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世事難料,不過一……

“緋聞女友排排站, 火眼金睛辨正宮?”

“上周跳樓,今日溝女*——‘皇帝仔’難過美人關!”

“獨家速報!現場圖:負傷不忘公主抱,西服遮面難見光?”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世事難料。

此時此刻, 仍在暈乎夢裏不辨日夜的艾卿, 自然還無從知曉:

一周前, 尚且事不關己, 坐在茶餐廳聽林柿講八卦的她。

未來的幾天內,便将經由“惡名在外”的港媒包裝, 将她老倒黴蛋的事跡披上華麗外衣。最終,更成功把一場烏龍性質的惡作劇事件,吹得纏綿悱恻、天花亂墜——

或許這便是為什麽,在離開醫院時、察覺兩人均已暴露在鏡頭下,唐進餘的第一反應會是脫下西裝、嚴嚴實實遮住她頭臉。

她就這樣被人護在懷中。

他的手臂為她擋住從四下新聞車中湧出、紛沓而至的記者。

快門聲、争吵聲,接二連三傳至耳邊。

她的意識在清醒和昏沉間打轉。恍恍惚惚,卻又久違地, 做起個記憶模糊的怪夢來:

夢裏的她尚還極年幼。

充其量不過六七歲,正是不怕痛的年紀——是個摔倒也不哭鼻子的、堅強的小屁孩。

夢裏依稀是節體育課。全班同學被組織好、在操場上玩扔沙包游戲, 期間她過于“勇猛善戰”, 于是最後被男孩們集中火力、起哄推倒。

臉蹭到地上, 刮破了皮,她也不哭,就拿張紙捂着臉,坐在旁邊看別人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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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有人從背後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被吓到,忍不住“啊”一聲、回頭去看, 來者卻原是個熟人:是這學期來“支教”的英語老師。他們都叫他“Alex”。不過,他其實并不像老師,有的時候更像一個和他們做朋友的大男孩兒, 或者說是半大少年更準确。

Adam和她鄰居家讀大學的哥哥差不多高,但說話做事一點也不像,要成熟溫和得多。在這批老師裏,理所當然是最受歡迎的。但她那時英語不好,最怕被點名,所以平時也很少跟他說話。

那天實屬是個例外。

他或許是路過,或許已在旁看了很久,全程目睹了她的“英姿”。是以,穿着和眼前純天然草地操場格格不入的白色“對勾”運動裝,拍了拍她腦袋,便又索性在她身旁坐下。先誇她一句表現真棒,又問她,你怎麽擦破臉也不哭的?

她說我不疼所以不哭。

他便笑了。摸摸索索半天,終于從兜裏找出根水蜜桃味的棒棒糖,遞給她,問:吃不吃?

艾卿小口小口地舔着棒棒糖。

他就坐在旁邊給同學們拍照。她能聞到他身上傳來很淡的香氣,有點像橘子味的沐浴露。忽然忍不住,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剛才摸爬滾打搞得髒兮兮,和對方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于是自覺地、悄悄把屁股挪遠一點。

他沒發現。

她就又挪遠一點。

他忽然側過頭來,很認真地問她:對了,你有冇英文名的?

“……啊?”

她眉頭皺皺。沉默半天,小心翼翼回問一句,說有毛是什麽。

他于是又用普通話說了一遍,說,有冇,就是有沒有的意思。一不小心講回粵語了。她那時也不知道粵語指的是什麽,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沒有英文名。

【那不如就叫Candy吧。】

【Candy,就是糖的意思。你不會哭,很堅強,又愛吃糖,讓我想起我妹妹。你跟她很像,都是圓圓臉,長得很像年畫娃娃。】

這到底是誇她還是損她?

她嘴一癟。雖然聽不太懂,還是憑借着小女孩精确的直覺,忍不住吐槽說老師,這個名字有點土。

Alex聞言,就撐着下巴沖她笑——他一點也不像班上那些橫沖直撞的男生,平時說話,總帶着文绉绉的秀氣,笑也是很淡的。這次的笑卻很真誠,說你真直白。還好我妹只是個小嬰兒,都不會還嘴。

哦。

她點點頭,說那你就是欺負小朋友,我媽媽說過的,這樣很不厚道。

“有嗎?”

他卻當即反問她。

頓了頓,又輕聲道:“可是我心裏明明是很疼她的。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很想陪她一起長大。等她長到你這麽大的時候,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呢?”

“不用擔心,我媽媽說,小朋友長大是很快的。”

“但是小朋友的忘性也是最大的。”

“忘性?”

“忘性,”Alex解釋說,“就比如說,等你長大的時候,你也會忘掉很多小時候的事,忘掉小學同學的名字,同學錄上寫的寄語,忘記昨天背的英語課文……嗯,也大概會忘記我吧。哈哈。”

是嗎。

她依舊低頭舔棒棒糖。看他拿着那年代獨有的數碼相機,快門聲不斷,“咔嚓、咔嚓”,拍着操場上同學們的各種英姿,末了,相機一歪,又對準她,白光一閃——相片成像。

她湊過去看,結果就看見照片上、自己被閃光燈閃得睜不開眼的、擠眉弄眼的寶貴瞬間。那棒棒糖上還泛着亮閃閃的水光。

——原來會忘記嗎?

她在夢裏努力回憶那個人的臉,說話的語氣。

原來,除了那句诙諧的“有毛是什麽?”,她竟然真的已逐漸記不清那時的場景,如白霧在清晨散去,只“呼啦”一聲,輕輕一口氣,便能将往事吹散得了無蹤跡。

唯夢境之外,她垂墜在旁的手臂,從唐進餘脫下、蓋住她臉同上半身的西服外套底下漏出來,雪白的一截,随着他大步穿過人群的步伐而悄然抖顫,卻仍像是曾緊握住什麽,又緩緩松開。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時遠時近。

“謝副院長,你确定她現在這個情況是沒事?我這樣抱着——不,我把她放下來,躺着會不會比較好?”

“喂,趙醫生,是我,現在在香港嗎?……好。我剛已經把新地址發過去,麻煩你即刻過來一趟。我會讓助理到樓下接你。”

“還有姜越,馬上打個電話給老黑,讓他們把林嘉樹給我抓回來。”

“告訴他,現在不回來,以後也可以永遠不回來了。”

……

淺眠如艾卿,甚至平常晚上休息,只要中途被吵醒過一次,之後就多半要睜眼到天明。今天卻好似格外“堅強”些:哪怕中途被車颠簸醒、被醫生掀眼皮弄醒、被絮絮叨争吵聲和碗碟碰撞聲吵醒,足足四五次。

她耳朵聽得一清二楚,卻愣是睡得四平八穩。

到最後,已說不清這到底是被動“昏迷”還是純粹補覺。

一晃眼,便是數個鐘頭過去。

她意識逐漸回籠,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全身酸痛,五官不由都皺在一處。

腦子想清醒,所以試圖睜開眼,很快卻又因過分酸澀而自覺閉上。

如此掙紮着反複數次,終于才逐漸能适應陌生的環境,和床頭櫃傳遞而來的暈黃燈光。她側過頭去打量房間。

手指摸摸床墊,過分柔軟而綿柔的觸感并不像病床。

而她入目所見的房間四面,亦皆是簡潔大方的藍灰色系,想來應當和屋主人的偏好有關,只是擺設布置上卻新得不像有人住過,原本空闊的房間,多了家具也沒顯得擁擠多少。還剩下大片的留白。

壁燈沒開,只留了一盞臺燈。

落地窗窗簾未拉得嚴實,縫隙間漏進一縷落日。

她覺得刺眼,想伸手去擋。

左手手背卻傳來酸痛感,直至床邊雪白的輸液架映入眼簾,她才發現自己竟是在吊水,剛才那麽一扯、血已往回在流,忙調整姿勢乖乖放好手。

心不死,又想拿右手去拉窗簾——結果擡起來便覺得痛。身體機能在一點點恢複知覺。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定睛一看,心說這敢情好。手肘上還纏着繃帶呢,真成重病患者了。

左右手都用不上,當下,唯有直挺挺靠在床邊,發了好一會兒愣。

還都來不及思考自己現在這是進了什麽狼窩,想找個醫生問問也找不見,忽然間,又聽得卧室門外傳來腳步聲,她心頭頓時警鈴大作。

第一反應便是裝睡。

耳尖動動,聽見推門的聲音。忙又忍痛拿右手把被角一撚,一眨眼,人已靈活地縮進被子裏。長頭發淩亂地鋪陳一床。

唯獨只留了個後腦勺給不速之客。

唐進餘:“……”

唐進餘:“……= =。”

他幾步站定她床邊。

該怎麽形容?

但他現在看到的,的的确确,就是這麽一個左右半邊身“各自為戰”的別扭姿勢。實在很難想象一個在挂水的病人能睡成這樣。

沉默片刻,把手中白粥輕輕放在床頭櫃上。

他還仔細觀察了半天,雙手比劃了下,仍是對着她的後腦勺無從下手。

如此無聲而凝重地做了得有五分鐘心理建設。最終才傾身下去,小心翼翼抱起她肩膀,控制着力氣,把人往輸液架方向挪了挪——免得她睡覺時掙紮,又把吊針扯動。另只手則一點一點捋順她頭發,攏在手裏,又從頸後繞到胸前放下。折騰了半天,終于才叫病人有個病人的樣。他後背卻也已起了薄薄一層汗。

姜越後腳推門進來,看他一動不動站在床邊,正要開口說話,他擺擺手,比了個“噓”的手勢。兩人便又前後腳離開了房間。

再沒進來了。

可憐艾卿裝睡裝得也累,邊犯困,又害怕他們什麽時候回來,最後竟也真的又睡一覺。等到二度轉醒,已是被腹中翻江倒海的嘔吐感逼醒,她“哕”一聲,半撐起身體,靠在床邊正要吐,忽然想起這裏不是自己家,忙捂住嘴。

旁邊卻恰時遞來一只套好塑料袋的垃圾桶。

姜越道:“艾小姐,想吐就吐吧,醫生說了,這是很正常的……後遺症。”

她一整天下來什麽都沒吃,吐得天翻地覆也只是酸水。姜越也沒有拍她後背松氣,只等吐完了,又拿來紙巾給她自行擦嘴,随即眼也不眨地把垃圾桶放到離自己最遠的地方。放完了,一回頭,視線瞥過床頭櫃,忽然卻又像想起什麽,指了指那碗白粥。

房間裏有地暖,粥還沒涼透。旁邊甚至還放着一小碟開胃的鹹菜。

“可以墊墊肚子,”他說。頓了頓,又補充,“我剛買的。”

艾卿:“……”

她肚子的确已經咕咕叫,這會兒也懶得分辯到底是現煮的(她睡覺時候聽到的鍋碗瓢盆聲如果不是幻覺的話)還是代買的,只靠着床邊坐起。

姜越一勺喂到嘴邊,她便乖乖張嘴吞下去。

味道其實還不錯。不算寡淡無味。

“還有,不好意思,艾小姐,忘了向你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

“……嗯?”

姜越一邊喂她,似乎還領了什麽“任務”,沒多會兒,又自顧自介紹起來:“這裏是唐總在香港購置的公寓。還請您體諒一下,因為當時情況緊急,加上您不願意住VIP,臨時安排普通病房的話,一來時間上怕趕不及,二來,最近情況比較特殊,香港媒體一直跟拍,如果讓他們拍到您的正面照,可能會對您的日常生活帶來困擾,所以唐總當時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是直接帶走了謝副院長上車,接您到這邊之後,又請了家庭醫生詳細檢查。有剮蹭到的傷口,都請人做了包紮。不過,介于您有輕微腦震蕩的狀況,醫生還建議靜養六到九天時間——”

艾卿一愣:“輕、輕微腦震蕩?”

心說養和,真不愧是你。資本主義金磚鋪就的地板。就差沒給我開個瓢了。

想起自己那“中道崩殂”的期末安排,一時間悲從中來。

還沒來得及問病歷能不能給一個、方便她請個長假,姜越觀察完她表情變化,緊接着又禮貌微笑,搶過話茬:

“是這樣的。不過唐總讓我轉告您,今天撞到您的人是他的表弟。于情于理,幫您出醫藥費和負責後續診療費用是應該的。這個房子也已經空了很久。如果您在香港沒有長期居住的租房,完全可以住在這裏療養一周。”

“這裏完全安全,登記在朋友名下,沒有記者知道是他的房産,醫生也方便到這裏來為您複查。至于行李,不知道您在香港期間,住的是哪個酒店?方便的話,您可以寫個地址給我,我讓人去取。”

“我……”

“真的不用擔心,”姜越似乎以為她要拒絕。根本不給婉拒的機會,又補充道,“唐總讓我轉告您,您放心住,他不會過來,全程會由家庭醫生跟進您的身體狀況。當然,如果您還有別的顧慮——哦對了,手機。您之前落在外套裏,醫院也送過來了。”

他指了指進門右手側的黃木衣架,上頭挂着她的雪絨外套。

艾卿默然。

對方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再拒絕難免顯得有些拿腔作調。

何況她科研經費的報銷範疇也不包括醫療費,既然是“親屬作案”,她享受一下照顧也不過分。只是——

“我,我在香港,住在我朋友家裏。她是個記者。”

她說。

剛說完,見給自己喂粥的手瞬間僵在原地,遲遲不動。不免又頓了頓,字斟句酌,半晌,才小心翼翼開口:“可能,大概,也許,就是蹲點拍你老板的記者之一。”

姜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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