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們走

畢竟, 雖然大概率沒有什麽超出意料的驚喜,也不至于驚吓的。

“上次聽謝教授說,你在哥大讀的是新聞。”

艾卿手裏捧着化妝鏡。

正抓緊最後時間, 試圖用一支眉筆同時修飾自己臉上敷衍過頭的眼線同鼻影。

眼角餘光瞥見他手中外包裝盒已被拆開, 露出裏頭配色頗低調的萬寶龍鋼筆同黑色名片夾。便又開口, 簡單向他解釋起自己挑這禮物的原因。

“挑禮物的時候想起來, 我有個讀新聞的師兄以前跟我說,像他們這種整天和文字作鬥争的人, 一定要有一支好用的筆。所以挑來挑去,最後還是選了一支——嗯,我覺得無論什麽年紀,都很襯人氣質的鋼筆。”

“雖然我想你未來是不太可能……像他一樣真的去前線跑新聞。不過,筆嘛,在哪都能用得到。簽合同,簽名的時候也一樣。”

她說着, 忽又笑笑。

想象着周筠傑大呼小叫擠進人堆裏遞話筒的樣子,那局促又異常認真的神态幾乎躍然眼底。

“總之小周, ”到最後, 終是一本正經地抛出祝福, “祝你生日快樂。也祝你以後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我這個禮物,就當聊表心意了。”

周筠傑聞言。

卻沒說話,只如掩飾一般,默默低下了頭。

看着手中墨藍色外殼的鋼筆, 摩挲,金屬磨砂的質感沉甸甸浸在手心。

心事重重的臉上,卻許久都沒能擠出往日裏那燦爛笑容。只醞釀良久, 最終沉沉點頭。

珍而重之地将這禮物規整如初,放回包裝盒裏。

最後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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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謝謝你艾卿,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嘛。

她嘆了口氣。

忽然又伸手。

原本只是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不知怎麽,手伸出去到半路,又不受控制,仿如望見路邊流浪的小貓小狗,總存有“小可憐怎麽這麽可憐”的心情,輕輕地,揉了揉他頭。

如果說,艾卿是個理智成熟,或者說謹慎過頭的成年人。

那麽從某種程度而言,周筠傑就是一個很容易滿足、心智單純到頭的僞成年人。他們之間的相處,很多時候都讓她有一種,莫名多了一個需要呵護、需要提點的晚輩的錯覺。當然,好在這個晚輩的為人,總算是不讨人厭的。

只是出于各種成熟的考慮,相處時,她仍然不得不在很多必要的地方……作些委婉的提醒。

比如,今天是他的生日,作為主人公不要表現得不開心,社交場合最好擺出笑臉。也比如,他們兩個并不适合一起入場,很容易,會被誤認為彼此的伴侶。

車輛緩緩降速駛入別墅區。

“好了、好了,我就在這邊下車吧。”

她從包裏掏出灰底鎏金的邀請函,在他面前揮揮示意。說罷,随即作勢解開安全帶,“你們這邀請函做得真的誇張,還畫地圖……正好我難得來一次,你讓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你先回家和你小叔他們打招呼吧。”

話雖如此。

等到艾卿當真如願下車,展開邀請函上的地圖環顧四周,卻也不得不感慨:在寸土寸金的北京,這樣的占地面積,這樣的綠植如茵,入目所見,不同風格卻同樣奢華的建築物——前坪、花園、庭院、直至別墅正門。一眼望不到頭。不用地圖,确實容易迷路。

可憐她今天為了配合裙子,還穿了足有八厘米的高跟鞋。

一路咬牙走去,除了感慨着有錢人每天回趟家,步數八成都要上萬,恍惚間亦又想起,上次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從唐母昔日的朋友圈……嗯。

真說起來,唐家所居住的上海檀宮,風格其實比之這裏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又要說到唐母沒有別的愛好,唯愛養花弄草的事。

經年累月,不假人手,庭院終于被她霍霍得猶如雜交花海,用唐進餘的話來說,那就是每到夏天回家,他基本不敢開窗、花粉過敏的人到那基本是原地去世的程度。由此可見,凡事在量級上過度,實在不是一件好——

“诶!”

“小朋友?怎麽樣,沒摔到哪吧?”

腳步聲,匆匆迎面而來,艾卿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大腿被什麽東西沒輕沒重一撞。下一秒,便聽得童稚的呼痛聲傳至耳邊,低頭看,一個瞧着不過七八歲的男孩捂着腦門,卻是被她這個大人給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她急忙彎腰去扶。

那孩子卻活生生像受了什麽驚吓,一身雪白的小西服蹭得全髒兮兮也顧不上,只低聲向她說了句“對不起”便手腳并用地爬起,啜泣着,不住背手擦着眼睛、拼命跑遠了。

剩下艾卿手足無措又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半晌,只得還是咬咬牙,壓下莫名的擔心,繼續往隐隐已傳來弦樂聲的庭院走去。

等到她進門時,按流程,花園那頭的小型露天音樂會已然開始。

周邵想來亦是個大手筆的人。不過作為生日宴的預熱會,也毫不吝啬、請來了駕駛頗大的專業管弦樂團同當下知名的歌手熱場。以此為界,另一端是業已備好的烤肉派對,襯衣西服的侍者穿梭其間,觥籌交錯,衣香鬓影。

艾卿站定看,在人群中四處找着自己想結識的那位教授,半天沒看着。

依稀間,倒是能瞧見不遠處的聶向晚,這日依舊一身粉裙淡雅,正在派對中與一衆星光璀璨的俊男靓女談笑風生。

不多時,幾個面熟的年輕明星便簇擁着她,一起凹造型擺拍合照。畫面可謂是賞心悅目。

然而,本該出場的宴會主角卻遲遲不見人影。艾卿環顧四周,左右沒有熟人,正想着要不要找個角落端點吃的墊肚子,肩膀卻忽而被人輕輕一拍。

回頭去看。

四目相對,便又迎上謝寶兒親近的笑臉。

“寶兒?!”

“艾卿,你也來了!怎麽樣?最近還好嗎?”

謝寶兒人雖長得冷豔,看起來不好接近。熟一些時,性格卻是極好的。

艾卿喜歡她的個性,瞧見她亦到場,忍不住松了口氣。不成想,兩人還沒說幾句,緊跟着謝寶兒後頭迎上前來的人,卻一下叫她頭皮發麻。

李媛微微笑,全當沒看到她表情的變化。

只緊拉着弟弟李一舟,也過來和艾卿寒暄,又假意道:“诶?你也來了?艾老師,你認識周家的人?”

“……”

“對了,這是我弟弟一舟。”

李媛說着,伸手暗自拍拍旁邊李一舟的背,暗示這不靠譜的弟弟挺直點身子,別成天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定制西裝也被穿出纨绔樣。

複又沖她微笑,“過了暑假應該就進咱們學校讀書了,讀的信管學院。他成天睡懶覺,學習也就那樣……以後艾老師大課上要是碰見,還得麻煩你多照顧照顧了。”

“一舟成績很好的,阿媛,你別說得他好像整天不學無術一樣。”

“行行行,你就別幫他說話了寶兒。成績好有什麽用?生活上漫不經心的,一點正形沒有。”

對面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艾卿有些插不進去話,索性擡頭看了那少年一眼。

瞬間,卻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嘴唇微張。

無奈最後到底沒說出來話。

——是那少年站在李媛身後,手指抵住鼻尖,默默沖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她心想也是。

便也真的不再提起那日的電瓶車事故。只說了兩句應該的、應該的。見李媛八卦的目光始終萦繞在自己身上不散,很快,卻又找了個上洗手間的借口扭頭走開。

“……那個。”

她埋頭向派對方向走。

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頂着聶向晚虎視眈眈的目光,硬着頭皮,随手拉住過路的一位西服侍者,“方便請問一下,最近的洗手間在哪裏?”

幸好。

仿佛真是天都聽到她的請願,讓她避開煩不勝煩的社交。

這麽一走,她竟就在侍者的指引下七彎八繞,拐去了別墅一層的最裏。四下無人,沒什麽聲音。她索性在洗手間裏呆了很久,中途,還沒忘和愛看熱鬧的江淼發微信分享了不少嶄新見聞。

【我都快被那個澳大利亞野人老板折磨死了,你還在看帥哥美女,可恨的女人,我此生不會和你和解/大哭//憤怒/。】

【放心放心,等會兒有機會加微信一定推個帥哥給你!】

【啊哦,你也要幫忙我們江北北找爸爸了嗎/星星眼//玫瑰花/】

【不是,我只是擔心你被那個變/态老板奴隸太久,那個,你懂,恨之深愛之切。】

【……】

聊天最終在江淼憤怒的表情包轟炸中結束。

等到她晃着水珠,邊玩手機邊從洗手間裏踱步出來時。

不遠處,那通往二層的木質旋轉樓梯上方,卻赫然傳來交談的聲音。

起先是一道低沉的男聲。

“唐叔叔,你放心,這次的合作無論是業內評估還是投資人的意見,都相當于是滿地飄紅,我私人的話,對進餘的眼光那也是相當看好。您只管相信我們就是了。”

說話間,幾人又逐漸往下走,腳步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好、好,”另一道聽得出年紀的男聲亦随即接腔,“看好就好啊,有你這個老江湖坐鎮,我還稍微能放心些。你看在我這個老頭子的面上,應該,哈哈,應該不舍得苛刻我家這個不争氣的兒子吧?!”

“……”

“你沒當過爸是不知道。周邵,你叔叔我啊,現在是年紀大了,心也老了,說來說去,就擔心他們這些小輩出來在外頭不會做人、耽誤發展,還得是要有熟人給搭把手才行——喏,你看他,啧,一直就是這麽個性格,這臉不知道擺給誰看的!”

“老唐,你這又是偏見了。咱們兒子哪臉色不好了?是吧?他是在想事,對吧兒子?”

“你這個當媽的就只會給他說好話。”

男人冷哼一聲。話音微頓,再開口時,卻又緩和下來。

“不過周邵,要我說啊,确實還是你家這個侄子——是叫筠傑吧?筠傑,對,他脾氣好,長得也周正,濃眉大眼的。我要是有女兒啊,我都打算讓嫁給他呢,哈哈!後生可畏,學歷也好,對了,以後要做生意,有沒有興趣到叔叔這來學習學習經驗啊?要真能行,咱們兩家這也算是換着教‘學生’了——”

了吧?

那個“了”字的餘音初初落地。

還帶着問句即将上揚的音調餘韻,卻驟然偃旗息鼓。

所有人都停下腳步。

所有的目光,一瞬間,亦都無聲卻默契地,齊齊聚焦于他們面前避無可避、左支右绌的身影。

尴尬。

焦灼。

無力。

最後是平靜。

艾卿平靜地想,她其實倒也不後悔剛剛那“側耳傾聽”的十秒,懷抱着一絲僥幸心理,沒有轉頭就跑。那畢竟不太體面。

作為一個愛面子且冷靜且臨危不亂的大人,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刻自己該做的事是微笑。

微笑着,就站在那,接受着這些人的審視,

最後,沉默着,視線越過唐進餘,看向同樣怔住在那的周筠傑。

“小周。”

她說。

她知道唐進餘在看她。

然而自這一秒,從始至終,她卻再沒有施舍給他哪怕一秒。沒有哪怕一秒,她看清楚他的表情——他就像蒙着一層霧地站在那。是透明的,無言的,色溫冷到底,沒有波動的曲線。

“小周,”她說,“我還說你去哪了?你們在談正事嗎……阿姨,叔叔,還有……周先生,不好意思,我這邊上洗手間,不小心打擾到你們了。”

“艾小姐哪裏的話。”

周邵聞言卻笑。

指指她,又朝身旁的周筠傑揚了下下巴。

“小周,你朋友,你不向叔叔阿姨介紹一下?”

“……”

“小周?”

“……”

“小周,想什麽呢?”

這是第三聲了。

周邵的聲音一次次響起,最後連艾卿都聽出來奇怪,忍不住擡頭看去,心說我只是要套個近乎脫身,怎麽被你們搞得好像當場官宣似的?普通朋友也可以叫小周、也可以被邀請來吃個飯,這不是很合理嗎?

她最怕麻煩,于是索性先開口:“不好意思叔叔阿姨,其實我和小周只是——”

周筠傑卻同時低聲道:“艾卿她是我——”

是你什麽?

艾卿被這個略微有些暗示從屬意義的“我”驚到,愕然擡頭。

然而下一秒。

仿若披着層霧的、不開口的、那個沉默的人。

到底想起了什麽呢?

卻突然在唐守業瞬間暴起,回身一巴掌扇上他臉的同時,面不改色地撥開唐母私下緊按住他的右手。

他就那麽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

“走吧,這裏不好呆。”

語氣輕松得,好像只是從前一時興起拉她下樓買夜宵,又或是電話裏閑話家常。他總是散漫而帶着笑的。

艾卿卻沒有說話。

湊近看她才發現。

他的眼皮又累得很雙,深得猶如刻痕,長睫低垂,鏡片下的眼睛是悲哀的神情。

“我們走。”

他說。

于是鬼使神差。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麽做,應該粉飾太平,應該做個假面人。腿卻還是不聽使喚地,跌跌撞撞,跟着他走了。

走在暴怒的罵聲,和周筠傑那句沒說完的話之前。

“艾卿——”

時光好似在他們身旁飛速倒退。

深色。

淺色。

泛黃。

定格。

最後又回到她前一天晚上的夢。

那個八百天紀念日的電話裏。

她問他,你想跟我一起回去,看看我家鄉的煙花嗎?電話那頭,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只有風聲呼呼作響。

風好大。

他好像站在很高的地方。

她什麽都不知道,當時只是在想,難怪會感冒呢?上海的天原來已經那麽冷了,唐進餘這家夥經常不穿外套,要風度不要溫度,活該他——算了,回頭帶他一起去逛商場買衣服吧。

她只是一邊走神,一邊漫無目的地想。

沒注意到風聲卻漸漸小了。

他的聲音變得很清楚,很溫柔,很堅定。

他說好啊。

不管你去哪,我都跟你一起去。

【我也一樣啊。】

【你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我就是一樣!上次你說要去吃牛肉面,我特別想吃桂林米粉其實……但我還是跟你去吃牛肉面了!唐進餘,你別貶低我啊。】

【不是貶低你。】

他說。

說着說着又笑了。只是輕輕地說着。

【但是,我們就是不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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