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們才不一樣

文化大廈四樓。

一間節目組臨時為聶向晚租下、用作私人休息室的小開間中。

靠窗的布藝沙發上, 坐着面無表情的不速之客。

小桌臺上,兩杯黑咖啡熱氣袅袅。

左右總沒人先開口說話。

周邵便百無聊賴地撐住下巴、看向窗外,忽又舉起手機, 随意調整着鏡頭的方向。

“咔嚓”。

一聲快門過後。

他放低手機, 看了一眼屏幕內容:兩個面容模糊的、擁抱在一起的人影。直看得眉頭微蹙, 很快, 又無甚興趣地随手将手機抛到桌上。

煩躁而已。

他并不覺得有什麽。

這動靜卻很快驚動了幾分鐘前才施施然在他面前落座的聶向晚。

前腳才剛擺手指揮三個助理出門回避,聞聲, 亦忍不住放下手裏補妝的氣墊,又饒有興趣地湊到他近前來。

低頭看。

只一眼,便忍不住笑。

邵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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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邊端起桌上咖啡,嘴裏仍忍不住吐槽他,說你一定很少幫人拍照吧?拍得模模糊糊的,像新手。真希望全天底下的八卦記者都跟你一個技術就好了。

“反正也不用我來拍。”

而周邵話音淡淡:“你們這不是那麽多記者麽?一個兩個,肯定有手癢的吧。”

“嗯?”

“随便找個人拍一張。一傳十, 十傳百,這不就是你把小周和那個艾卿拉到一起工作的目的嗎。”

“……”

“你倒是挺會禍水東引——就是不知道我家小周, 什麽時候也成了這麽被人嫌棄的貨色了。”

聶向晚被滾燙的咖啡燙了一下, “嘶”一聲, 擡起頭來。

卻也不點頭不搖頭的,仍是沖着周邵笑。

“我還以為你會誇我聰明。”

她說。

和謝寶兒的明豔落利不同,她生得很像她母親,有種清雅秀麗且大方的美。

獨獨一雙眉毛原是天生天長,不知是不是故意, 又被修得很細,于眉峰而下,似愁非愁地一彎弧, 連笑的時候亦帶着三分哀婉。

熟悉的表情,總讓周邵想起自己過去住在深圳、常往上海跑的時候。

忙于跟人拉關系做生意的社交場上,亦曾見過她幾次,對這個打小就擅長賣乖、人美嘴甜的小姑娘印象深刻。

那時她應當才不過十一二歲。

同齡的唐進餘還只會臭着臉、對人不拿正眼看的年紀,她卻已對社交這門“力氣活”游刃有餘。

戴着巧笑倩兮一張假面,接過名片,甚至能如話術娴熟的大人一般和人熱絡寒暄——不說對各家之間的恩怨情仇都谙熟于心吧。至少,孩子間的紛争要調解,總都習慣搬出這位“聶家姑娘”來。

貌若桃花,且文質彬彬,善解人意。

她曾是各家的大家長們交口稱贊的兒媳人選。如今亦圓滑妥帖。

可惜老江湖周邵顯然不吃這一套。

“聰明?只能說你把聰明勁都花在邪路子上了。”

再開口時,倒是難得在她面前端出了點長輩的架勢。

瞥一眼樓下,瞧見兩個分道揚镳、漸行漸遠的身影,又忍不住嗤笑一聲:“以及,你不喜歡小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他挺幸運。”

“……有嗎?”

“大概吧。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他不喜歡我,就讓他求我’的覺悟。被這種人盯上,半夜是要睡不着覺的。”

周邵說。

不知想到什麽——或是想到某位同樣深受其害“受害者”?

眼神微動,頓了許久,複才漠然地自窗外轉開視線,看向眼前人。

“所以說我們才能暫時站到一條船上。”

他向她平靜而無情地下了結論:“畢竟在這一點上,我們确實很像。”

為了得到心甘情願臣服的愛人。

不惜親手毀掉他的人生。以此得到最讓自己舒心的安全感。

難道不是嗎?

聶向晚把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臉上天衣無縫的笑容卻逐漸收斂、淡去,直至最後,徹底消散不見。

變成周邵記憶中面無表情的“故人”。

正像多年前他曾目睹的那樣:十二歲的聶向晚,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厮打、痛罵彼此,顏面全失。卻仿佛在看着一對陌生的夫婦那樣,甚至不忘提醒他,不要站得太近——不好意思,今天讓客人看笑話。

“我們才不一樣。”

她說。

“還想合作的話,就給我,收回你剛剛說的話。”

無論什麽時候。

聶向晚始終自認是有說出這種話的底氣的。

原因無他:畢竟,能有幾個人能真的像她和唐進餘那樣,自打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跟在對方身旁?

這仿佛已經成為了她身上一種無法完全戒除的習慣。

青梅竹馬,少年相識,常年陪伴,對她來說,又怎麽能是“我和你一樣”?

他們明明和誰都不一樣。

猶記得小時候,他們還都住在同一個大院裏的那幾年。唐家家底最厚,根基最深,家裏的孩子當然亦順理成章成為“統領群雄”的孩子王。

但是這樣一個孩子王,卻永遠會不吭聲地跟在她身邊,如果有人膽敢欺負她,說她的壞話,唐進餘——這個瘦胳膊瘦腿的高個兒男孩,就會撲上前去幫她打架。

被老師罵了也不怕。

被同學孤立也不怕。

甚至她偷偷把位置搬出去陪他,他還會說讓她進去,他幹的事和她無關。

……說到底,哪個女孩又能抗拒這樣英雄救美的戲碼?

在她心裏,那麽多年,他始終都是最好最好的男孩。

盡管所有人都說,她爺爺去得早,父親一個新兵蛋子,退役回來也不過做了唐家普通的警衛員,還是蒙唐家人的照拂才能下海創業,又娶了謝家的女兒做媳婦兒——她本該是高攀了人家的。

然而,卻好像連天都順着她的意,慢慢地,越長越大,她和唐進餘的身份也越來越好像掉了個個兒似的。

她是大小姐,唐進餘就是她的警衛員。

她是公主,那唐進餘就是永遠保護她的騎士。

這算是理所應當嗎?

她起初覺得有些惶恐,後來變成受寵若驚,再後來,被大人們說着說着,就變成了習慣。

但她依舊想不明白為什麽,唐進餘好像很少會主動和自己說話。

幼兒園的時候還好,反正都在一個班裏,但等上了小學、初中,他們并不總能呆在一個班,她偶爾去唐進餘班上找他,又或是每天一起等司機來接的時候,就發現唐進餘,甚至連在和普通的同學打交道、或者和一幫粗鄙的男生混在一起,對比起來,說的話也永遠比和她獨處時多。

哪怕坐在同一輛車裏,他也寧可看窗外,卻不願意跟她說一說在學校裏的見聞,聊一聊今天學了什麽。

她于是也只能沉默。

那時年紀小,天真浪漫愛幻想,還以為他是害羞。對她與衆不同。可是他明明對別人慷慨,對別人笑得燦爛開朗,為什麽偏偏就是不願意對自己敞開心扉呢?

少女幻想從哪一刻開始逐漸變成猜疑,變成憤恨,到這個年紀,她已有點記不清了。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向她告白,她跑去籃球場告訴唐進餘,眼見得他一臉懵地擦擦汗,反問她為什麽要特意來告訴他,又頭也不回地跑回去和他那群兄弟勾肩搭背的時候吧。

又或者是那次情人節她等他到深夜,卻被他擺着手尴尬拒絕?

“聶向晚,我們最多最多,最多只會是朋友。”

“聶向晚,你不要拿我家人的想法來綁架我。”

“聶向晚,你可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開始疏遠她。

當着唐家人的面,還會勉強笑笑做做樣子,在學校裏卻壓根不願意理她。好像她是什麽讓他避之不及的牛鬼蛇神似的。

哪怕她成為所有人心裏瀕于完美、冰雪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女孩。

唐進餘還是在拿那樣的行為一次次地提醒她:你的努力沒有任何作用,你只像一個滑稽的小醜。

所以,他們到底是怎麽從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馬變成這樣的?

她想不明白。根本找不到理由。卻覺得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某件東西。

怨恨和疼痛的感覺,于是逐漸地,一層一層慢慢累加。

父母離婚那年她才上初二,母親和新歡遠赴美國。

父親徹夜買醉,甚至酗酒打她,清醒的時候又痛哭流涕向她道歉,最後實在是不忍心,也到底是無法控制自己,只能把她送走。

多可笑啊。

她小時候寄宿在唐家,長大了好不容易獨立,又被送到謝家,哪裏算得上什麽光彩的經歷?

不僅如此,好像連老天爺對她的偏愛也逐漸被收走了。就像很多事情,其實你不想還好,可只要有對比——尤其是和謝寶兒那樣,真正如珍似寶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女孩兒比,她終究還是有落差,終究還是憤憤不平。

原來,自己需要讨好長輩、伏小做低才能獲得的一切,有人就是從不珍惜,就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随手扔開。

就連唐進餘也是。

她永遠忘不了自己第一次情緒崩潰。

因為和謝寶兒沒來由的大吵一架,覺得從此以後謝家的人都不會再喜歡她,于是她哭着打通唐進餘的電話,哭到聲嘶力竭,整整一個多鐘頭,最後還是無法宣洩,丢下手機選擇跳江——卻最終又被救上來那天。

她睜開眼,人已經在醫院,四處看,果然,看見唐進餘整個人濕淋淋地、狼狽地像落湯雞一樣站在人群外頭。

護士指着他說你要感謝你朋友,如果他反應不夠快稍微來遲一點、或者遲疑一下不跳下來救你,今天水漫成這樣,你鐵定被沖得不知哪去了。

是嗎?

她虛弱得幾乎講不出話,卻仍是笑,笑得眼睛眉毛都彎彎。最後啞着聲音說不可能的,他絕對會一點不遲疑地跳下來救我的。

唐進餘站得其實并不算遠。

那句話,他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故意裝作沒聽見,卻終究沒有看她,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任由水珠濕噠噠順着他臉頰往下掉。好像在哭一樣——但其實只是水嘛。

他的腦袋越來越低。

手背在身後,仿佛整個人都低下去,那麽高的個子,好像一下就佝偻了下來。

很可憐嗎?

但她忽然覺得,那個樣子的他,才是小時候她常看見的他。他本就該是這樣的。

桀骜不馴但依舊慈悲。

嘴硬心軟,也很善良。

她喜歡的不是人群裏的唐進餘,而是跟在她身後,像影子一樣的唐進餘。

于是她向他伸手——病人的要求總是會被第一個滿足的。護士們把他推到她面前來。她就那樣緊緊握着他的冰冷的手,發着抖,說唐進餘,你又救了我一次。

“……”

“唐進餘,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

他看她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麽呢?

她一直不曾試圖回憶那一刻。

也其實并沒有那麽想讀懂。

她只知道,哪怕是欠,哪怕是愧,該她的就是她的。一定得是她的。

然而,唐進餘最終卻還是逃了。

是的——“逃”。

以一種幾乎義無反顧的姿态,他抛去了接近四十分的優勢分,選了一個他的分數完全可以随便填的、在北京的學校,而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家人安排出國。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他做得太絕。

甚至寧可不回上海,不接電話,不收郵件,拒絕一切的聯系。

等到她終于輾轉回國,找到他,再見到他——那一面,也成為了她和艾卿的初相見。

……所以。

她想。

艾卿到底有什麽值得喜歡的?

這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唯一一個長時間困擾過她的問題。

畢竟美貌,才華,性格,單拎出來,每一件對方都比不上她。十幾二十歲的艾卿,甚至聞不出香奈兒的香水,認不出LV的高定,吃西餐的時候偶爾還會下意識拿反刀叉的位置。她臉上勉強維持着微笑,卻也忍不住無數次在心裏感嘆對方的愚鈍和笨拙。

艾卿比不上她的。

所以她很快又想。真的比不上她,哪一點都不能和她比——唐進餘最多最多,也不過是玩游戲玩得太入戲了,玩不了多久。

她應該和唐阿姨學習,忍受一下這種偶爾偏離軌跡的“意外”。

果然。

等到她完成學業,的确如大多數人所期望的那樣,帶着她美貌和事業的“籌碼”回國,所有人也都好像站在了她這邊。

她看見唐進餘又像小時候一樣,被唐叔叔一耳光掴得回不過神來;看見唐進餘被拉去跪祠堂;所有人,她的親戚也好,他的親戚也罷,輪番來給他車輪戰心理戰;看見他眼眶紅透了,一顆顆的眼淚往下流。她看得心痛啊。卻只是哭着想着,你為什麽不服軟?

你小時候每一次都聽話,服軟,這一次為什麽不服軟?

唐進餘,你憑什麽要變?

你為什麽不愛我。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生病了。

是不甘心,是不服輸,是想不通。

可是,從前會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救她上來的唐進餘,這次卻求她,說你好好活着吧,當我求你,你不要拿命來要挾所有關心你的人。

哪怕那種咬牙切齒的表情恨得好像要殺了她,可是他依然說,你活着吧。

哪怕她活着就是對他最大的折磨,他還是對她說,活着吧。

可是該怎麽辦才好呢?

只要她活着,這份愛就不會結束。

她就是愛慘了他的性格啊。

她明明才是……最先來的啊。

那一刻。

巨大的委屈和無助感突然席卷她。她的臉埋在手心裏,終于在他面前無法抑制地痛哭失聲,她說唐進餘,我為了你做了太多太多,這麽多年,你對不起我。

“你永遠對不起我。”

“你永遠不可能幸福的。”

……

“你憑什麽……對我好,卻不願意堅持到最後?”

“你不如一開始就根本不要理我!”

……

她字字泣血。

從咒罵到質問,最後是哀求。最後說算了,我都原諒你,我都原諒你,我們回去從前那時候,好不好?我都不怪你了,我們慢慢談,會變好的好不好?

然而唐進餘只是什麽也不說。沒有反駁,沒有安慰,就那樣無言的沉默着。一語不發。

直到她終于哭累了,哭得幾乎厥過去,說你憑什麽總是這樣對我,唐進餘,你總是這樣,你還是看不起——!

你還是看不起……我。

她于憤怒中霍然擡頭。

卻在下一秒,又不知所措地怔住。

看着眼淚無聲地從他長睫下滾落。

窗外夕陽殘照,透過窗縫灑進屋裏來,恍惚劃下惡劣的明暗交界。

她被陽光刺得眼疼。

他卻一動不動,只是跪在床邊,跪在陰影裏,頹然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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