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時間盡頭的少年

病房外的敲門聲最終停下, 但腳步聲仍未遠去,而是徘徊在屋外。人顯然還沒走。

病房裏的幾個人卻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艾卿:“……”

老實說。

她其實并不太想面對聶向晚。

個中緣由倒談不上怕,主要是不适——因每次和她對上, 總歸是沒有好事。

是以, 陡然聽到這熟悉聲音, 第一反應就是回避。回頭一看唐進餘的表情, 兩人對視一眼,都還沒開口, 唐母突然卻越過兩人,也不打招呼,徑自過去開了門。

“咔噠”一聲。

艾卿站得近。

耳聽得聶向晚親親熱熱喊了一聲“阿姨”。頓時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然而唐母卻并沒有把人迎進來,相反,是自己出去,順便把門給帶上。關得還很嚴實。

也不知道兩人在外頭具體聊了什麽。

只過了約莫二十分鐘。

等唐母回來時,艾卿已坐在沙發上, 認真翻看着王蘊雪拿來給她那本相冊:

不過翻來翻去,除了唐父和王蘊雪母子的合影, 也沒有看出什麽異常。

甚至這些照片看起來, 每一張都很像尋常且溫馨的小家庭。她印象裏那個威嚴且不茍言笑的唐守業, 在這些其樂融融的照片裏,也不過扮演着一個慈愛的父親角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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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母默然無聲地進來,在她旁邊坐下。

原本坐在另一側抽泣的王蘊雪,當即如驚弓之鳥般肩膀一抖,随後挪了挪身體, 盡可能的離人遠點。唐母聽到動靜、往左瞥了一眼,卻沒吭聲。

只從艾卿手裏拿過那本相冊。

當着一旁唐進餘的面,一頁一頁, 刻意的,慢慢地翻開。

如果說唐進餘的臉色是風浪過後的平靜。他此前甚至面不改色地陪艾卿看過一輪照片。

那麽,唐母看着這本相冊,臉上的表情便是十足十的悲哀和自苦——當然,她不僅自苦,也非要唐進餘和她一起痛苦不可。每看一張,又噙着淚,擡頭去看唐進餘的表情。

“你爸他……”

欲言又止。

艾卿看在眼裏,什麽話都沒說。

卻突然站起身,又剛剛好的,擋在了兩人中間。

這詭異而僵持的氣氛持續了片刻。

好在沒過多久,警方人員和唐家的律師團便一前一後推門進來,剛才還顯得空曠的病房,頃刻間烏泱泱站滿了人。

氣氛亦從家庭糾紛變成公事公辦。王蘊雪被人帶到了隔壁談話。唐母也跟了過去。

而艾卿自覺還不算唐家內部的人,有意回避病房裏的遺産讨論。權衡片刻,最後仍是選擇了跟在唐母後頭。

結果尴尬圍觀了半天唐母與王蘊雪的拉拉扯扯,也不好上手,半晌,仍是不得不繞了回來。

見唐進餘正站在病床邊,和那位上了年紀的律師說話。索性又走過去,拍拍他肩膀。

“你們聊公司的事,我本來不太懂這些,也不方便聽。幹脆回避一下。”

她說着,指了指樓下:“正好也要去做個核酸,要48小時內的——你專心處理公司……還有你爸的事吧。有事就打個電話,沒事的話,我等會兒自己回就行。”

唐進餘認認真真聽她說完,末了,表情卻明顯愣了下。

回過神來,直言這哪有什麽回避的。又順勢向自家的律師團隊介紹了一下艾卿。

但很明顯,越是這樣多“外人”參與的事,她越是諱莫如深。反倒沒有剛才從容。

唐進餘觀察她神色,似乎也意識到此刻病房裏這一堆警務人員和律師團隊顯得壓抑,故而想了想,最終還是點頭說好,這邊的事他處理起來沒問題。又叮囑:“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吧。”

“好,你忙你的。”

艾卿擺了擺手。

扭頭離開,踏出病房的一瞬間,臉上分明依舊波瀾不驚,心底卻驟然如大松了一口氣。

王蘊雪的哭聲、唐母的低斥,瞬時都遠遠而去。唐進餘處理正事的能力也不用她擔心——她自覺今天到此的“任務”已經完成。沒多會兒,還真擺正心态,下樓排隊去做核酸了。

一路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她捂着鼻子從檢測科室出來,卻已是下午三點。唐進餘給她發了幾個微信,問有沒到家,她一時失笑,剛回了句人很多、現在才排隊做完,悶頭向前走,卻又迎面撞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是方圓。

她腦袋撞到他手臂,下意識疊聲向人道歉。擡頭看見是他,臉色卻不由變得難看。

原想面子上寒暄幾句就走。

短短兩句話說完,方圓卻一反常态,伸手攔住她去路。

“有空聊聊天嗎?”

他問她。

“我們?”艾卿一臉莫名其妙地搖頭,“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麽好聊的。”

“不,不是我找你。是我……朋友。”

“你朋友?”

方圓會有什麽朋友是需要找她的。

她話音一滞。

忽聯想起他搬上樓那些大包小包、塑料袋上電視臺的臺标,以及突然出現的聶向晚,瞬間福至心靈,又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

“……聶向晚找我?”

方圓聞言,面露心虛。

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

“你別告訴我,”她的語氣卻變得愈發凝重,“你現在在電視臺幹,是靠着聶向晚的關系,你在給聶向晚做事?”

“……嗯。”

“那,當時那個策劃案是——”

艾卿問:“你拿給聶向晚爆出去的?你當是投名狀?你……”

“因為我喜歡她很多年了。”

方圓似乎早預料到她要問什麽。先她一步,突然開口道:“她第一次來我們學校的時候,我就喜歡她了。”

“但我知道我争不過進……争不過唐進餘。我也知道她願意給我電話號碼,跟我聯系,是想從我嘴裏知道唐進餘的消息。所以後來我一畢業,她就再也沒有理過我。那次在北京,是我隔了好多年再見到她。不是在電視裏,是面對面坐着,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還是那麽美。

一颦一笑,溫柔動人。即使知道這是故意做給他看,知道這是有所圖,他還是像當年跟在唐進餘身邊,裝作大大咧咧、實則只是為了多看她一眼那樣,毫不猶豫地跟她走了。

“她跟我說,想知道唐進餘最近在幹什麽,忙什麽,我說着說着,一不小心跟她透露了那天看到的策劃草案。後來經不住磨,又偷偷複印了一份給她,”方圓說,“但如果我提前知道她要拿來做什麽,我或許……”

“沒有或許。”

艾卿卻緊皺着眉頭打斷他,“你背叛了唐進餘,這是事實。”

“……”

“你敢說你心裏沒有一點底?她一個對游戲一竅不通的人,開口就敢要策劃案,你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

方圓眼神閃爍,低頭不語。

艾卿見他那樣子,頓時無語至極,繞過人就想走,無奈,沒走幾步,他又從後頭追上來。

“你去見她一面吧。”

“別說了,免談,我不會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當我求你……她現在已經按時在吃穩定情緒的藥,她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只要按着她的想法來,一定可以有轉機的。你看在我們從前是朋友,艾卿,當我求你……”

“你求我?”

艾卿卻只冷笑:“方圓,不如我求你,你倒是睜開眼睛看看,多看看新聞吧!天萊打官司賠了兩千六百萬,就為了她的愛情游戲?就因為你想吃天鵝肉?”

“我可以體會你愛人的心情,但是方圓,你說的這些故事,我真的一點都不感動。我只覺得可笑——唐進餘把你當兄弟,當年你落魄,他二話不說請你去天萊,讓你拿着幾倍市價的工資當高管,你以為是你有能力?你有能力會混了十年最後混到給人鞍前馬後當助理?你能出頭,不過就是因為你是他朋友,他想拉你一把而已。老實說你愛誰喜歡誰,沒人管的着,但你現在是打着愛的名義讓別人為你付出代價。你說你後悔,其實你現在做的事和聶向晚有什麽區別?”

方圓:“……”

“能聽懂我什麽意思,你就別再添亂了。”

她拂開方圓幾度攔在面前的手。

這次,背後卻沒再有人追過來。

她得以暢通無阻離開醫院。走到外頭,記者已比她中午來時少了不少。也沒人注意到她,她沿路攔了一輛的士,報了唐家所在別墅區的位置,便又窩在後座,低頭刷起手機。

然而,今天這一“仗”的架勢雖大。出乎意料,微博上跟唐家有關的話題,卻并沒炒得很高,似乎已有意壓過熱度——零星幾個讨論私生子和争産風波的發言,只一刷新的功夫,話題廣場上便再看不見。想來是公關團隊已投入工作。

粗略看下來,反倒是另一則話題。在微博熱搜榜上高居不下,占下了第三第四的“好位置”。

自上而下,分別是【劍俠Online新資料片發布】,和【劍俠Online崩了】。

艾卿:“……”

這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

她登錄某賣號平臺,将自己那個小破爛號挂了上去,标了個0-9999999的自由競投範圍。在商品介紹裏,又尤其強調了一嘴這號上還有把絕世武器[負如來],随即便下線,靜待賣家出價的提示短信了。

不想,一通操作剛結束,卻幾乎只間隔兩三分鐘,她便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的來電提示。

……這麽快?

認定是平臺打來的交易電話,她當即想也不想便接起。然而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已讓她臉上神情沉了又沉。

攥住手機的手指無意識在收緊。

“是艾卿嗎?”

對面動聽的女聲卻似渾然不覺,依舊如是問道:“喂?……艾卿,怎麽不說話?”

聶向晚一手舉着手機、貼近耳邊,一手拿着沾濕了的卸妝棉。

助理和不中用的方圓,早在幾分鐘前便已被她趕走,此刻她獨自坐在病房中卸妝,聽着對面話筒中傳來的呼吸聲——時而淩亂時而刻意平靜。

光是嘗試分辨對方接到電話的心情,簡單的聯想,她的心情竟又促狹地雀躍起來。帶着由衷的幸災樂禍。

“喂?”

她于是又故意重複:“艾卿,我知道是你。我們聊聊吧?”

“……”

“剛才本來還想讓人帶你上來,坐着聊天的,你為什麽老是不願意?難道我會吃了你嗎?”

艾卿道:“有話你就直說,別繞彎子了。”

“其實也沒什麽的。”

聶向晚卻愈發溫聲道:“只是想向你求證一下,你現在呆在上海,還剛剛好出現在醫院,不會是像我想的那樣吧?”

“你想的哪樣?”

“你和唐進餘,”她終于切入正題,“是不是我想的那種關系?”

“是。”

“你都不問問我想的是哪種?”

“……”

艾卿似乎被這話氣笑了,丢過來一句:“沒事我就挂了。”

她卻依舊不慌不忙。

似乎篤定了對方不會挂斷,一邊輕輕擦拭着眼皮,将亮色的眼影一點點擦幹淨。

又看向鏡中半面妝的自己,微笑着,慢吞吞道:“但你以前說過,你說你不會再和他在一起。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的骨氣,你看,結果現在你也一樣食言了。”

“這是我和他的事。”

“是什麽說動了你?”她根本不理睬對方的回答,仍舊不依不撓,“是看唐進餘左支右绌、你覺得你就高攀得上?還是覺得他爸死了,他媽媽是個廢物,所以你一點阻礙都沒有了?”

對面挂了電話。

她聽着不斷傳到耳邊的“嘟”聲,又第二次撥號過去。

第三次。

……

直換了三部手機,打到第九次。

艾卿終于再一次接起她的電話,語氣卻已是極不耐煩又強忍的狀态,開口便直接問她:“聶小姐,你到底要說什麽?如果還是要聊我的私人感情,我建議你省點口——”

“你難道沒有好奇過一件事嗎?有一件事,現在想起來我都覺得很巧。”

她忽然開口打斷對方。

“那個私生子,是十一歲吧?你跟唐進餘認識多少年來着…?”

艾卿默然。

明顯沒想到她會突然有這麽一問,半天沒答話。呼吸卻亂了一瞬。

這短暫的心驚被她捕捉,那種類似于步步逼近獵物的快感,愈發濃稠地萦繞在心頭。

她拿卸妝棉擦拭着殷紅的嘴唇。

用力到幾近揉搓。

故意留白的沉默持續數十秒,她終于代替對方自問自答:“是快十三年吧?”

“你難道就從來沒有好奇過,為什麽當初那件事鬧得這麽大——我為了唐進餘跳江,這件事鬧得所有長輩都出了面,我們家裏一堆教授,唐家人脈也那麽廣,如果我想要你……社死?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你難道就沒有好奇過,為什麽你和唐進餘這種人談戀愛,最後竟然能夠全身而退?如果我外公他們知道你就是把我逼得跳江的人,你現在,應該沒法得到他們的好臉色,走你所謂的什麽康莊大道吧?”

當年,唐進餘回到上海,不過數天,又頂着巨大壓力逃婚離開,她精神崩潰下再度跳江,被救回來時,驚動了幾乎整個大院裏所有的親朋戚友。

與她“瘋子”的名聲一起被傳開的,自然而然的,是所有人也都在好奇,到底是什麽女孩,才會讓唐進餘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當時的她,其實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一個女孩未來職業生涯的生死。

然而到最後,不如她願的是,竟然所有的消息都被壓了下來。就連她跳江的報道,也飛快被下架,所有的新聞媒體都默契地對此緘口不言。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家人一貫的操作,還為此哭鬧了好幾回。然而不管她怎麽哭怎麽鬧,這事依舊不了了之。甚至連平時疼愛她的叔父,彼時也都出面警告她,這次的事不要鬧得太過——有緩和才會有轉機。

“你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她笑着問艾卿。

“……”

“你一定不知道,所以我分享一個最新鮮的答案給你吧,艾卿。這個疑惑也困擾了我很多年,但最近,所有的事,他們說的話串聯到一起,好像就很明朗了,不是嗎?所以,如果你有哪怕一點良心,你就該知道,不要再重複當年的錯誤了。”

聶向晚說:“之所以你能逃過一劫……是因為當初唐進餘不肯接受家裏的安排,是他自己親口說的,他說不要家裏一針一線,要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唐家給他的一分錢——他說,如果這件事鬧到人盡皆知,我可以跳,他也可以跳……他學我這招來威脅他們,哈哈,就是因為這樣,他傷透了他爸爸的心!”

“不然你以為為什麽,那小孩不多不少,剛好就十一歲?因為他生出來就是代替唐進餘的!一個守業,一個成業,這名字難道不比什麽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的好?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吧。”

聶向晚說着,幾度笑出聲來。

似乎聽到一件多好笑的事。

電話那頭卻始終沉默。

只有淩亂的呼吸聲。

“所以你明白嗎,為什麽會有今天所謂的争産風雲,為什麽會讓一個男人對家庭失望選擇出軌,因為你,你從來都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讓一個本來規規矩矩聽話的男孩子,差點變成一個像我一樣的瘋子……”

“你卻還标榜自己多麽的清高,你标榜自己是救世主,其實你根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艾卿,你有什麽資格現在跟他做家人,你有什麽資格站在他旁邊?你扪心自問,打亂他人生的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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