,同學還都會吵架!所以,只是會讀書還不行的。就算知道飛機怎麽飛,火車怎麽開,不好好跟人相處的話,日子也會過得不開心的。”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過半天,又問她:“所以,那要怎麽相處比較好?”

“就像我們現在這樣啊,你幫我喂鴿子,所以我請你吃玉米,”艾卿微微笑,“我媽媽說了,互幫互助,‘真心換真心’,就會有很多朋友的。”

她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有,聽進去了多少。

只記得那時他看着她,依稀是很認真的樣子,看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說好。

“不過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啊,有多遠?”

“我也不知道,”小男孩搖搖頭,“大概就像,從這裏到北京吧。很遠,很遠。”

“哦……哈哈,不過我連北京也沒去過。我只吃過冰糖葫蘆,路邊的那種,嘿嘿,超甜的。”

“沒事啊,其實北京不好玩,空氣不好。我喜歡人少一點、空氣新鮮一點的地方。”

“那你以後可以來我家那玩啊!”艾卿道。邊說着,已開始掰着手指頭一一細數,“我家雖然是小地方,不過有山有水,還有很好吃的——你吃過嗎?米粉、臭豆腐、嗦螺、小龍蝦、醬板鴨!”

話音剛落。

“我沒……”

“小周!”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聽清楚他的回答。

草坪盡頭的歐式長廊,忽快步走出一灰色風衣、面容英俊的少年。

額發挑染一縷藍灰,耳鑽亦是同色系卻更濃烈的深藍——如果再晚幾年,艾卿已看過那後來火遍大江南北、名為《放羊的星星》的臺灣偶像劇,或許會驚訝而花癡且白目地喊一句“Queen Mary”!

但,很顯然這個時候,她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土鼈。全只因那年代這樣的打扮并不多見,才多看了幾眼而已。

反應過來時,少年卻已定定站在她面前。

她這才意識到剛才那聲“小周”,很有可能是在叫自己旁邊那小男孩。

側頭看,發現果不其然,小孩兒已乖乖站起身來,那少年亦笑着揉了揉他頭發。又看向她,問:“怎麽,我家小周還有小女朋友了啊?”

“我……”

“出息了啊小周!住個院而已,竟然都能有女孩子看上你——你小舅我可都是到小學三年級才談到第一個女朋友呢。唉,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啊……反正挺好的,小周啊,你的小女朋友長得挺可愛的。”

艾卿被他的話鬧了個大紅臉。

正要開口解釋,自家二姨卻也仿佛掐着點般,在此時及時“找上門來”。

腳步聲由遠及近,女人一把把她拉到身後,随後又笑着擡頭,看向面前、已足足高過她一頭的少年。

“憑舟,”她說,“你都長這麽高了?多久沒見過你了,越長越帥了。今天怎麽得空來醫院?”

“來接我家小周出去玩呗。他天天被周邵關醫院裏,這都快長出草了。”

“這……”

“總之周邵要問的話,你就說是我幹的,有事讓他來找我,”他說着,眨眨眼,雙手合十拜了拜,“拜托你了啊麗姐。”

話說完,不等回答,已搶先把自家小外甥一把牽在手裏。

“還有你。”

這瞧着不過十四五歲的高個兒少年,随即又半彎下腰,笑着沖艾卿也揮揮手,“小女朋友,要不要也一起去啊?我帶你們去玩游樂園?”

“我、我還有作業要做,”感受到她二姨在背後猛掐她的手,艾卿心裏龇牙咧嘴,亦只得強裝淡定地回答,“下次吧。”

“哦——下次。”

那少年笑:“那你可得要來快點啊,我們才能有下次見……好吧。那小周,來,跟小姑娘說句再見,車已經在外頭等了。”

“……”

“小周?”

“……”

被叫做“小周”的男孩抿緊了下唇。

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終究是太多都無法說出口。只扭頭把自己落在長椅上、剩下的半包鴿食送給了艾卿。

“雖然還是玉米更好吃。”

他說。

艾卿看着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漸行漸遠,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仰頭看自家二姨,卻只看到個眉頭緊蹙、滿面憂愁的表情。

她問二姨,說我可不可以出去買個糖葫蘆吃?路邊就有的,剛才和人聊天聊到,就想吃了。

二姨擺擺手放她走,轉身接起一個電話。

而她滿頭霧水地小跑出了醫院。

果然不遠處,就有個小販撐着插滿冰糖葫蘆的草垛子沿街叫賣,她翻出小錢包拿一塊錢,和方才剩下的一塊一起,買了根最大最紅的冰糖葫蘆。舔着舔着,一路走回值班室,心裏又想,要不下次看見“小周”,就請他吃冰糖葫蘆好了。

結果剛走進去,便聽見二姨着急忙慌的聲音,似乎不住在解釋着什麽。一邊說“小周的身體情況沒問題”,又說“阿邵你別擔心,我馬上聯系一下,你不用過來了”……說了好久。她半懂不懂,又坐回窗邊屬于她的小桌子上。

邊舔糖葫蘆邊做作業,直到最後一顆糖葫蘆都嚼碎在嘴裏,她忽然若有所感地側過頭去,又看向窗外。

夕陽落得幹淨。

風把窗簾刮得呼呼作響。

白鴿還在閑庭信步,一切都好像安靜如初。

除了那包她随手放在窗邊、半空的鴿食袋做證據,那個小男孩,便好像幽靈一樣,短暫地出現,又消失徹底了。

至于,二姨後來似乎是為此丢了工作,又讓傳聞中的某個“大人物”欠了她大大一個人情——這又都是很久很久之後的後話了。

對那時的她而言,這終究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下午。

正如這天睡醒,拉開窗簾,陽光落滿渾身上下,她伸了大大一個懶腰,刷牙洗臉完,也很快忘了,昨夜究竟做了一個怎樣的夢。

只是,從這夜過後,次日開始,她便自覺有意識地避開了所有、和周筠傑有關的、任何直接或間接的接觸。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要去圖書館。”

“真對不住,我今天跟蔣老師約好了一起讨論課題。”

“抱歉抱歉,昨晚睡得不好,今天想早點回家。”

周筠傑:“……”

周筠傑:“我今天看到唐進餘——”

“啊?”

“沒什麽。”

小周微笑,如舊燦爛:“跟我小叔去開會看到的,他們一起投了一個項目,他精神還蠻好的。看不出來前幾天是那副樣子。”

“……哪副樣子?”

艾卿頓了頓。

突然意識到自己追問得有些太多,臉色一變。又作勢擡起手腕看表,邊咕哝着“唉這不行回頭該堵車了”,便又擺擺手大步離去,頭也不回。後頭剛出門的聶向晚正好目睹這一幕,笑着迎上前來,問周筠傑怎麽了,“是和艾老師吵架了嗎?”

周筠傑只是搖頭。

艾卿卻把這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走得遠了,心裏還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這倆人湊在一起,私下裏會怎麽讨論她?

但,說到底……其實也不怪她這麽“大驚小怪”吧?

實在是莫名其妙惹上事的即視感讓她下意識遠離,事實上,她甚至還想了很久,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或者什麽不經意的無心之言,才會讓周筠傑對自己這麽一個徹頭徹尾的普通社畜産生好感過頭的錯覺,為此,還認真反思了一下自己近來的言行舉止。

結果是什麽都沒想出來。

她真覺得自己從頭到尾、從頭到腳都只寫滿了四個字:“戀愛回避”。

難不成……周筠傑是看上了自己和他對戲時發揮出的出色演技?

除了這個,真沒別的解釋了。

她滿心憂愁。

又正好碰上下班的高峰期,如舊地停在當代商城門口。那LED電子屏上,仍在滾動播放着唐進餘的——個人宣傳廣告。她不時擡頭看一眼,越看越覺得自己最近倒黴:不是被人求婚就是半夜聽人牆角聽出事。單腳撐地,又唉聲嘆氣地刷起手機來。

手指卻還沒劃幾下。

屏幕上,突然蹦出一個陌生來電提醒。她想也不想就挂斷,對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來,頗有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架勢。

她掙紮了小三分鐘,最後,還是不得不試探性地接起。

對面傳來“滴”的一聲。

接通瞬間。

“艾小姐嗎?”

幾乎迫不及待般,卻又傳來一道陌生卻動聽的女聲:“打擾了、打擾了,我是《劍俠Onlne》的主策劃之一,柳萌。”

“……啊?”

“抱歉這麽冒昧地致電你,不過,實在是有些bug問題,想要能夠親自找你當面聊一聊……放心、放心,絕對我請客。不知道你方便嗎?”

“我有點……”

“今天不方便也沒事!最近幾天吧,能不能勻一個吃飯的時間段給我?大家都在北京,很方便的。”

柳萌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能夠跟你溝通~拜托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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