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煮點糖水喝啦
最後還是艾卿給林柿去了個電話。說是自己那位“和院長打過招呼”的朋友突然另作安排, 她一時走不開身,又怕耽誤後面行程,所以得讓人幫忙先領走行李。
電話那頭的林柿聽罷, 遂想也不想便答應下來。
好在她東西也不多。
當晚打過電話, 姜越派去的人效率也快, 第二天上午, 行李箱便已送到她手中。
艾卿一一清點,發現裏頭擺放整整齊齊, 洗漱用品、化妝品同保養品及衣物一概分門別類。除此之外,竟還多出兩盒美心曲奇——想是林柿怕她生病出不去醫院,來不及買手信回北京,所以特意買來給她。
艾卿懷裏抱着那兩盒曲奇餅,思來想去,實在還是為自己撒謊的事良心難安。末了,心虛地給人回過去一通電話。
林柿卻只是問她:
“……阿卿啊?”
“怎麽樣, 身體感覺好點了嗎?聽你聲音好像沒那麽悶了?”
其實當天的晨間新聞已然刊出,唐進餘抱她鑽進車的背影, 已然登在各大八卦周刊頭版頭條, 傳得全港皆知。
林柿分明極熟悉她的身形, 此前又苦心等拍唐進餘、等了幾多天,這時不知是沒認出來,又或只是單純不願多說,終究卻沒問她半句,只讓她注意身體, 回北京的時候再報個平安。便笑着挂斷了電話。
留下艾卿望着手機屏幕,一陣悵然。
半晌,又分別給江淼、小周還有寶兒等人去了電話, 說了延遲回京的事。
最後按部就班上傳病歷證明、向學院領導請假。等一切搞定,她癱在客廳沙發上四顧一圈,除了聽到護工在廚房裏洗菜做飯的聲音,只覺一片虛無。反倒沒了別的事要做。
左右閑不下來,只得拖着病體,整理了一整天的檔案材料。
到傍晚時分,醫生例行的檢查結束,她回到房間,吃着護工送來的晚餐。百無聊賴間,鼠标在電腦屏幕上四下晃蕩一圈,索性,又登上了《劍俠Online》的游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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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腳她才剛上線。
一瞬間,私聊頻道已傳來滴滴聲不絕。
不消點開她也知道是誰。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這麽久不上線,幹嘛去了?
【私聊】你對【一劍霜寒】說:出差啊大哥。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你還真是大忙人。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不過最近新資料片快出來了,前置任務你八成還沒做吧= =?走,我帶你。
等等等等。
艾卿看得一迷糊。
【私聊】你對【一劍霜寒】說:……怎麽又新資料片啊?上次出了才多久,/黑線/,這次又有什麽幺蛾子啊?
她這話說得,實屬是有感而發。
畢竟這一年多來,雖然技術上依舊毫無長進,但也許是當初一段時間固定上線的習慣已經養成,每逢周末,她仍然還是會經常上線看看。期間,和一劍霜寒這個孤獨大神——只知道pk的戰鬥白癡,作為難兄難弟,倒是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只是遺憾的是,當年斷在她手裏的資料片任務如今依舊沒有着落,她遵守諾言,亦至今仍不知道,當初柳萌給梁懷信預設的結局究竟是什麽。
大概這也是游戲方某種不甘心的執念吧?
所以,梁懷信這個Npc,直到現在也依然沒有被抹除,只是從僅任務可見的跟随她滿世界找老婆,被重新設置了新身份、成了黃泉井的守井人,同時是某個副本的Boss角色。
從此過後,她偶爾想去看看這位老朋友,也只能蹭別人的隊進去副本打架。最後,亦往往不是被他撂倒,就是眼睜睜看着他被玩家們一擁而上各種技能打趴在地,直到爆出一堆閃着金光的裝備。
她從來都沒撿過。
只是說不感傷依舊是不可能的。
畢竟對方是她曾經一起“奮鬥”過許多個夜晚的夥伴,還長着一張七分類似……故人的臉。當初她甚至時常會恍惚,這好像是一個被丢進殘酷世界的、任人擺布、追着一個魚餌(塔娜)不放手的,年輕的唐進餘。偶爾的執着,會讓她覺得這個Npc因為執念而變得有血有肉。
但如今的他卻只是一堆毫無感情的數據了。
而她也只是一個,并不牛叉的普通玩家。他該打她的時候,一次都沒手軟,一劍下去半管血、兩劍直接把她送走複活——用的還是曾經從她手裏弄來的負如來。
後來想想,其實單純從價值的角度看,不得不說柳萌還是精明的。畢竟,一把負如來,如今少說五十萬起步,但她這個“二手”擁有者,靠着自己的勞力付出,最後卻只拿到了幾萬塊的工資。
只是,于艾卿而言,抛開經濟價值不談,她對梁懷信的感情仍然是複雜的。
甚至可以說,當初有多煩他為了找塔娜死不放棄,煩人得要命,現在看着他日複一日說着重複的臺詞,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那種無端哀傷的情緒就有多強烈。
這一年多裏,每一次新資料片的登陸上線,梁懷信都要作為錯誤典型被拉出來鞭笞一次,去圍毆他的玩家也格外“熱情”。
是以,她看着電視屏幕上一劍霜寒那行新消息,本就因困在屋裏出不去而煩悶的心情當下沉到谷底。
更別提他緊接着又發來一句。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也不算新資料片吧,算重啓?
【私聊】你對【一劍霜寒】說:???重啓什麽啊?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他們要重新搞《修羅道》的資料片啊。你又沒關注吧- -,不過恭喜你,又可以幫梁懷信找老婆了/吃瓜/
艾卿:“……”
她心說這搞什麽——莫名其妙怎麽突然來這麽一出?
之前不是說和天萊打官司,劇本策劃被洩露之後,所有的方案都要封存嗎?
這些疑惑一個接一個,都還沒來得及問出口。
一劍霜寒這厮,平時其實就酷愛吃瓜,只因太高冷(別人以為的),經常沒有機會讓他炫耀自己在八卦屆何等廣聞博識。
這次找到機會,倒索性跟往外倒豆子似的,一股腦給她全說了。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天意和天萊的官司打了一年多,好像今年請了一個特別牛的律師回國吧。總之天萊被判敗訴了。要對策劃洩露的事負全責。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賠錢都是小事,反正也就索賠那麽千把萬。但聽說天萊那個全息計劃進行得不太順利,在美國搞的芯片研發技術,一年要燒好幾個億,不知道一下能不能抽一千五百萬的現錢出來還哦?不然在國內被列為被執行的話,他們以後想推廣全息估計就全泡湯了,官方不會讓的。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說:不過其實也搞不懂為什麽策劃對這個資料片這麽執着其實。想想當時洩露出來的策劃案原稿,說梁懷信是對着燼複刻的= =,你能想象和燼同時期、那群還活躍的高玩有多炸?一方面覺得自己難道逼格不夠,一方面又覺得自己信息洩露,一堆人跑去舉/報游戲,我估計這次策劃不會再用原來的數據了吧。反正梁懷信應該又得被重置了,倒黴催的。
私聊頁面,入目皆是大片大片的文字。
分明每個字都是中國字,但連起來就看得暈暈乎乎。
艾卿甚至反複挪回去看了四五遍,才理清了個中的邏輯關系。然而仔細一咀嚼,恍惚間,卻仍覺得自己還錯過了什麽關鍵消息——
是的。
關鍵。
【私聊】你對【一劍霜寒】說:那個,能不能給我解釋解釋……什麽叫對着燼複刻的啊?
數分鐘後。
黃泉井副本裏。
艾卿從前都是蹭別人的隊伍,在裏頭濫竽充數。
這次卻鬥膽一個人“單槍匹馬”而來,其實仍不免有些心存惴惴。一路上躲着小怪,到最後,幾乎是操作着自己那破爛裝備的小蘿莉[楚辭秋],連滾帶爬地,爬到了梁懷信所在的高臺上。
然而也只是爬到而已。
并不敢靠近。
畢竟,按照游戲設定,玩家只要一進入Boss攻擊範圍,就會自動觸發戰鬥。她眼下勢單力薄,生怕一個不小心“命喪當場”,便也只遠遠地躲在一個障礙物樹叢後頭看着。離他遠了又遠。
梁懷信靜止不動的時候,默認動作,依然還是低頭擦拭那把負如來。
她将電腦畫質調到最高,筆記本電腦的內置風扇瞬間跟不要命似的“嗚嗚”亂叫,提醒她內存條溫度過高,她卻叉掉提示,只繼續把鏡頭拉近、再拉近——
最後是“嘶”一聲,倒抽一口冷氣。
望着眼前這張建模化後、仍然難掩熟悉輪廓的臉,尤其是眉眼。
她又想起一劍霜寒向她描述的“複刻”技術,一時間,只覺說不上是奇異還是驚悚:恍若面前站着的當真不再是數據本身,而是被大數據采集、分析、克隆之後的,二十二歲的唐進餘。就這麽站在[楚辭秋]的前方,被還原到了一個可怕的游戲裏,做着枯燥無味的任務。日複一日,尋找着那個從未出現過的塔娜。
在昔日資料片任務的其中一環裏。
她其實曾經問過他:塔娜究竟長什麽樣?
而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忘了。”
【我在黃泉井受罰,瞧過許許多多的鬼,有吊死鬼,淹死鬼,餓死鬼,懶死鬼……每一個我都認真看,不敢錯過一個……我怕錯過了塔娜。我想,也許有一天,她會得到解脫,重新成為人。這或許就是我最後見到她的機會。所以我認認真真地,看了很多張不同的臉。可每一張臉都不屬于她。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忘記塔娜長什麽模樣了。我每天淌刀山火海,下油鍋,都已經不覺得疼了。我已經死去太久了。但是,當我發現我忘記塔娜的時候,那種疼痛的感覺……好像又回來了。】
【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必須離開黃泉井,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一定要拿回負如來,去找她。她不來,我就去找她。】
好吧。
可是塔娜到底長什麽樣呢?
如果你忘記了她的樣子,又怎麽确定你找到的就是她呢?我們真的能找到塔娜嗎?
【能。一天找不到,就找一百天。一年找不到,再找十年……一百年。】
梁懷信說。
——或者是劇本讓他說?
是大數據讓他說?
總之,是“他”說的:“在我見到她時為止。我知道我一定會認出她的——只要讓我看上她一眼。”
【那個人,也許會忘了她的名字,她的聲音。可只要她出現……在我眼裏,她永遠是天下無雙的。】
他此時分明已是一個窮兇極惡的叛道者。
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有着不屬于數據所能表達出的生動。
艾卿陷入回憶之中。
遲遲沒有挪動鼠标。
于是,[楚辭秋]亦就站在那草叢裏,無聲而沉默地盯着遠方,站了很久。
直到內存條燒到幾乎可以燙熟雞蛋,她不得不在系統的提示下被迫下線。所操作的角色,身形自然也逐漸變得透明、模糊,而後消失——象征着她背後所賦予靈魂的人,此時已徹底離開游戲的世界。
然而不知為何。
原本只是站定不動的梁懷信。
作為沒有玩家發起攻擊、便不會離開位置的副本NPC。此時,卻突然向着沒有“戰鬥目标”的、她的方向,慢慢轉過頭來。
……
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多。
艾卿默默合上電腦,又坐在床邊想了半天。
眼神低垂,表情深沉,可惜沒人知道她腦瓜子裏現在在想什麽。
只是,眼見着是糾結了許久仍想不出頭緒。她倒好,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點開手機撥號界面,一串滾瓜爛熟的號碼撥出去——
嗯?
結果手機才剛抵在耳邊,瞬間,又被疑惑地挪遠。
甚至再打幾次,結果依然如一:全都是只嘟聲一下,便提醒她號碼正在通話中*。
她簡直滿頭問號。
心想唐進餘白天忙就算了,晚上也能這麽忙嗎?正要百度查一查這種情況是不是有拒接的可能,一條短信卻又即刻發來,剛好攔住了她的“去路”。
用詞亦簡潔明了。
只是問她:[有什麽事?]
艾卿:“……”
要是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完的事,我犯得着給你打電話?
她咕哝着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當下又是一個電話打過去,這回果然只“嘟”一聲,便接通了。然而還是老生常談的舊問題——有什麽事?
要是再年輕十歲,她八成得回過去一句:沒事就不能找你?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這句話要是今天還能從她嘴裏說出來,那才真是臉都丢到姥姥家。
“沒什麽。”
于是她說:“就是想起來打個電話感謝一下你。我住在這房子裏,給你添不少麻煩。”
“本來就是林嘉樹犯的事。他撞的你。”
“也是。”
“……”
唐進餘似乎是嘆了口氣。
但或許又只是幻覺。
因他緊接着又淡淡問,說:“還有別的事嗎?”
又來了。
又來了。
可恨是她腦子最近真的不能想事——也許是被撞了一下的後遺症。做簡單的整理工作還好,但只要一想複雜的事,就亂得不行。
她原本只是想提一下那場官司的事,然後側面打探一下,問問他知不知道那個NPC是直接複刻他當年的數據。然而有些話當面說不會引起誤會,隔着電話,卻很容易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她不得不字斟句酌。
字斟着。
句酌着。
忽然的,腦子一抽,就冒出一句:“唐進餘,不如你過來,煮個糖水喝吧?”
“……”
“其實是我有個事想找你聊聊,”她說着,不忘又誠懇補充,“在電話裏說不清楚。你也知道,我剛摔了腦子,最近想東西特別不順。所以想讓你幫忙捋一下——這個點也不好說吃晚飯了,但喝糖水應該就正好。”
唐進餘聽罷,在電話那頭深呼吸。
深呼吸了得有三下。
最後才問她:“你要喝糖水?”
“重點不在喝糖水啊,”
艾卿道:“我要見你一面,跟你聊——喂?喂?”
電話已被人不猶豫地挂斷。
“喂”再多次也沒必要,她只有滿臉莫名其妙。
心說我最多最多,也就是在醫院的時候,那個啥,一不小心……碰了你臉一下,不必這麽記仇吧?朋友都沒得做?
結果半小時後,姜越就提着大包小包上門來。
護工不是24小時制,九點時已告辭離開。開門的當然是她。眼睜睜看着姜越提着那幾大袋東西進門,放上餐桌,又一個一個小盒往外拿,嘴裏念着:“這是紅豆沙,這個,綠豆沙,這個是番薯糖水,這個,椰汁雪耳海底椰,這個是……我看下,芒果西米露。”
他手裏仿佛提着的是個百寶袋,往外永遠也掏不幹淨,最後,林林總總擺滿了整張餐桌。
“艾小姐,”他仍不忘微笑,“這些夠不夠?如果不夠,我再喊人買些上來。”
艾卿:“……”
她心中默念說唐進餘。
一年多不見,看來你的裝×病又嚴重了,阿門。
但此時此刻,礙于面子,更不想讓人白跑一趟。她卻仍是當着姜越的面,飛快灌了一杯綠豆沙下肚,權當下火。
聊了幾句,又親自把人送到門口。
“不好意思,我只是——我下次說話會注意點。”
畢竟同為社畜。
她對自己随口一句話導致人深夜加班的事,實在深感愧疚,最後仍不忘拉着人道歉。
姜越卻笑笑,搖頭說沒關系。我拿了幾倍市價的工資,額外出力是我分內事。
“一分錢一分貨而已。”
他說。
說完,忽然卻話音一頓——這個極少和她有私下交流的男人,看起來永遠規矩周正。這天夜裏,不知怎的,倒似頗有感慨。半晌,又低聲對她說了一句:“只是,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夠把對我的态度,艾小姐,适當的,也用在老板身上吧。”
“啊?”
“你沒有發現嗎?其實他很……怕你。”
艾卿聞言默然。
腹诽說我怕他還來不及,遇見他我準沒好事,臉上的笑容不由帶了些無奈之色。剛要開口繞開話題,姜越卻搖搖頭,話有所指:“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那種怕。”
說罷。
便提起一袋塑料垃圾,最後微微颔首、向她道別,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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