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最近有空的話,……

再看我一眼吧。

在所有的回憶、飛馳的青春、啼笑皆非的鬧劇都塵埃落定前。

恍惚還是多年前的某個冬夜。

網吧角落的卡座, 深夜依舊燈火通明。

旁邊的方圓正大快朵頤。一張方臉幾乎全埋進泡面桶裏,瞧着架勢,像是一口能吞進去半碗, 吧唧嘴的聲音即便透過耳機亦聽得無比清晰。

坐他們對面的穆戎鍵盤敲得震天響。

半晌, 卻仍是忍不住地探過頭來, 皺着眉頭說方圓你前世是不是沒吃過方便面?餓死鬼投胎啊?

方圓聞言嘿嘿直笑。

說上輩子哪有這麽高科技的東西, 那頂多叫陽春面。

說完,又側過頭來看旁邊一語不發的唐進餘, 熱心問道:“對了,進哥你吃不吃?我買了好幾桶,老壇酸菜和紅燒牛肉随你選。”

“不了。”

“有便宜都不占啊進哥?今天是咋了?”

“你就別問了,他今天會吃就鬼來了。”

穆戎手上仍在與鍵盤較勁,此時又接過話茬:“他現在正煩着怎麽跟他那便宜師父道歉呢,你別上趕着給他添亂。”

“便宜師父……球球啊?”

“除了那妹子還有誰,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進哥現在雅號楊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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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戎笑道:“獨臂大俠都快被趕出古墓派了,哪還有心思吃你的紅燒牛肉面?”

三秒後。

“媽的什麽垃圾游戲, 又輸了!”

“方圓, 給我來桶老壇酸菜面。”

唐進餘:“……”

他撣了撣煙灰。

夾在兩指間的爆珠香煙抖落些微熱氣。

沒理睬旁邊“鑼鼓喧天”, 只娴熟地吐出個煙圈,右手又散漫地托住下巴。

視線于四周無神地轉過一圈,最終,卻還是誠實地落定在面前的電腦屏幕上:自己操作的人物正眼巴巴站在柳樹底下罰站。而平常總叽叽喳喳圍着自己轉悠的、頂着[楚辭秋]ID的白衣小蘿莉,正在他不遠處打坐回血。

雖說隔得也不遠, 一白一黑看着也和諧。

但老實講,這不理不睬、私聊亦安靜如雞的情形發生在他們之間——準确來說,是發生在“不說話會死星人”楚辭秋身上, 讓她沉默了足有半個多小時,卻實在有些罕見。

“……”

他的手指于是再度、自發地徘徊在鍵盤邊沿。

對話框裏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反複遲疑着自己到底該說什麽:難道要說不好意思那天YY開麥忘關了,一不小心就讓你知道我其實是個男的,我錯了?還是說,你要是不開心就跟我講,我站在這裏絕對不動,給你打着解悶。要是打這個號還不過瘾,我再開大號來、脫光裝備站那給你揍一頓?

說我其實早想給你解釋的。

只是每次跟你說你都不信,當我在跟你開玩笑,我也很無奈啊。

他噼裏啪啦打完這一句。

卻遲遲沒有按下回車鍵發送。

仿佛一旦發出去,就将是以無效争辯來為這段意外而來、意外持續、意外鐘情的……微妙的感情畫上句號似的。

煙越抽越兇。

一根接着一根。

直抽到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腦子裏仿佛依舊有根弦在不依不撓、一抽一抽地疼。

許多不願回望的往事,此刻又開始争先恐後往回湧:時而是小時候學校裏,牽着老師衣角、哭着告狀說他如何欺負了她、等老師離開卻又笑嘻嘻嘲諷他笨的聶向晚;

時而是父親——逼他在院子裏下跪的父親,那在回憶裏分外猙獰和兇悍的面龐。說他既然不願意認錯,就罰一百個俯卧撐,直到認錯為止,說着,又讓聶向晚坐在他背上。

軍旅出身的父親無論何時,始終崇拜老一輩“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根本不顧及他那時年紀還那樣小。到最後,幾乎精疲力竭,汗涔涔地累趴在地上。

而聶向晚沉默站起身來,坐到旁邊的石凳子上。

就這樣撐着下巴,面無表情地看他滿臉通紅、直喘粗氣。

末了,給他遞過來一瓶水,說你別這樣。

說你下次你聽我的話吧,你別跟那群男生玩了,陪我翻花繩好不好?

他說我不。

一句話仿佛觸動什麽開關。聶向晚的眼淚又開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說你為什麽總是不理我呢?我們明明是一個院子長大的,你在學校裏偏不理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覺得我家沒有你家有錢,我家發展得沒有你們好,你看不上我是不是?

她說完哭着跑走,警衛員追都追不及。

父親聽到消息,匆忙下樓來一看,當下氣得一腳踹他老遠。

母親看到,在旁吓得疊聲勸,要他道歉、低頭,他還是不肯。

結果犟一句,父親就迎面賞給他一巴掌,打得他耳邊嗡嗡響。眼冒金花原來是這種感覺。

到後來,他索性什麽話也不說。

只有眼淚根本不受控制,是生理性的、疼出來的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流。

父親說你是個男人,男子漢,你去和一個小姑娘較勁?

你知不知道聶家老爺子當年怎麽死的?打仗的時候為了掩護你爺爺撤退,活生生被炸斷了一雙腿!救的時候來不及,傷口感染、那麽年輕就死了,剩下你聶伯伯家孤兒寡母!

如果不是她爺爺那一推,你覺得你現在有這樣的好日子過?爺爺怎麽教你的你忘了?你還敢看不起人家?我就養出來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我沒有看不起她,我就是讨厭她。】

【你再說一遍!】

【我就是讨厭她!】

犟。

讓你犟!

暴風驟雨般的拳打腳踢,又這樣落了下來。

……

後來唐進餘經常想,或許所謂的“大人”确實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生物。

明明是自己家的孩子,卻要因為不親熱別人家的孩子而被打得徹夜高燒。直到把人打傷了、病了,又心疼得不行。結果心疼也好像只是一秒鐘的事。下一次,依舊是同樣的輪回。連一貫心疼他的母親,次數多了,私下裏也反反複複教育他,說他“不會做人”、“過分自我”、“太不圓滑”。

然而。

那時他其實已被“訓”得,幾乎對聶向晚形成一種應激反應了。心想不會做人所以呢?太不圓滑所以呢?他不信這個邪。

他于是偏要叛逆。

偏要把不會做人這件事貫徹到底。

就是要往遠了走,不呆在唐家的“大本營”。

你說東我往西,你要我讀軍校,我去學金融,你要我做個乖乖聽話的孝子,繼承衣缽的話事人,我偏要幹你最不理解最不喜歡的那一行,跑去打游戲。

尤其是在上大學那幾年。

徹底“逃離”上海,離開他爸的管制,他簡直算是張揚到底,招搖過市。

除了因為對聶向晚的心理陰影仍在、所以對女人敬而遠之外,什麽逃課、早退,什麽爬牆,通宵上網,那全是他幹遍了的事。當然,腦子聰明的人,要混個課業及格倒從不是問題。

只可憐方圓,被他帶着挂了好幾科,每每垂頭喪氣過來管他借筆記用去準備補考——結果一打開,竟然全是他寫的競技場技能手法。

鬧了個啼笑皆非。

荒唐如他,那幾年頭發染過紅橙黃綠青藍紫,買的鞋幾萬塊一雙,穿過一次就扔進衣帽間角落——那裏頭還有數不清的未拆封的名牌,大多是他媽送來,後來又被他轉手随便送給方圓或穆戎。

他很少回家,基本不打電話,無聊就去打游戲,再不然就去泡圖書館,拉黑所有上海朋友的聯系電話。他用這樣的方式頑固地對抗來自父親的高壓。

不和解。

永遠不說對不起。

永遠永遠不認錯——事實證明,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父親對他失望徹底,亦終于拿成年後的他沒有辦法。

如果按照這樣的路走下去,其實他八成也能混得人模狗樣,充其量是有點浪費現成的家族資源,被人說“老爸這麽牛怎麽兒子這個熊樣”,他全當耳旁風罷了。

但,命運有時就是這麽湊巧。

有一天他玩膩了游戲,陰差陽錯,選了一個陌生的網通區服,開小號打游戲。

被破爛裝備的便宜師父撿走,上來給他少得可憐的錢,和幾組廉價的生活材料、最便宜的馬和馬具。他嗤之以鼻。

她兢兢業業陪他過副本,說你審美好差要改進,灰色的道具不用撿起來,扔了就行。

他心想你當我是小白還是傻子?一邊樂在其中,一邊繼續嗤之以鼻。

結果她又喋喋不休地說,徒弟弟啊你記住,你在網上不要被人騙,要多長個心眼,游戲嘛玩得開心就行,記住千萬不要充錢^^

她說徒弟弟,你怎麽天天都在線,半夜都在,你讀書還是工作了啊?通宵對身體不好,你還是早點睡吧。我再給你搞一組生活材料交任務也下線了。

她說你期末論文寫了嗎?你們學校有沒有買**論文庫?沒有啊?那我給你下點吧。

第二天他收到一整個壓縮包,把他研究課題涉及到的參考文獻和近五年來的論文全部整理了一遍。她說那是她的“個人技”——“和游戲裏不一樣,我生活裏可是個學習技能很強的人哦!嘿嘿,雖然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優點啦orz”。

他覺得可笑,嗤之——卻嗤不出來。

後來她又說徒弟弟生日快樂!

認識這麽久了,你也知道我很窮的QAQ放不起幾百塊的煙花啦。

不過你看。

她說。

她邀請他交易。

在平臺上放上游戲裏每到節日才出現的那幾個便宜道具:春節的爆竹,元宵節的兔子燈,中秋節的月餅,還有一百串糖葫蘆和最開始的一千金。

她說不知不覺認識這麽久啦,徒弟弟,你的操作比我還爛,別人都早出師了,你還鹹魚着。不過也好,我們可以一起做全世界最快樂的鹹魚,嘿嘿。

【……】

【祝你生日快樂^^真好,為了慶祝你過生日,今天晚上我還多點了一份小炒肉,食堂師傅沒有手抖,不過如果不認識你就不能吃到了!】

所以你的生日真是個好日子啊。

等我生日的時候你也多犒勞自己一頓吧!

“……”

他原本還插科打诨、打了半句的玩笑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只依稀記得手心沁出濕潤的汗意,甚至不自覺坐直了身體。

歪歪斜斜的坐姿,一瞬間變成正襟危坐,猶如小學生上課被點名回答問題,而正确答案近在咫尺、遠在千裏。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但那種強烈的、不想失去這份聯系、想要抓住這根搖搖欲墜卻足夠溫暖的風筝線的感覺。

好像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吧。

手中的煙已燃到盡頭。

他有些恍惚地回過神來,低頭看:私聊界面卻依舊空空如也,沒人說話。

但也就是這一刻。

他好像,似乎,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麽發不出去之前那段話了。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你叫什麽名字?

猶如個慢吞吞的老人家般。

唐家的“皇帝仔”,此時用一指禪打字。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我說現實裏。

【私聊】【楚辭秋】對你說:幹嘛突然問這個?

【私聊】【楚辭秋】對你說:狗男人,裝女生不要臉。鄙視你。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對不起,我做錯了。

【私聊】【楚辭秋】對你說:……?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我應該早點解釋的,是我的問題,總是有點僥幸心理。又不知道說出來之後會不會把關系變得很別扭,我不會處理這種變化,所以總是拖着。對不起。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我真的很喜歡你。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不想讓你覺得我很讨厭,但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麽證明自己了,真的也不想利用裝女孩這種事情來博取信任什麽的,一開始可能是有開玩笑的成分,結果拖成這樣,我跟你道歉。

好像被打開了什麽閥門似的。

他打字的速度一下變得飛快,就連旁邊的方圓也忍不住被這“噼裏啪啦”的鍵盤聲吸引過來,又被他動作警告、被迫別過頭去——只能偷偷拿餘光往這邊瞟。

就這樣等了好久,

對面卻遲遲沒有回應。

他盯着屏幕左下角,又莫名焦躁起來。翻遍全身上下卻亦找不着煙,才發現煙盒早都空了,正要招呼方圓看能不能借一根來、勉強将就将就,忽卻聽得耳機裏傳來“滴”的一聲。

是私聊的提示音。

下一秒。

沉寂多時的頁面,滾動出一條新消息。

【私聊】【楚辭秋】對你說:行啦行啦,多大點事嘛,其實你不道歉我也氣消了,哈哈哈^^沒事沒事~

這是在給他臺階下了。

果不其然,到緊随其後的下一條。

語氣已恢複如舊的嘻嘻哈哈。

【私聊】【楚辭秋】對你說:還有,幹嘛突然問我真名啊?難道要到我們學校給我拉橫幅道歉嗎/暈倒/你當在演金粉世家哦!/炸彈/

……

深夜的網吧依舊一如既往。

嘈雜,混亂,什麽人都有。

打游戲的,電話罵街的,吃泡面的,哭着看肥皂劇的。他不過是其中無所事事的一個,這種生活已經持續了很久。

他甚至脾氣很差,不會做人,夜不歸宿,目無校紀。是他爸嘴裏的敗家子,他媽心裏的破壞王。他活該是個往下堕落的人。

但在那一刻。

他突然又覺得,自己或許,不是這群人其中的某一個了。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沒什麽。

【私聊】你對【楚辭秋】說:不過,你不是也在北京嗎?最近有空的話,不如見一面吧?

他學着她的樣子。

又補充。

“^^”

“還有我叫唐進餘。我爸取的,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你呢?你叫什麽。”

柳萌接了個電話回來,花了足足近二十分鐘。

仿佛跟人急頭白臉大吵過一架似的,聲音都有些嘶啞,面色更不好看。但畢竟工作是工作,走回桌前再落座時,仍是一疊聲向兩人道歉。只說是個不好不接的電話,對方态度不好所以聊了很久雲雲。

殊不知。

就在她缺席的這二十分鐘,桌上的“架”可半點不遜色她剛剛和另一個人吵的那一場。

兩個剛吵得“不可開交”的人,此刻卻都演技發揮超常,不動聲色。看她在那“總結陳詞”。

“我前夫真的有點毛病,”柳萌道,“我早都懷疑他是不是有點狂犬症前兆了,回頭真該讓他去檢查檢查,自己生病就算了,還出來咬人。阿門。”

艾卿聞言,一時忍不住驚訝,開口問她什麽時候結的婚?完全看不出來。

柳萌便笑,搖搖手指說不不不,準确來說,是閃婚閃離。

還不止一次的閃婚閃離。

“足足三次啊三次!”

唐進餘彼時正提起茶壺倒水壓驚,聽到這,動作卻微微一頓,似乎想起什麽,表情倏變——但也只一瞬的驚訝罷了。

他很快又恢複平常那副處變不驚的神态。

“經歷過我前夫長久摧殘的女人都活不久,我珍惜生命,所以趕緊溜了,”而柳萌渾然不覺,依舊侃侃而談,“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确的,不然這個時候他又有理由在樓下堵我了。”

艾卿道:“你聽起來很……苦煩。”

“唉,唉,和瘋子談過就是這樣的,心有餘悸啊。艾小姐,希望你永遠不懂什麽叫‘男人瘋起來比狗可怕多了’。”

唐進餘:“……”

唐進餘:“我們剛才聊到哪了?接着說吧。”

于是這天的最後。

他們一直從中午聊到晚上,中途又從茶餐廳換到咖啡廳,這才終于敲定薪資,時間,地點。

艾卿為五千塊每小時的時薪折腰,又惦記着趕緊把那把燙手山芋劍——“負如來”,趕緊還給唐進餘,渾不知這一念之差,其實是一腳踏進了無底洞裏。

至于唐進餘本人。

除了中途也出去打了個電話外,他之後全程的表現倒都一切正常。

晚八點。

兩人在咖啡店外,一齊目送柳萌着急忙慌打車離去。據說她前夫找來了,得趕緊跑路。

人是走了。

剩下沉默是今晚的海澱大街。

艾卿看向遠方,輕咳兩聲。

末了,指了指左前方的公交車站,擡腿就走,“那我也去等車了?再見。”

唐進餘反應過來,追過來幾步,說我送你吧。

“不麻煩你了,不順路。”

“通州區也不遠。”

“挺遠的,你不心疼油錢,我還心疼地球資源浪費,碳排放量驟增,綠色出行沒有被貫徹到底。”

“……”

她說罷,幾乎邁開步子小跑起來。

眼見得公交車如聽到她呼喚般正好停穩,趕緊排在隊伍後頭刷卡上車。找了個座位坐下。

車發動時,她回頭望了一眼。

唐進餘仍站在公交車站那。

視線遮擋使然。

他大概沒有看到她回頭的這一眼,卻依舊算是目送她。

……嗯。

她于是突然想起多年前。

想起宿舍樓下拎着早餐、睡眼惺忪等她下樓來的,二十出頭的唐進餘。心說他其實一直沒怎麽變過。

或者說看得到的地方都沒有變過。

那,看不到的地方呢?

【我想跟你一起去納斯達克敲鐘。】

她笑了一聲。

低下頭玩手機,嘴裏卻仍忍不住咕哝了句,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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