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一念之差,天堂地……
“唐進餘?”
“喂, 先等等,你先說,你到底怎麽了?”
“別出去, 等等, 到這裏就行了, 有……這小區外頭有記者你沒看到嗎?萬一被拍到了——”
兩人一前一後, 從別墅一層的後門快步出來。
迎面不遠處,便能看見停滿豪車的私人停車場。
這麽一走, 離前坪的熱鬧愈來愈遠不說,艾卿側頭看,路旁便緊鄰着周家那同樣占地面積不小的綠茵高爾夫球場。零星的幾個客人似乎都注意到他們的行跡,接二連三循聲擡頭。她忙又壓低聲調。
“你先松手。”
“唐進餘……這裏不是你家,你……!”
邊說着,見他背影顯出無動于衷的果決,終于一咬牙。
索性先動了手:右手蓋住他手背, 猛一用力往外一掰,便強硬地把他緊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扒開。
總算分開。
她的理智火速回籠, 眼見得那些客人裏似乎有人已認出唐進餘, 遠遠向他揮手示意。又不得不尴尬地右手遮臉, 退開半步的安全距離,才壓低聲音道:“我是正經收了人家的邀請函過來吃飯的。你幹嘛突然這麽大反應?剛才你明明沒必要開口,我都快要糊弄過去了——”
“周家的人沒存什麽好心眼。”
“那是你們兩家之間的事,”艾卿眉頭微蹙,“都是生意人, 可能有點利益上的沖突,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小周跟我是朋友,按你這樣處理, 他也很尴尬。”
當然。
自己鬼迷心竅跟前男友走,也沒怎麽給小周面子就是了。她在心裏愧疚地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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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我先回去了。你等會兒也回來吧,解釋一下,別讓你爸又發脾氣,到時候你也不好過,”她說着。話到最後,幾乎有些語重心長了,“趁着沒幾個人看到,還能混過去。你就說好幾年沒見過我,突然看到很驚訝……之類的。你媽媽應該沒有跟你爸說過我的事吧?你就,反正找個理由敷衍一下。何況我們的确沒什麽。”
“……”
“我們都這麽大了。”
艾卿輕聲說。
手伸出去,像是要拍拍他的手背,然而最終卻也只規矩地落在肩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幾下。是安慰,也是規勸,她說:“總不能還以為扭頭就走、避而不見可以解決所有事吧?”
這種處理方式當然是理性而平和的。是成熟的。
只是把像唐進餘這種,生下來就不需要看別人臉色生活,凡事只需依心而行的人,大概永遠也學不會如何心甘情願地向生活低頭。
畢竟,哪怕當年創業最落魄的時候,前一天晚上喝酒喝到抱着馬桶大吐特吐,第二天,他還能夠面不改色地向那些一同奮鬥的兄弟許諾三倍五倍十倍的工資。他連“低頭”都是菩薩垂目,帶着一種似是而非的悲憫——是以,老天爺仿佛也都偏愛他,或許間或有些龃龉,說到底,他總歸是事事順心如意的。
但,比之于他十年如一日的決斷和不管不顧,艾卿卻有更多需要考慮的事。
“那我先……”
她轉身欲走。
心想自己只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俗人,不想惹上“王侯将相家”多餘的麻煩,來這裏是為了拓寬交際圈,不是為了把生活攪得一團亂麻。何況,少年時的情意綿綿,又何必全拖累成剪不斷理還亂呢?
然而。
一語落地後的相對沉默,她看着他蒼白的臉,認真地看,三十二歲的唐進餘,其實和二十二歲比,除了換了衣服,戴上眼鏡,五官輪廓甚至沒有什麽變化。他依舊英俊,是那種,百裏、千裏挑一的好模子——她過去因此最愛調侃他“以色侍人”,時常被他反手便撲倒在沙發上。仍然會為自己的奇思妙想笑個沒停。
只是,再仔細一點看。
停留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剎,終究卻還是有哪裏變了。
譬如那種不知怎麽描述的、悲傷的神情,總是在許多時候,不自察地出現在他臉上。她上上一次看到,是那天在公交車站的送別。上一次,則是五分鐘前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說我們走。
哪怕看在他為她吹了半天晚風的份上。
她轉身離開的動作,最終還是因此一頓。
“你到底怎麽了?”
只能又再一次,轉過身,重複地問道:“唐進餘,是不是碰上什麽問題了?公司的事,還是你自己?”
“……”
“不方便我知道?”
“好吧,那你如果不想說,我也不問了。我先回去——”
“……”
他不說話。仍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而她說要走,其實也沒走,只同樣回過去不閃避的眼神。
末了,一歪頭,半邊眉毛苦惱地挑了下。
他便開口了。
說:“我前段時間突然收到一組照片。昨天回了趟上海。”
“嗯?”
所以呢?這兩件事之間有聯系?
“我去見了兩個人。”
“……?”
他的聲音整個是亂的。
說出來的話亦沒頭沒尾,聽得艾卿滿頭霧水。
“我以為,那個女人長得應該很漂亮,或者,也許她很有錢,她的家人很有地位,像外公家裏一樣,但是沒有——她其實長得很普通,上了年紀,也許四十多了,四十七八。她的孩子,那個小孩子上的也只是很普通的公立學校,他們住在一間很舊的公寓。”
“女人?……什麽小孩?”
“小時候我經常想,為什麽不管我做什麽都讨不到好?我聽話的時候,他們嫌我不夠聽話、要更聽話一點;我叛逆,他們還要嫌我叛逆也摸不到點子上,什麽人混什麽圈子,我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後來我就告訴自己,大概全是因為我性格長歪了吧?确實目中無人了點,不把人放心上,不會做人。但歪了就歪了,我還能改?就覺得不聽話有不聽話的好。混出頭就行,心裏也沒什麽過不去的。”
艾卿默然。
心想你也知道?
當年看你們寝室那幾個人捧着你的樣子,誰不知道你唐進餘是個只能順毛捋的大爺。最近難得看你好了點,偶爾還覺得像個可憐巴巴的小狗。但今天再一看:嗯,跟當年沒差。挨了巴掌也繼續犟,一聲不吭。
帶刺的小狗能叫小狗嗎?
那叫披着羊皮的狼。
結果他頓了頓,又稀裏糊塗補充說:“或者也是還不夠好,賺錢不夠多。不然哪怕脾氣不好,總還是有能誇的點的。雖然我嘴上不承認,但其實心裏,我是想要讨他的好的。我想着,哪怕能聽到他誇我一句呢?但永遠聽不到。有的時候只能安慰自己,或許當兵的人都是這樣的,他甚至對我媽也沒有過什麽好話,在家裏,他不管說什麽話做什麽事,永遠都是硬邦邦的。從小到大,他從沒像那張照片上那樣抱過我。”
“……唐進餘。”
“小時候,小孩子都愛炫耀,我跟別人說我爸爸會開飛機,說他當兵的時候開槍、連着五槍都是十環,回家之後,又忍不住求他說讓他下次去開家長會,我的那些同學都想見見他。結果他聽完,一耳光扇下來,扇的我右邊耳朵差點聽不見,當時第一次知道漫畫裏寫的眼冒金星是真的,腦子嗡嗡嗡的響。聽他罵我不學好——這是能往出說的嗎?但我,我還有我媽其實都不知道,至少沒體會過,他原來是會陪着小孩子騎大馬、晃秋千的。他是可以做個稱職的父親的,只是在他心裏,這個家不是……他想做個好父親的家。”
只是我并不是他心愛的孩子。
只是我的母親不是他愛的女人。
他說:“我不是想抱怨什麽。只是為我自己,更為我媽覺得,活着真的挺悲哀的。尤其是想到我媽也許并不是什麽都不知道,但她還是什麽都不說,才覺得更悲哀。人的命有時候是沒得選的。”
這哪裏是他會說出來的話?
艾卿愣在原地。
聽明白了也沒全明白,或者說這種家事其實外人無從置喙。她嗫嚅着不知從何開口。
值當此時,身後卻又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叫着她的名字。她下意識回頭看,瞬間驚住:原來是周筠傑“不計前嫌”追了出來。
嗯。
準确來說,那應該叫不怕尴尬。
小周果然還是那個小周。
不知是不是她心理原因作祟,這會兒看他,反而比之前在車上的時候感覺松快了不少。是那種緊繃的弦突然放輕松的感覺。她瞧着,倒是愧疚起來。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唐進餘,仍是扭頭跟人揮了揮手,說:“在這。”
在這,所以呢?
三人行總是世間最尴尬的難題,總得有一個人回避。
她其實想的是要不先讓小周稍微等等,她和唐進餘再說幾句,然後才“分批”回去。也好不耽誤人家的宴會開宴。
然而沒等她開口,唐進餘這次卻難得的,先她一步做了決定。一聲不吭地擡腿就走。
不過還好。
不是朝停車場,而是朝着回到前庭的方向,正好與向她走來的周筠傑打了個照面,從她的角度看,只能看見一個簡單的颌首示意,不知有沒說些什麽,只見周筠傑臉色微微一變,兩人随即擦肩而過。
艾卿喊都來不及喊,某人個高腿長,真要走,一瞬已消失在不遠的拐角處。
剩下她和小周,艾卿原想說句抱歉剛才不該當着你小叔的面被人拉走,周筠傑卻已整理好表情,咧開嘴,燦爛沖她笑笑。
“今天我生日,我說了算,”他說,“我剛才已經和小叔他們解釋了,也……知道你們從前是男女朋友。我說呢,他之前對你的态度怪怪的。”
“你也知道是‘從前’了。”
艾卿嘆了口氣。又問:“你那個唐伯伯有沒有說什麽?”
“好像有點不太舒服,被阿姨攙上樓,找了個客房休息去了。”
“那你小叔——”
“我小叔更沒有說什麽了。他們是合作夥伴,他只會給進餘哥說好話。”
是嗎?
那為什麽唐進餘對周家的敵意那麽大?
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
她腦子被之前那個疑似唐父出軌的消息炸得一團亂麻,還在發愣。站在原地不動的幾秒,周筠傑卻忽的牽起她的手腕,如唐進餘把她拉出來一般,這會兒,他把她帶回去。
他們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線。
艾卿被他牽着,察覺他手心密密麻麻全是汗,濕熱濕熱。原想拂開他,然而等伸出手,忽然莫名又心軟,心說其實——其實剛才對唐進餘,是不是太用力了?
她的“自省”總是來得有點遲。又恍惚起來。
周筠傑走了幾步,回頭看她。
突然問:“不過,你不問我怎麽跟小叔他們解釋的嗎?”
“啊?”
“你之前在車上說,我們這樣,會很容易被誤會成情侶,”他說,“但其實,如果不是誤會,我們其實……我們,也可以。不是嗎?”
“……”
“……”
四目相對,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汗卻出得更多了,她清楚看到周筠傑額角的汗。至于手心,整個更濕透了。
周筠傑說:“我會尊重你的想法。你想認識誰,你需要什麽幫助,在我能力範圍內的,我都會幫你。我不會幹涉你的職業選擇,相反,我可以動用所有我能動的關系去幫你實現你想做的事。我的生日宴,以後可以是你的社交場。在這一點上,我比當時跟你談戀愛的唐進餘要自由很多。至少,我爸爸哪怕還在,他也不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我一巴掌。我叔叔,我聽他的話,但是,他也會因為我的想法而改變他的計劃。周家,我不是繼承他的,我們倆是一人一半。”
“這不像是你說出來的話。”
“但這是我想說的話,我自己想說的話。艾卿,這次,你不要……周末去圖書館、下課有約、下班急着回家了。”
“為什麽是我?”
艾卿這句話問得發自真心,情真意切。
亦終于在高爾夫球場方向傳來的大小讨論聲中,稍用力而掙脫開他的手。
她雙手合十,想借着開玩笑的借口擺脫困局,是以只笑着說:“你都知道我和唐進餘是男女朋友了。就意味着我已經踩過一次坑了。你想,我現在連唐進餘我都——”
連唐進餘我都沒有選。
我怎麽會選你呢?
她心說你還是另選高明比較好。要不看看寶兒呢?實在不行,你要是心理承受力比較好,考慮一下聶向晚。
然而周筠傑只是說:“我會證明給你看。我不比他差。”
“為什麽一定要是我啊?你攀比心理上來了嗎?小周,我真的很認真的告訴你,有些腦子不好的人宣傳什麽,男人配什麽樣的女人充分說明他的階層品味——這純粹是放屁啊,你想清楚,就算是我跟你在一起,也不能證明你比唐進餘好啊?我的前男友裏不是沒有年紀小的——難道能說他們都比唐進餘混得好?”
“不,是你,你因果關系搞反了。”
“……?”
“艾卿,我沒有拿你當玩具。我不是玩‘少年天子微服私訪’的把戲。我很早就認識你了。”
他說:“你跟唐進餘在一起,他只會想讓你變得跟他一樣。你終究還是要做唐家人。剛才你還沒看明白嗎?但是我想……我不一樣。我會跟你一起,我願意和你一樣,做你口中很普通的,很普通的人。”
“小周,不是——”
“你考慮一下再回答我吧!”
周筠傑又牽住她。
這次是衣袖。
他說:“你什麽時候給我答案我都歡迎。對比的是唐進餘還是別人,也都可以。我只是想要把這些話說完。”
“不是——我還是不懂啊,為什麽是我呢?”
“這個問題你有沒有問過別人?”
“……”
“為什麽是你,我想,這個問題,就算唐進餘也回答不出來吧。為什麽是你。他比我還要糾纏不休點,不是嗎?他比我做得過分啊。”
只是,人生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呢?
有時候。
在什麽地方,什麽階段,什麽時機出現,都是一種天意。
有人愛你不計付出,你不屑一顧;有人對你不屑一顧,你依舊愛她,可以不計付出。
甚至只是因為她說了一句話,為你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浪漫的本質不過是偶然下的必然罷了。人們稱之為天意。
但,愛的究竟是這個人,還是這個人帶給你,“也許和她在一起就是天意”的錯覺?
無妨。
反正人類都擅長給自己錯覺。
愛情就是最讓人甘之如饴的錯覺。凡事越不過去,終歸是一句願意。
只要我願意。
這個人,她就萬裏挑一。
是午夜夢回的無可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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