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剎那煙花
那麽。
艾卿在這個故事中, 到底知情多少,又扮演着什麽樣的角色呢?
如果你此刻問她。
或許她能想起很多——不過,都是遠在這個時間線後很久, 在唐進餘這道圍牆轟然坍塌後才發生的事了。
那些她所目睹且親身經歷的一切糾纏, 無法宣洩的憤懑, 在彼時的這一夜, 都還是遙遠到不可及的想象。她并不知道這一夜發生了什麽。
因此,故事在她這裏, 其實卻有了不同的側面。
“喂——?”
“哦——”
是懶洋洋接起電話的聲音。
“幹嘛這麽晚打電話給我?不是說阿姨生病了叫你回去嗎……今天輪到你在醫院陪床?……等等!唐進餘,你該不會是又跟你爸吵架、半夜跑出去上網了吧!”
“今天?今天沒什麽事啊,早飯吃的食堂的醬肉包子,中午吃的中區二樓那黃焖雞米飯——唉,說起來,那雞肉好老,根本不好吃。晚上, 晚上就吃了點水果……天吶,現在想想我竟然有這麽驚人的自制力, 我自己都被自己都感動了!”
恍惚還是二十歲剛冒出點頭的年紀。
某個平平無奇的夜裏, 艾卿被手機震動驚醒, 躲在宿舍樓道拐角的衛生間,和唐進餘煲電話粥。
她說着說着,忽然又問他你是感冒了嗎,為什麽感覺說話聲音有點啞了?
他讷讷兩句。
過了好久,才低聲說可能吧, 入冬了嘛,上海也早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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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
他依舊會啞着嗓子,撿着好的告訴她, 說自己今天吃了什麽,去了哪裏,問她論文寫得怎麽樣,等他從上海回來要不要去試試新餐廳,問她想要什麽“伴手禮”。雲雲諸如此類,事無巨細。
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接着話。
隐隐約約間,卻猜出來,或許他這次回家的經歷并不算愉快,一時不知道該從哪安慰起。
只是莫名地。
倒又想起不久前和母親電話裏聊天,對面突然旁敲側擊問起,“那個上次讓你過年都不回來的男朋友,現在談得怎麽樣?”
【還、還行。】
【什麽叫還行?】
【……】
【談了也小幾年了。要是覺得合适,該帶回來給我和你爸看看了吧?】
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于是她嘴上還在說話,心思卻不知飄到多遠。
到最後說着說着,也忘了自己說到哪裏,上一個話題又是什麽,只突然話音一轉。
莫名其妙,從上海說到她的家鄉。
某個并不為世人所熟知的中部小城。
“對了,考考你,我們家那邊最出名的是什麽?”
“臭豆腐。”
“錯!”
“小炒肉?炒粉?”
“……”
“小龍蝦?”
“……”
“還不是的話,那只剩下醬板鴨了。”
敢情在這做排除法呢。
“唐進餘,你這真是跟我越來越像了,”她聽到最後,終于忍不住捂臉失笑,“怎麽問你最出名是什麽,就光想到吃啊?是不是我媽上次寄給你的醬板鴨太好吃了,下次再買幾個給你吃行了吧——”
“是煙花!花炮啊。”
艾卿說。
話在這一秒想都不想地說出口、落地,她卻又有些怕冷場似的。
輕咳幾聲,做了老半天的心理建設。
再度打破沉默時,是難得有些扭捏地,輕聲的發問:“所以說,你想不想看一看?”
“唐進餘,今天還是我們談戀愛第八百天的紀念日來着。我都以為你忘了——你本來就是很沒有紀念日概念嘛!不過,我就當你記得了。所以……今年過年的時候,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啊?我讓我爸給你做小炒肉,然後,然後我們一起去看煙花。我帶你去河邊上看。”
有小蜜蜂的煙花。
在小蜜蜂屁股上點燃引線——“嗖”一下,它就嘶嘶叫着、竄天飛起來。
底下的小孩被這動靜驚得吱哇亂叫,她也被火光吓得躲在他背後,把他風衣都揪出一層接一層的皺。
可憐唐進餘活生生成個擋箭牌不說,還被她揪到後腰肉,疼得肩膀直抖。
偏又憋不住笑。忍到最後,還是扭頭來看她,說你膽子怎麽那麽小?話音剛落,第二只小蜜蜂已被旁邊的孩子點燃,不受控制橫沖直撞,一下鑽到他腳下、劈啪作響。
兩個人吓成一團。
你拍我我拍你怕對方真燒到哪,最後灰頭土臉,四目相對。卻仍是忍俊不禁地,一齊笑出聲來。
“到底誰膽子小啊?”
“我是怕你被燒到頭發。”
“嘴硬嘴硬嘴硬!”
“……”
“來小李,再給姐姐一只蜜蜂,我點給——不對,給一盒吧,讓這個哥哥點給我們看^^”
一盒?
旁邊的小朋友們不明就裏,卻還是在糖果的誘惑下,跟着艾卿一起起哄。
有人帶頭,童稚的聲音,便也“愈演愈烈”,最後不住在院子裏喊着:“哥哥,加油!哥哥,加油!”
唐進餘:“……”
這是加不加油的事嗎?
他苦笑。最終仍是認命地點點頭,擺擺手。
掏出火機,不忘示意旁邊紮蝴蝶結小辮子的小姑娘站遠點,又拉開湊熱鬧走得太近的小寸頭。
“——放了!”
一語落地。
焰火攜着白光竄上天,蜜蜂的尾巴如螢火蟲的光點。
院子裏的鄰居,在年夜飯的歡笑聲中推開窗戶看熱鬧。孩子們歡呼雀躍,紮蝴蝶結的小姑娘過來拖着艾卿的手,捧着紅撲撲的臉頰,說姐姐你的男朋友,可不可以也介紹給我?
“……?”
啊哦。
這,這好像是個大問題啊,親愛的小朋友。
艾卿唯有掩面失笑。
望向不遠處他的背影。
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唐某人,這夜穿着Burberry的風衣,裏頭就一件手織羊絨。頭發被吹得在夜裏亂舞,他眼睛被紮得癢了,索性一把将額發全抓到腦後,就那樣蹲在地上,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在南方的大冬天裏,一只接一只地,給她放完一整盒的煙花。
那天回家的路上。
她晃着手裏僅剩的幾根仙女棒,牽着他的手,路過一對少年情侶,突然間,卻又看向旁邊人,奇思妙想而一本正經地說,你拿着這個,讓我許個願吧?
“許什麽願?”
“說出來就不靈了。”
路燈下,她雙手合十。
唐進餘于是成為她二十年人生中遲到的“仙女教母”。舉着将要燃盡的煙花棒,快燒完時,又悄悄借着最後的火光點燃下一根,等她那漫長的願望說完,睜開眼,煙花正好凋謝。
她微微笑,又依葫蘆畫瓢指揮他,說:“你也許一個。”
“我?我都沒什麽要跟老天求的願望。”
“怎麽可能哦——快許一個許一個,就剩下一根了,快點。”
“那不如我幫你許,希望期末成績績點全滿?”
“都說了說出來就不靈了——你別詛咒我!快許你的許你的!”
跟趕鴨子上架似的。
他聽得哈哈大笑。
卻也拗不過她,于是只得又故意學着她的樣子,雙手合十,握攏,虔誠許願。
只可惜,前頭耽誤的時間太長,就在他閉眼的那一秒,她手裏“仙女棒”最後的花火便已熄滅。
他卻好像沒看到。
這會兒反而認真起來。
最後,光是默念也默念很久。許了一個很長的、很長的願望。
幸好睜開眼時。
“許這麽久啊?你許什麽願望了?”
……卻并非滿是遺憾。
因為有人幫他造了丁點,一丁點的星火。
——艾卿右手摁着打火機,左手手掌,小心翼翼地把那竄出來的火苗圍攏、保護住。
她問完他,又沖他眨巴眨巴眼。
他于是突然笑了。
俯下身,便輕輕将那火苗吹滅。
“許願成功!”
艾卿說。
正要把打火機再塞回他口袋,下一秒,他冰冷的手心,卻已輕輕捧住她的臉。
可惜只停留了一秒鐘。
大概察覺到“溫差”,他突然又收回手。
笨拙地捂着自己脖子加溫,直至把手心捂熱。熱乎了,才又來摸摸她,嘴唇動了動,仿佛要繼續幾秒鐘前沒說完的話。
艾卿旁觀全程,瞬間被他的動作逗笑。
于是,原本浪漫非常的雪夜畫面,竟就這樣變成、她笑得直不起腰,又“被迫”在這虔誠的姿态裏輕咳幾聲,憋住笑看他了。
“幹嘛呀,”她說,“幹嘛呀,你是江直樹還是仲天琪?演偶像劇呀?”
他被她的語氣感染,也笑了。
卻還是又裝作一本嚴肅地開口:“我在許願。剛才還沒說完。”
“你願望怎麽這麽多?說出來就不靈了。”
“所以我在默念。”
“嘁。亡羊補牢。我又不是菩薩,實現不了你的願望哦——”
“沒……那就……”
那就。
什麽?
這一秒。
子夜的焰火,在他們背後轟然騰空,飛散,赤橙黃綠的顏色滿載着美好的願景,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城市,在歡笑和團圓中齊聲歡呼着新年的到來。
百子炮足足放了有三百響。
全城人家在這個點,都出來放鞭炮、吓年獸、祭祖宗。四面八方湧來的聲音震耳欲聾。
……什麽嘛。
她有些遺憾,很快又拉過他,在他耳邊扯着嗓子大聲問,說:“你剛才說什麽?”
“剛才!聲音太大!我沒聽到啊!”
怎麽都該再說一遍給她聽吧?
他卻只是搖搖頭,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艾卿:“……”
她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被剛說出來的話原模原樣給堵回去,一時也只有苦笑。
想問的話,終究是沒問了。只一路回家的路上,複又擡頭看天,指着不遠處的花紋圖案告訴他,說那是兔子,那是老虎,還有那個是福娃娃……
他們就站在那片焰火底下,一個說一個聽,那樣站了很久。
即便焰火如流星般轉瞬即逝。
但緊接着,下一種顏色,不同的花紋,又将重新鋪滿眼底。
“……很漂亮吧!”
她說:“我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過年這一天了。只有這一天,可以想買多少小蜜蜂買多少,買刮炮、仙女棒、沖天雷……只有這一天可以玩個過瘾诶。”
焰火是最短暫的東西。
也是最無私的美麗。
只要擡起頭,睜開眼,就能擁有一瞬而接近永恒的光影。
只可惜,在2021年,無論是北京還是她的家鄉,因着禁放禁燃,早已見不着這樣的煙花。
同樣,2021年的艾卿,也始終并不知道,唐進餘——
那一年,他究竟許了什麽願望呢?
周筠傑生日當天。
艾卿頂着雞窩頭從床上艱難爬起,摸過手機一看:五點半。
頭天夜裏剛“加班”熬大夜,給可惡的NPC在游戲世界裏滿地圖找他看不到的老婆。
兩小時後,卻又得準時出現在早八的大教室裏負責監考。連做個夢也不得安生,又想起諸多蒙塵往事,輾轉反側——她心想自己這生活怎一個慘字了得?
幸而社畜精神仍努力支撐着她身體。
好不容易撐着眼皮畫完了全妝、收完了試卷、交完了工。
她剛從院裏辦公樓出來,便又接到周筠傑的電話。
說是他正好“路過”附近,需不需要捎她一程。
這不巧了麽。
正好她在煩這個點怕堵車,周家那個位置——簡單來說,住那的人也不需要坐地鐵,中途還需轉乘。
于是方便起見,她最終還是恭敬不如從命,給周筠傑報了自己現在的位置。很快,兩人便在學校門口彙合。
一切好像和最初相親那時節沒什麽區別。
如果忽略從前開國産比亞迪的某人,今天正式開上了那輛、曾因停車不規範被開罰單的紅色法拉利的話= =。
“喏,這個給你。”
她心裏搖頭嘆息。
上車後的第一件事,卻難得不是出聲調侃他。
只從包裏翻翻找找,掏出一只包裝精致漂亮的、寶藍色長條禮盒。
“禮物現在就給你吧,怕等會兒……流程太長人太多。”
她說。
說老實話,其實更多是怕自己這小幾千的禮物,放在那群花錢不眨眼的大哥大姐眼裏太不像回事,但這層原因,當然不能直接和周筠傑提起。
而她不提,周筠傑自也不會往那頭想。
只接過禮盒,認真端詳片刻——明明已确切看到外包裝盒上那顯眼的“Montblanc”标識。
他頓了頓,卻仍是滿臉認真地側頭問她:“我現在能拆嗎?”
“拆吧。”
“不過不管你送什麽我都會喜歡的。”
“……”
艾卿補妝的動作一頓。
心想你是不是又看什麽奇怪的國內電視劇補課了?這句話大可不必。
搖頭笑笑,又道:“放心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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