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未來的事,誰知道……

艾卿和柳萌那天約好, 說是以後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上線,最晚八點開始。兩小時打底,上不封頂。

然而, 不巧後來這一周的周三, 卻正好趕上聶向晚那節目的首次正式錄制。

緊趕慢趕, 也最終是從上午十點, 一直錄到傍晚才結束。

等她陪着導師和一幹面熟的教授學者應酬完,從電梯出來下到一層, 又正好看見聶向晚正與唐母站在大廳裏依依惜別。旁邊仍有未散去的記者和攝影。

她對此避之不及。

原想說幹脆低調點裝沒看到,從旁邊繞過去,聶向晚那大眼睛卻實在眼尖得很。

還沒等艾卿跟上人群擠進旋轉門,便聽後面親親熱熱喊一聲她名字。那類比于吳侬軟語的腔調,是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唉。

知道自己躲不過。

她索性扭頭,正面迎上前去。

“聶小姐,還有……唐太太。”

艾卿與兩人一一握手。

旁邊畢竟仍有一群人在看熱鬧, 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的短期同事,她也不好太冷淡。

頓了頓, 随即便又微笑, 有意寒暄道:“今天都辛苦了。還沒走是有別的工作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聶向晚聽得“噗嗤”一笑。

順手接過旁邊助理遞來的簽名本, 龍飛鳳舞給簽了幾個名字,又看向她,說是啊,這段時間都快忙暈了,但哪能一直麻煩你給咱們節目忙前忙後的, 私人時間不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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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正好,”聶向晚說,“艾老師, 你急着走嗎?不急的話,我訂了個不錯的餐廳,準備和我外公一起去試試,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約了人了。”

“艾老師約的誰?”

“……一個女生朋友。”

聶向晚“哦”了一聲。

仍是在笑着的,不忘緊緊拉着唐母的手。那不掩飾的親密裏,卻透着對“他人”天然的排斥。似乎正待再客套、挽留她幾句。

後頭電梯門此時偏又打開。

周筠傑接着電話匆匆出來。艾卿只來得及聽清他說什麽“我現在馬上過來”、“你讓小叔先把合同給我,實在不行就去顧特助要一份”,對方已大步離開,同她擦身而過。

艾卿還以為他是生氣了。

結果走沒幾步,他似乎聽到什麽,又半帶疑惑地扭過頭來,看見是她,微微一怔。

那表情一瞬已說明了一切:八成是忙着打電話,沒注意旁邊而已。艾卿笑了笑,擺手示意他有事先忙,不用寒暄。周筠傑卻還是挂斷通話,轉身走了回來。

“回通州那邊嗎?”

他問她:“這個點可能都堵車,難打到車,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我約了人了。你忙工作先吧。”

“……約的誰?”

怎麽人人都愛問這個。

艾卿嘴角抽抽,頗有種被全世界“抓/奸”的奇幻感,只得再度重複是朋友、女生朋友、普通關系的女生朋友。那種微妙的、恍若突然松了口氣的表情遂從兩分鐘前的聶向晚,毫無障礙地轉移于周筠傑。

他半掩飾似的向她笑了笑,笑得卻實在有些勉強。

“經此一役”。

三方最終在文化大廈門口告別,各自離去。

艾卿今天沒騎她那電瓶車來,又如舊在公交車站等車,正低頭給柳萌發微信告知她自己回宿舍可能會晚一點,突然,卻有只手輕輕從背後拍了拍她肩。

她整個人一抖,下意識摁黑屏幕,回過頭去。

映入眼簾,卻是唐母那如舊溫婉端方的臉:眉如遠黛,朱唇微抿,十足的秀氣與精致。

只是不知為何,艾卿從前一直覺得唐進餘的眼睛生得和母親極像。但如今再看,只覺得唐母眼神沉沉,笑不及眼底,又多了幾分氣質沉澱後的獨特韻致——卻好像一點不再像了。

這大概就是旁人說的。

人還年輕,眼神卻老了。

“小卿。”

而唐母率先沖她彎唇一笑。

或許是為節目特意準備,唐母今日全不似前幾天見到的低調。

一身剪裁得體的蘇繡旗袍,八成是手工制作,成色極柔極美,襯出她絲毫不遜年輕人的曲線。哪怕不佩首飾,獨獨銀白色的愛馬仕Brikin挽在手中,如此近距離一看,仍是十足叫人生出種“不是一個世界”的即視感。

艾卿不知她的來意,一時卻有些靜默。

除點頭打招呼外,不知要說些什麽。

“不急着走吧?”

最後仍是年長的先開口。唐母拉過她的手,又問:“方不方便和阿姨聊幾句?不會耽誤你很久。”

說話間。

眼見得自己帶來的司機就等在不遠處,視線有意無意往這頭瞟。

或許是怕被這人聽了去,唐母先是笑笑,在艾卿點過頭後,又把人拉着走遠了些。

“其實也沒什麽大事。”

開場白平靜無波。

兩人沿着長街一路往前走。方才唐母的手被聶向晚握着,此刻卻亦緊握着她的,摩挲、輕拍,柔和卻并不嗆人的香氣透過舉手投足而溢入空氣。

半晌,女人終于字斟句酌地開口:“最近有和進餘聯系嗎?”

“……”

“他最近都不接我們的電話,也許,是工作太忙了?”

“……我不太清楚他的情況。阿姨你如果關心他的話,其實直接問他本人會比較好。”

“你這話聽着就是又不信任阿姨了,”唐母道,“小卿,怎麽你也像進餘一樣,什麽事都只想着瞞着阿姨呢?”

說着,又是邊搖頭邊嘆息起來:“我一向都很尊重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只要能溝通,其實沒什麽是不能讓步、不能調整的。可是你們一直瞞着,我都不知道怎麽去猜、怎麽去嘗試理解你們。難道在你們看來,人長大了,家長的理解就變得這麽不值得争取嗎?”

哈?

“等等,阿姨。”

艾卿越聽越不對勁,對面剛一說完,這邊已連忙擺手,“什麽去理解……我們?我和唐進餘已經分手了。分手很久了。”

“他總是放不下你。”

“但是我放下他了。”

艾卿道:“阿姨,我真的不知道這段時間是哪裏讓你誤會了。但是其實事情過去這麽久了,我的确、我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了,更沒有什麽‘初戀一定到白頭’的、那種很幼稚的想法。我真的沒打算攀高枝,請您一定放心吧。”

“小卿啊……”

“阿姨,我沒有在狡辯,您聽我說完。”

艾卿作勢拿出手機。

“事實上,從和唐進餘分手之後,老實說我也談過幾個男朋友,有長有短。之前周筠傑——您現在應該熟悉他的,剛還見過。我們現在也是朋友,是相親認識的。”

“對我來說,該過去的早就過去了,不然我也做不到能和聶……小姐,現在毫無芥蒂地一起工作。我是什麽态度,阿姨你是看在眼裏的。如果你不信的話我可以給你看看我的微信——我和唐進餘,我們現在連微信都沒有加回來。更不可能是您以為的已經複合的狀态吧?”

唐母聞言一愣。

或許是被她這幹淨利落撇清關系的一通操作吓到。

起初像是十足準備而來的女人,此刻竟一時啞然。

當然也不可能真要去看她的微信,臉上卻難得的、浮現出一絲無從遮掩的尴尬。

“你說得好像阿姨……不喜歡你。”

唐母說:“但阿姨從來沒有不喜歡你呀。阿姨只是希望你們可以、對我們這些做家長的坦誠一些。如果你們真的有可能,那向……那聶小姐,也需要有一些思想準備,對不對?”

“但我們都已經分了這麽多年了,聶小姐的思想準備還沒做完嗎。”

“……”

唐母哽了一下。

“而且,聽您的意思,他這麽多年都沒找別的女朋友——”

艾卿抓住這沉默的機會。

卻忽然笑了一聲,又回頭看她,“其實聶小姐到底是要為唐進餘做哪種思想準備?實在不行,阿姨,我建議,你們要不換個別的對象給他牽紅線試試。”

她已經準備就着這臺階往下,扮出一個從容大度、毫不介懷的大方前女友形象。

其實話說到這裏亦全然已經夠了。

然而。

“不管怎樣,阿姨還是覺得你們的處事方式應該能更成熟一點,畢竟都進入社會了,不要還總是拒絕和長輩溝通,我們做的決定有我們的道理。”

唐母聽她說完,卻又整理好表情,微笑着,換了另一種說法回應:“當然,小卿你一直都是最讓我放心的。你說的話,阿姨一定都放心上的。是按你說的這樣就為最好了。我今天也算沒白來一趟。”

艾卿:“……”

就為最好。

她心想你的潛臺詞難道不是——不是你就為最好?

兩人此時不知不覺已走到大街拐角處。

腳步都心照不宣地加快,眼見得離後方公交車站越來越遠,艾卿回頭瞄了眼,不知想到什麽——卻幹脆成了主導的那一個。悄然反握住對方汗涔涔的手,便開始帶着人往回走。

“我不會和唐進餘有什麽的。”

她邊走邊說。

或許是今天這場突如其來的“對峙”、“審判”、“溫柔刀”,猛地激出了她心底某一部分尚未消散幹淨的奇怪情緒。

她定定看向前方:已經接近學校門口,三三兩兩的學生攜伴走過,或聚在一起讨論娛樂新聞,或各自低頭刷手機、嘴裏咕哝不休。年輕的面龐上皆寫滿不知事的青春和天真。

而她呢?

無論二十歲還是二十八歲,她好像始終都在不合時宜地、面對着高高在上的審視。他們所有人,每一個,都在用看似溫柔的“你真好”,來勸她“識時務”。

【你叫艾卿?在和我兒子談戀愛的是你嗎?】

【我是他爸。】

【你是哪裏人?我知道你是Q大的學生。Q大的學生現在滿地爬。你家裏是幹什麽的?】

【……打游戲認識?真行,打游戲認識,你不用讀書?】

【老婆你別管,我來問她。你爸媽沒教過你女孩子不要随随便便跑到男生家裏嗎?我家小孩跟你那是一路人嗎?我真是……唐進餘人呢?!打電話喊他過來!看看這就是他搞的什麽工作室?簡直就是胡搞瞎鬧!】

胡搞瞎鬧。

言猶在耳。

“……”

她的手心裏忽也密密麻麻地沁出汗。

心想這麽多年了,硬刀子變成軟刀子,軟刀子也變不成繞指柔。

那種無助和憤怒交雜的感覺,時隔多年在她心裏噴薄而出,她明白這條路走到盡頭,她就會再變成那個微笑着送別對方、說您放心我不會再打擾、說我知道我高攀不起的,二十八歲的懂事的艾卿。

然而這一刻。

卻好像突然有很多話想說。

很多很多話——

“阿姨,不僅您是做父母的人,我的父母也是父母。”

“……”

她聽見自己心裏在說的話。

于是就這麽跟着複述,說了出來。

“不僅唐進餘是您家裏的寶貝兒子。我,我也是別人家裏辛辛苦苦捧在手裏長大,當掌上明珠養大的女兒。”

她說。

“和唐進餘分手那年,我媽知道我心情不好,坐火車趕來北京照顧我。那年北京霧霾還很嚴重,冬天下着大雪,我媽住在校外,她說找了個家庭旅館,天天給我煲湯給我送飯。但我躲在宿舍不願意出來,誰都不想見。”

“最後連我室友都看不慣了,說你有沒有良心,你媽給你熬的湯你怎麽忍心一口都不喝?你談個戀愛談得連家裏人都忘了我當時還在為聶向晚的事傷心,聽到之後,委屈得一個人哭了一下午。但晚上我媽又來給我送湯,我再難受還是喝完了,整個人心揪着疼。後來我想了想,就偷偷跟着她,想看看她到底住哪,我當時想的是我想給我媽一個驚喜。我覺得我已經很對不起我媽了,我想哪天自己買點好吃的過去跟她一起吃,給她道歉。”

“結果我跟過去,發現我媽住在一個特別破的、醫院旁邊違章的那種小招待所裏,旁邊有五毛錢可以做一次飯的公共廚房,我當時看着我媽上樓,我看到燈亮了,我幾乎能想象到我媽在幹嘛,她肯定在給我爸打電話,說閨女今天下樓了,吃飯了,看起來瘦了……我只是那麽一想,突然就在下頭忍不住地抱着腦袋哭,我怕她聽見我還不敢哭出聲音來。”

“我心裏當時想,我怎麽活成這樣了?我媽是送我來北京上學的,她指望着我穿學士服、戴博士帽,她在家的時候、和我爸一起,每天四點就得起床進貨,賺那麽一點在你們眼裏看來微薄到不行的錢。但那段時間我在想什麽?我在想為什麽我爸我媽年輕時候不努力多賺一點錢?為什麽有錢不買房不做大生意?為什麽要讓我被別人看不起?我竟然在怪他們。我因為自己談不成一場‘門當戶對’的戀愛,我怪生我養我的父母不夠努力,我就是這麽做人的。虛榮心把我變成那種人。”

艾卿說。

“那一刻我蹲在那。”

“我蹲在那我對天發誓,我想我這輩子可以不談戀愛,我這輩子可以沒有愛情,但我絕對不會再為了什麽虛無缥缈的愛情傷害自己,讓我身邊的人對我寒心——畢竟,人活一輩子,如果連尊嚴都沒有,要愛情有什麽用?當飯吃嗎?”

她的眼眶漸漸紅了。

但并沒有流淚。

兩人停在公交車站前,如來時一般的位置。

唐母始終怔怔看着她:眼神從驚疑到憐憫,到不解。後來仍是下意識要從包裏掏出手帕。然而,等手帕摸出來,折成四方的形狀遞過去,艾卿卻好似已經恢複了如常的那副面貌,依舊是微笑着的,擺手謝絕了她的好意。

“唐進餘現在春風得意。”

她只是說。

“在他心裏也好,在您心裏也好,都應該覺得這一刻的他是這輩子最光彩的時候,人人都該回心轉意了吧?但您真的可以放心,我不會的。”

“你看你又把阿姨當作惡人了——”

不是當作。

艾卿笑着放開她的手。

眼見得對方幾乎毫不猶豫,把剛遞來給她擦汗卻被婉拒的手帕,又用來擦拭手汗,無比耐心細致,大概已忍了很久,忍無可忍。

剛才或許是假笑。

此刻卻突然、是真的忍俊不禁了。

她從自己包裏掏出一包紙巾,也跟着擦手。

邊擦,又邊和唐母最後允諾:“如您所見,我現在只不過是一個打工仔而已。我甚至在給聶……小姐打工。難道從給聶小姐打工換到給唐家打工就會好一些嗎?或許未必吧。”

至少聶向晚作為一個合格的假人,在社交場合上尚且“風度翩翩”。

而“唐家媳婦”卻未必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但也許真的會有那一天——不過我知道,你們都希望那天永遠不會來。”

“小卿啊……”

“當然我的意思不是我會輕易改變心意。”

艾卿道:“我的意思是,當哪天,所有人都不再覺得唐進餘和我在一起是對我的‘幫助’的時候。當他也會——平視我而不是把我當做十幾歲天真浪漫小孩的時候。我得到該有的尊重的時候。”

“……”

唐母臉上的表情仿佛無聲地在說:你在做什麽白日夢?

“未來的事誰知道呢。不過,我相信會有那一天的。”

艾卿說完。

擺了擺手,說了再見,扭頭便随意上了一輛正好開來的公車。

車窗外人流如織,景色更疊。公車很快開遠。

她坐在靠窗座位。本該欣賞街景,卻百無聊賴,額頭甚至故意一下一下輕點玻璃窗,有如敲鐘似的。樂此不疲。帶着一種久違的快意。

到那時候。

她心裏仍在想——

誰選誰還不一定呢。

當然,她因此而坐錯公車,被迫在下一站下車并多吹了一個小時晚風,到家已經九點半的事……

這又是後話了。

——“阿嚏!”

伴随着窸窸窣窣、鑰匙收進包裏的聲音。

天花板上那白熾燈漸次亮起,她進門,忽于寂靜中聽到一聲、頗不容忽視的微信提示音。

遂漫不經心點開看。

下一秒。

“……?”

她嘴角抽搐,駭然扶牆。

屏幕上,赫然是一條好友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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