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狂風驟雨前奏曲

艾卿幾乎都要忘了這天晚上她是如何到家。

但可以肯定的是, 絕不是周筠傑送的——因她拖着疲憊的身體離開那棟別墅時,背對周筠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完蛋了。”

周筠傑彼時離她離得并不遠。

應是把這話聽得一清二楚, 卻沒有任何反應。更別提來攔住她。

他只是坐在床邊, 一動不動。就那樣沉默着目送她離開。

腳步聲逐漸遠去、下樓, 直至再聽不見。

幾乎一片死寂的房間裏。

不久, 卻有個新電話打進來。

他從外套口袋裏手忙腳亂翻出手機。

或許仍抱着一點隐秘而哀切的期待?然而,只看一眼, 臉色又瞬間一沉。他随即手指輕劃,直接把那電話挂斷。

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就是手機鈴聲和他抗拒心理的反複拉鋸戰。如此“抗争”下來,足足七八次。

總是好不容易安靜幾分鐘,緊接着,鈴聲便又再锲而不舍響起。

起初他是煩躁,後來是憤怒, 而後是無奈。

最後,亦終于是認輸。

他認命般地接起電話。

“……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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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麽晚了, 找我什麽事?”

“該我問你出什麽事。挂我好幾次電話?”

電話那頭, 周邵的聲音仍如往日, 聽不出太多情緒。

只是見他似不想回答,異于往日的沉默寡言,倒也沒有再繼續追問。

話音一頓,便又淡淡試探道:“是正好想起來問你一聲。讓你考慮的事,想的怎麽樣?我要盡快給謝家人一個答複。”

“什麽答複?”

周筠傑反問他。

周邵不回答。半晌, 他便又在沉默中自問自答:“我以為應該說過很多遍,說的很清楚了——我不想再當你們商業游戲裏的籌碼。也不想看別人當你們的籌碼。結果說來說去,小叔, 我們總在重複一樣的話,繞一樣的彎。這麽下去有意義嗎?”

“誰說你是籌碼。”

“不然呢,那是什麽?以前你說我和唐進餘不一樣,現在,不還是和唐家人一樣的做派嗎?”

“周筠傑!”

“……”

“說過一萬遍了,別把我和唐守業那個老不死的放在一起比,你人話聽不懂是不是?”

周邵早已聽出自家侄子今夜話裏帶刺。

語氣不由也跟着沖了點。沒說兩句,雙方便幾乎像是要吵起來——然而說到底,被人家家裏挑中要結婚的是周筠傑不是他。

主動權在誰手裏的問題擺到眼前,他揉着太陽穴,到底是定了定神。

再開口時,聲音也跟着壓低三分,“我也不是逼你,只是問你的意見。何況謝寶兒已經點頭了,你們本來也一直走得很近,和她之間……感情總比和聶向晚要好一點。難道不是?”

“寶兒她從小喜歡的就是小舅不是我。她跟我玩在一起,打的什麽主意,你不是不知道。”

“知道又怎麽樣?你看岳憑舟理過她嗎?小孩子過家家的喜歡罷了。”

周邵冷哼:“而且她已經點頭,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小周,不是我說,她一個女孩,但在這點上都比你要明事理得多。”

“所以你是一定也要我點這個頭?”

“沒有。”

周邵以退為進:“只是,別說我沒提醒你。之前你也說,你和那個艾卿有‘三百六十五天’的賭約,我也答應了。但現在賭約到期,少說有十幾天了吧?除了看到人家和唐進餘的緋聞,我想你應該沒有收到別的答複?”

“我心裏有數。”

“有數你就不會現在是這個狀态了,”他又一針見血,“何況她今天回都回來了——小周,我早就說過,有的時候,人家的故事是人家的故事,你的故事是你的故事,來遲一步和沒來其實沒有區別。只要對方不喜歡你,那你就該清楚,自我感動,和感動永遠是兩個概念。”

“……”

“所以也別說我是什麽封建大家長。封建大家長不會給你三百六十五天,整一年的緩沖期。讓你所有的機會都嘗試過一次。不過,最後結果是什麽樣的,我想你其實比我更明白點。”

他的語氣分明是平靜的。

話卻像自帶刀鋒,刃尖向着肉長的心髒,每說一句,總要飲幾口血才顯得心滿意足。

“……所以。”

周筠傑突然開口問他:“如果是阿嫂,你也會放得下?”

說話間,視線卻又不受控地,飄向電腦桌上那只孤零零的小豬撲滿。

曾經懷揣着滿腔希望去存儲的感情,已然滿到多一塊錢也塞不下。

那只存錢罐是以沉甸甸到幾乎顯得滑稽了。

一枚硬幣就那樣頂在“頭頂”,卡在入口處。

不上不下。

像他此刻的心情。

“放得下。”

“……嗯?”

“沒什麽放不下的。”

而電話那頭,周邵沉默片刻。

末了,亦沉聲回答他:“在我心裏,周家這塊金字招牌,比我的命都重要。而她最多也就跟我這條命持平而已。沒了我,她過得不差,沒了她,我一樣活得下去。所以有什麽放不下的?”

周邵道:“人都是自私的。”

“有時候愛會讓你變得無私——但并不是每一個人,終此一生都能碰到無私的機會。所以自私也挺好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小周,聽我的。你如果想活得好一點,至少,不像一只垂頭喪氣的哈巴狗的話,還多得是東西要學。”

周筠傑:“……”

周筠傑:“我明白。”

叔侄兩人,電話兩端。

此夜,或許達成了某種共識。

至于艾卿。

她迷迷糊糊被人帶來陌生地方,驚心動魄半夜過後,依舊也不知道這座別墅具體位置在哪。

最後是出了別墅區,蹲在路邊定位打的車。回到家,才想起自己的行李箱還落在周筠傑車上。然而彼時心力交瘁,也不想再管,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便連衣服都懶得起身換,趴在沙發上一覺睡去。

也就好在第二天是周三。

她上午沒課,也沒人找,一直睡到中午才醒——其實甚至再多睡兩小時也不礙事,她的課晚上六點才開始。

然而,門鈴聲一陣接着一陣,她睡得淺,終究是被吵醒。

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去開門。一拉開,才發現門外站着的是來給她送行李箱的跑腿小哥。

她的行李就這樣物歸原主。

而周筠傑既沒打電話,也沒發條短信,倒是省了她苦思冥想怎麽回複的功夫:

畢竟,她的确發自真心,短期內、或者說相當一段時間內,都不太想再跟這個情緒不穩定的人有什麽接觸了。

她邊腹诽着,邊把行李箱拖在手裏,拉進房間打開看。想檢查有沒有遺失或者摔碎什麽易碎物。

然而掂量一下便發現,行李箱比原來的分量要沉重很多。

遂滿腹疑窦地解開密碼鎖。

入目所見,卻是那只小豬存錢罐。依舊憨态可掬,躺在行李箱夾層中間。她拿起來看,手裏傳來沉甸甸的重量。

重得都快晃不動了。

她讷讷無言地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不知怎的,心裏卻忽的浮現出一句話。

——原來除了物歸原主。

她想。送回給她的,還有一些從未被承認過、也永不可能被兌現的一廂情願。

這或許就是她和周筠傑,故事最好的結局了。

然而好的結局卻并沒有給她帶來好運。

2022年的冬天,是個難熬的冬天。

從香港回來後,艾卿便一直忙得腳不沾地。

不是頭疼于期末的各項優秀教師評選、青年項目選題,便是奔走于各大考試考場,從監考、閱卷到給成績。前前後後,在她手上過了不下八百份卷子。

期間擠着時間寫論文,只要一坐上電腦桌前,無一例外,她腦子就開始暈暈沉沉,昏昏欲睡。

她起初還以為是那次撞出輕微腦震蕩帶來的後遺症。

結果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去醫院一檢查,醫生只一副同情的表情将她由頭掃到腳,最後抛來一句:“別人說死後自會長眠,你真不睡覺啊?年輕人,身體不是給你這麽折騰的。”

說罷,便給她開了堆有助睡眠的藥,外加一堆不知算補品還是藥品的中醫藥包,将她打發走了。

這事說來搞笑。除了跟江淼聊到過,她後來亦随口提過一句給唐進餘——畢竟,在她忙成陀螺的這段時間。周筠傑不說了,幾百年沒見過;寶兒也總有事忙,江淼加班快加得“蒼老十歲”。算來算去,似乎也只有他,仍舊和她保持着并不頻繁但卻有規律的、很有分寸的聯系。

他們亦在某一天,某個并不算出格的契機,出于聯系方便的需要加回了微信。

聊天時間則經常是在周末。

至于話題,無外乎是些生活的日常,瑣碎的小事罷了。

雖然所謂的前任男女朋友,似乎本該是種帶些天然不純潔聯系的定義。

然而在他們倆之間,唯一還保持下來的習慣卻大概也只有:誰說了晚安結束對話,第二天,另一個人便會以早安或早餐圖開始新一輪的聊天,僅此而已。連個暧昧的表情包或暧昧的“想你”也找不見——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大概也算是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時艾卿甚至會覺得唐進餘像個隐身的鄰居:

平時晝伏夜出,不怎麽出現,但是默默觀察着你的生活。偶爾吃到好吃的,給你留一份端到門口。聽見你上班路上抱怨睡不好,于是隔壁從此安靜地聽不見一點聲音。

這種感覺大概類似于,就在她跟他随口提起自己被醫院打發走的趣事後。第二天下午回到家,她便簽收了一份來自遠方的加急包裹。

拆開看,裏面則詳細附上了藥品的清單和醫生開具的調養藥方。以及一大堆并沒怎麽見過的補藥。

……真說半點不介意是假的。

她從小就很怕欠人人情,又不知道該怎麽去還給對方好意。尤其對面還是唐進餘的情況下。

于是抱着那堆充滿關心善意的藥包,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最後只能拍了照片給他看,又問他花了多少錢,回頭馬上轉給他雲雲。

【不貴啊。】

而唐進餘後來只是向她解釋:【是我最近也很累,找家庭醫生開的。但他給的量太多了。不過反正開都開了,不吃就真的浪費了,所以給你也試試。看看療效是不是真有他說得那麽好。】

艾卿回了個瑟瑟發抖的表情包。

他又發來一句:【不過放心,就算不好,作為先試藥的小白鼠,我也會提醒你停的。】

……

後來想想,其實如果真是這樣發展下去倒也不錯。

雖然他們都各自在為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奔忙,但似乎有種靜默無聲的安全感。

她知道唐進餘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或者說,她自己也在旁邊默默地觀察,是否他們都有了為自己的人生做決定的、充足的能力。

為此,她甚至偶有幾次、裝作輕描淡寫地在“芈月”面前提起過一兩句關于他的事——然而無一例外。只要提起唐進餘這個名字,每每都會換來她媽一頓好罵。

她心說你看中的周筠傑不是更可怕?

但真說起來,關于別墅那一晚的事。或許終究是那個存錢罐讓她心軟。思前想後,終究卻也還是沒和任何人再提起。

無論什麽時候,在她心裏,好聚好散就算是個好結局。

卻不想。

也正就是她以為的好聚好散,正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逐漸醞釀出一場狂風暴雨。

壞消息很快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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