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你們誰是她家人……
方圓的這一刀, 刺穿了她的肺部,造成了嚴重的肺部貫穿傷。
艾卿當場陷入失血性休克,随後倒地不起, 被緊急送往手術。
現場兵荒馬亂。
鎂光燈和快門聲, 警燈閃爍拉長鳴笛。在這天下午的醫院門外挨個兒上演。
唐進餘一身是血, 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提示燈的紅色一直持續了三個小時。他就在那裏坐了三個小時。
期間, 唐母來過。向他解釋。
聶向晚來過,向他解釋。
甚至連姜越亦随後趕來——早在收到唐父病逝消息的第一時間, 這位稱職的特助先生已買好了飛至上海的機票。
然而等真正到了醫院,他所看到的,卻遠不是想象中的井井有條、遺産交接。甚至沒有人再過問遺産的事。
只一個血人傻愣愣坐在手術室門口。旁邊是叽叽喳喳圍着他轉的女人。
不管她們說什麽。
唐進餘由始至終,全程沒有說過半句話。
一身血的衣服仍穿在身上,血痕蹭得到處都是。他弓着腰,兩手攏在一起,撐在膝蓋上。肩膀卻好像不知何時便垮了, 塌下去,整個人一直在發抖。
唐母就站在他身邊, 試圖拉過他的手。沒拉動。
她皺緊眉頭、回看了一眼手術室。
手上仍是不死心地拉他, “進餘, 你到底怎麽想的?現在外面到處都是記者,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麽?坐在這裏解決不了問題啊!你現在去換個衣服,換個幹淨點的衣服,然後出去、去跟他們解釋一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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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出去、不用出去。”
一旁遲遲未走的聶向晚聞言,立刻搶過話茬。
視線環顧一周, 垂下眼睛,她又哀聲道:“阿姨,進餘, 是我的錯,我也沒想到方圓會做這種事!真的太吓人了,我、連我到現在都很後怕……但他畢竟是我的助理。我也有責任……所以我一定會幫忙你們好好處理外面那些記者的,這些事我比較熟,你們放心吧。真的。”
“那就太好了!你也知道,我們家現在是關鍵時期——”
兩人一句接着一句。
到最後,幾乎是“執手相看淚眼”。
待到姜越默不作聲地走到幾人近前,聶向晚又第一個認出他。立刻擺出笑臉:“姜特助,你也過來了?”
說話間。
眼角餘光瞄了眼唐進餘,她話音一轉,又面露擔憂,“不過,連你也來了,香港那邊沒問題嗎?會不會忙不過來?我舅舅那邊有很多香港的朋友,和你是同行……”
“還好,能處理得過來,不用您擔心。”
姜越卻打斷她打斷得不留情面。
甚至不等她反應過來挑刺,又緊接着補充:“另外,關于外面的記者,我已經和唐氏的公關部門取得了聯系。我們協調之後,會有詳細的安排。聶小姐,專業的事還是交給專業人士比較妥當。不過您如果有別的建議,可以随時電話告知我,這是我的名片。”
“……”
“新名片。以前那張,可以作廢了。”
三言兩語間,泾渭已分明。
唐母旁觀全程,猶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他也沒有任何不悅或多餘的解釋,只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随即便在唐進餘面前半蹲下身。
“老板,”壓低聲音,又緩緩道,“剛才在走廊那邊碰到警方的人,他們查過監控之後,希望你能夠配合他們做一份筆錄。”
“或者,需要我去解釋一下,稍微挪後一段時間——等艾小姐的手術順利結束,再進行嗎?”
“……我明白了。”
唐進餘的嗓子似乎陷入了短暫的失聲狀态,只能勉強發出幾個微弱的氣聲。
姜越連猜帶蒙,勉強辨明他的口型過後,很快起身離開。開始按部就班地處理之後的一系列公關新聞、順帶協調天萊近期的資金調配問題。
腳步聲逐漸遠去。
空闊的長廊早被人為疏散過數回,沒有別人,當然也沒有別的聲音。
四下無人。
唐進餘的手卻仍然在發抖。不知道是在怕誰,又或是怕……發生某些事?至少在此之前,從沒人看過他這副樣子。
他就算再落魄,在人前都是意氣風發的。
唐母有些怔怔地低下頭。
看着這一切,不知在想什麽。
末了,終于伸手,遲疑着,按住他的手背。
她或許試圖阻止他的恐懼——甚至因此重新拾回了身為母親的本能。甚至輕輕的,竭力溫柔的叫了他一聲:“進餘。”
進餘。
他的眼神卻自始至終沒有看過她。
是放空的。
這整整三個小時。
他什麽都沒想。
也什麽都沒聽進去。
他只是一直在回憶那一幕。
他親眼目睹了艾卿向他走來,然後被人攔住,一刀刺穿了胸口。血落下來,在地上積成一灘、直至成為血泊。他反應過來不對、又低頭看見血的那一刻,卻幾乎是傻在原地的。
哪怕回憶也無法回憶那一刻的心情。
理智逐漸回籠時,他已沖出去将方圓按倒在地。有數不清的人圍過來,拉開他,也拉開方圓——他一身的血,已分不清是艾卿的,又或是自己的。他同樣被方圓掏出的另一把刀割傷了手臂、大腿。血一直在流,然而當時根本感受不到痛。
他的胸腔在那一刻鼓噪如雷,勝過了所有的聲音,耳邊已經什麽都聽不見。
眼前是紅的,模糊的,方圓卻依然在這一切過後對着他笑。被按在地上,依然死死的盯着他。
這個他從前的戰/友、同學。他拿真心對待的朋友。
這一刻竟如此快意,如此得償所願,心滿意足的表情。他甚至看見對方在說話,以故意放慢的口型,說着——你、也、就、這、樣、了。
【唐進餘,你也就這樣了。】
他掙紮着,從衆人的拉扯中掙開,一拳砸下去,一拳又一拳,然而方圓依舊噙着笑,以滿臉是血的笑容向他回望。
崩潰。
失聲。
顫抖。
都是在那一刻失控的。
他曾以為自己人生中最漫長的十秒,是天萊成立的那一天,他在辦公室裏聽到艾卿的電話,然而原來不是。
是這一天。
是他懷裏抱着艾卿,眼睜睜看着她胸前幾乎被血漚透,依然不斷有血從刀柄的位置漫出來,他抱着她,不是天塌地陷,沒有痛哭失聲,是根本無法說出一個字。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沒有任何一個瞬間比這一刻更恐怖。他頭一次發覺自己如此渺小。可恨的渺小。
渺小到他抱着她。無望甚至絕望地抱着她,遍地都是他們的血,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甚至不知道哪一刻也許會是永別。
甚至沒有來得及聽到她原本想說的話。
“求求你。”
他看着她被推進手術室裏。
血依然從他的手臂上冒出來,血沿着褲管滴落,遲來的疼痛讓他臉色蒼白。
他的衣服上,舊的血痕凝結成硬塊,身上的血仍然在流,他兩手攏在一起,顫抖着雙手合十,卻只是祈禱——從前他曾經向上天祈禱,讓他擺脫聶向晚,讓他有自己的朋友,讓他可以做自己的選擇,讓他不要再這麽痛苦——然而每一個祈禱都沒有如願。他曾經發過誓,永遠再不求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因為人就是這樣,求得到不知足,求不到就更怨恨。
但這一刻,他求了。
他幾乎跪下來,整個人都在發抖。依然無法控制住身體這種本能的反應。無聲地在心裏默念。
求求你不要帶走她。
【求求你。】
我可以不幸福,可以不長壽,可以變成窮鬼,可以落魄可以一無所有,不要帶走她。
不管是誰聽到都好。
求求你不要讓她死。我可以替她死,我可以接受命運所有的、所有的不公平,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會抱怨,再也不會說一句不滿的話。不論我做錯了什麽,我可以接受任何的懲罰……
“求求你。”
聶向晚正和唐母說着話,恍惚間,似乎聽到模糊的發音,下意識回過頭來。
半晌。
又學着姜越的樣子半蹲下身。
她面向他,有些遲疑地問:“進餘,怎麽了?”
“你在說什麽?”
“你、你有什麽你說給我聽,我幫你去辦好不好?進餘,你是不是不舒服,不如我——”
“……離我,遠點。”
“進餘?”
“滾。”
“……”
“讓你,滾。”
聶向晚離得很近。幾乎将耳朵貼近他面前,終于将那微弱的氣聲聽得一清二楚。
卻在聽清的瞬間愣在原地。
那些在刺骨寒冷的江水中,在烈風呼嘯的樓頂,在呼吸錯亂的電話裏,她都沒有聽到過的話。以他的忍讓,善良,溫柔,本該永遠都不會對她說出口的話。在這一刻,全都成為了清晰的詞與句。被他說出來,清楚地表達出來。
她臉上的表情一瞬如驟寒下的皮膚皲裂,破開裂痕。
而後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他的頭發上、臉上、甚至眼底,全都是血,血紅的痕跡。他用這樣仇恨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知所措。
卻又忽然伸手,想要幫他擦幹淨,試圖用自己的袖子去為他擦臉上的血。嘴裏幾乎颠三倒四地解釋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滾。”
“我沒有……”
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
身後的手術室,提示燈一瞬從紅色轉為綠色。
唐進餘原本放空的眼神忽然一顫,循着手術室門開合的聲音望去。
眼見得護士将急救床推出來。滾輪的聲音一點點靠近。
然而,在場的幾個人裏。竟然沒有一個人起身或走近。就連醫生也忍不住滿臉疑惑,摘下口罩,又四顧一圈。
“你們誰是她家人?”他問,“病人現在已經初步脫離危險,生命體征……這位先生?”
這位先生。
聶向晚突然回過頭。
看見唐進餘依舊坐在那,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唯有那原本攏緊而微微顫抖的雙手。此刻,右手遮住眼睛,左手死死地扶住膝蓋。眼淚混着未幹透的血痕,忽然從他臉龐上滾落。
一顆又一顆。
沒有人再說話。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他。
起初是很小聲、很小聲的哭,他嘗試着控制自己,按在膝蓋上的手青筋畢露,然而根本沒有用。那哭聲逐漸抑制不住,到最後,左手顫抖着收回來,他兩手抱住頭,卻突然失控般的、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刻。
他不再是西裝革履、舉重若輕的“唐總”,不是唐家肩負厚望的繼承人,甚至不是她印象中桀骜不馴的皇帝仔,或許,也不是艾卿看到的、那個永遠只是向她微笑的膽小鬼,不是“只能送你到這裏”,所以就站在這裏不再離開的唐進餘。
他忘記自己還需要做一個勇敢的大人。
卻聲嘶力竭,哭到幾乎喘不上氣。
被血凝得板結的頭發,狼狽地垂落下來,像一只喪家之犬。
是哭聲。
哭得很慘的哭聲。
艾卿的意識還沒有全部恢複——事實上,她仍戴着氧氣面罩,全麻的手術過程裏,偶有的恢複清醒,又飛快地被疼痛吓退,她死去活來了好幾次。然而很诙諧地,最後竟然是在手術室門口,被某人的哭聲吵醒的。
不過說是吵醒也不恰當。
她睜開眼,依然看不太清東西,像蒙着一層霧,呼吸也很費勁。出氣進氣,感覺都有鈍刀子在往哪裏割——說不上來哪裏疼,大概是因為哪裏都疼。
全身上下唯有她的手指能控制,輕輕動了下。
被默認為家屬的唐進餘,瞬間便又被醫生揪過來。
大概他長得實在不像個三十多歲事業有成的CEO,看起來更像個手足無措沒長進的小丈夫,于是這德高望重的老醫生邊揪人,還不忘邊帶埋怨。旁邊的護士使勁使眼色他也沒看見。
愣是對眼前投資了半個醫院的金主爸爸使出了吃奶的勁,活生生把人從地上給揪起來。
場面一度陷入混亂。
“哭什麽嘛,”老爺子同樣沒看到唐母陰沉沉的表情,繼續邊揪邊說,“手術很順利!這不是給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了嘛?你這不行啊,這位先生,人懷孕剖腹生完出來、一大一小,都沒你這哭得狠。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給你手術做崩了……”
什麽崩了?
護士面如死灰。
可憐艾卿人還半麻半醒,迷迷糊糊間看到一個血人愣往臉旁邊湊,吓得幾乎直接頭一歪。還是勉勉強強認出唐進餘的鼻子眼睛,才辨別出眼前這個血人是誰。
然而,說話沒力氣,伸手沒力氣,她整個人依舊是癱軟在原地,努力了半天,也不過是在護士的協助下,摸了摸他的手背。
感受不到溫度。但似乎濕淋淋的。
“唐……”
她蓋在氧氣面罩下的嘴輕輕翕動,模糊的發音。
“血人”湊過來聽,聽不清楚,急得幾乎再哭,她忽然又覺得好笑,蹭了蹭他的手背。眼角卻有淚滴下來。
“唐……進、餘……”
她說。
“你怎……麽……”
怎麽搞的渾身是血?
你有沒有受傷?
幹嘛不去包紮?
她想說的話實在太多。
看着他狼狽的樣子,逐漸清晰的視線裏,看到他這副鬼樣子,卻突然什麽都說不出來。
唯有淚落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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