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兜兜轉轉,仍是最……

因中途有事耽擱, 事實上,到他倆真正趕回艾卿的家鄉——某個并不出名的中部小城時,距離這年的除夕夜, 已只剩下不過兩三天光景。

高鐵站外, 随處可見大包小包提在手的返鄉人, 年節氣氛濃郁溫馨。

艾父的喜悅都寫在臉上。眼見得兩人行李笨重, 最後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箱子全搶到手裏來,一手提一個。又開開心心拉着他倆上了自家的小車。

尾箱蓋重重合上。

他一搖一擺, 哼着小曲兒坐上駕駛座,點火發動。

回家路上,最愛當人面查戶口的艾母卻不知怎的,全程一聲不吭。光縮在副駕駛座上低頭玩手機,也不擡頭。

“小唐啊,當年你來的時候這還是老百貨大樓吧?還有印象嗎?”

反倒是平時不怎麽愛說話的艾父,一路上邊開車, 邊指着沿街的風景,又絮絮叨叨向唐進餘介紹起這些年來小城的變化。

“不過這邊前幾年都拆了、重建了個商場。別看現在沒什麽人, 晚上還是很熱鬧的, 回頭有空讓卿卿帶你去逛逛——小地方, 你別嫌棄啊。”

“沒有、沒有,我看挺好的。”

“還有這個跨江大橋,你看那橋洞底下沒有,那邊下面是建了個綠化風光帶,這幾年國家提倡——那個叫什麽, ‘地攤經濟’?每天擺小攤的人可多,賣什麽的都有。小唐啊,回頭散步可以到這來看看。”

“好、好。”

……

遙想十年前, 同樣的高鐵站,同樣的父母來接。

艾父彼時開的還不是現在這輛幾乎嶄新的大衆,而是家裏用來進貨的一輛小面包車。當時也不太愛說話,就只是從前視鏡裏一直偷瞄他。

車上問東問西的,說到底只有艾母——幾乎一趟車的功夫,她旁敲側擊,便把唐家祖宗十八代的生平都給刨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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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進餘雖聽懂了,倒也不計較。永遠笑着有問必答。

才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當時正值年輕氣盛。說話亦總是半正經半不着調,時常沒說幾句,便把艾母逗得呵呵直笑,直誇他嘴甜能來事,未來做生意肯定能賺錢。

不想,如今卻十足像是換了個人了。

或許是年紀漸長,人也穩重,和(未來的)老丈人說話,他個個字蹦得都謹慎異常,毫不越矩。看那點頭再點頭的樣子,倒像是上了什麽論文答辯現場。

——正所謂,“答辯答辯,只答不辯”。

艾卿靠在唐進餘肩膀上,聽得昏昏欲睡。心說這倆人沒話找話還能說得有模有樣,也算是對人才。

結果路上偏又碰上堵車。

她幾乎是快睡了一覺起來,揉揉眼睛,才發現竟然還沒到家,還在聊。

唐進餘坐得筆挺,雙手覆在膝蓋上。艾卿迷迷瞪瞪間側過頭,看他那回答老師問題似的正經樣子就覺得好笑,又兀自伸手,想着去摸摸他手、安慰一下也好。

一摸才發現,他掌心不知何時已全都是汗。

【有這麽緊張嗎?】

她不好插嘴,便低頭給他發微信。很快又戳戳他肩膀、示意他看看手機。

唐進餘看到。

飛快給她回了一句:【嗯!】

然後将手機屏幕反蓋,跟個小學生似的規矩坐着。竟然又認認真真、和艾父搭起話來。

艾卿:“……”

她心想看這情況,不知道的,得以為我爸才是你女朋友吧?

越想越覺得哭笑不得。

卻仍是懶得插話,打了個哈欠,便又繼續靠在他肩上裝睡了——

只不過。

她眼神悄然落低。

看向他攥緊她手,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緊張時仍無意識摩挲她指腹的小動作。

無語歸無語。

好笑歸好笑。

心裏某個地方,終究是抖抖簌簌,落下一地的秋雨。

到晚上七點。

磨磨蹭蹭快兩個鐘頭,一行人總算從城東邊開到西邊新區,又趕着飯點到了家。

還是當年那個老商品房,三室兩廳,統共一百二十來個平方。軟裝卻是換過的,從進門的鞋櫃到客廳的壁飾,皆是煥然一新。

艾卿換了鞋,拖着唐進餘進門。

沒走幾步,又“喲呵”一聲,指着正對門牆上挂着那“家和萬事興”的裱裝十字繡,笑道:“媽,你還真給繡出來了?真挺行啊。”

“也不看看你媽我是誰。”

艾母道:“這不比你爸那破主意、挂什麽花盆啥的好?”

“是是是,反正我爸每次說再多,最後還是得聽你的……”

“嗯?”

“我的意思是,請問我偉大的母親大人,我快餓死了——今晚吃什麽啊?”

“你爸下午就在忙活了,你去廚房看呗。”

艾母正整理着衣架上的大衣,聞言朝廚房方向努了努嘴,“我們才四個人吃,不知道他咋想的,給弄了七八個菜,我看明天八成要吃剩菜……不過全是你喜歡吃的,你就加把力,今晚攢勁吃吧。”

“唐進餘,聽到沒有?”

艾卿從小就最怕她媽來這套。

連忙頭一扭,又開始轉移火力,“我爸做的飯,今晚你可得吃三碗。”

唐進餘:“……?”

話剛落地。

眼見得唐進餘站不住,又想去給她媽幫忙、艾卿忙一手拉過他——心說可別上趕着給“芈月”送人頭,看不出來她在針對你啊?

于是一拉一拽間,兩人轉而又湊到廚房去看艾父做飯。

結果唐進餘這厮跟個剛上門的小媳婦似的,又開始問,說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艾父聽到,笑着擺了擺手,說你們去沙發上坐就行、別往這湊,油煙重。沒多會兒,一條鲫魚下鍋,油花四濺。艾母從艾卿身邊擠進來廚房,系上圍裙,也跟着把兩人往屋外頭趕。

“讓你們看,又沒讓你們忙,”她仍是不看某人,手裏麻利切菜,又指揮艾卿,“你這個傷病患,趕緊去坐着去。”

“我……”

“要不就帶那小唐參觀參觀你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獎狀還貼那都沒動過,”艾母道,“別杵在這礙手礙腳的了,去去去。”

艾卿:“……”

這嘴硬心軟的毛病,娘倆如出一轍。還真說不上是誰像誰更多點。

好在艾卿及時會過意來,又笑了笑。拉起還在狀況外的唐進餘,便直奔自己房間去:

房間倒是不大。

一眼望去,就放了一張大床一個衣櫃,再加一張電腦桌,地方已有些擠,再想放一個書櫃都勉強。是以,她的書之前便都随意放在窗臺上和小熊玩偶作伴。

這幾年嫌棄小熊玩偶幼稚,才買了個大書簍回來,放陽臺上、隔着窗戶享受日曬雨淋。

唐進餘随手從書簍裏摸了幾本來看,結果全是什麽福柯或叔本華的大作,要不就是嚴歌苓或莫言的文集,于是忍不住回頭看她——某人此時已躺在自己熟悉的大床上,整個人舒舒服服陷下去。

幾乎不用看也知道他要問什麽,她臉朝上,手腳舒展,伸了個懶腰。

又笑道:“當閑書看看啦,人文社科是一家。所以你最好別惹我。扯理論,你肯定吵不過我,做好心理準備吧唐進餘。”

“不扯理論也吵不過你啊。”

他笑。

坐在床邊,擡頭觀望房間四周,大床正對面的牆壁上,貼了滿滿當當一眼望不到頭的獎狀,從小學一年級的“優秀三好學生”,到高三時的“獎學金一等嘉獎”、榮獲文科狀元的賀信,一個不落,幾乎就是把艾卿少年時代的“履歷”全給裱在了牆上。

“別看我啊——是我媽非要挂的,”艾卿見狀,一手撐着腦袋,又無奈笑着開口,“去年回我奶奶家整理東西給搜刮出來的,她說我不在家的時候老想我,貼着這些,沒事來我房間裏坐坐,就跟我還在家似的。”

“确……實。”

“幹嘛這語氣?”

“我在想,”唐進餘一本正經,“你媽媽剛才特意提了獎狀,難道是想讓我好好看看嗎?”

艾卿:“……”

她一個枕頭扔過去,正中某人後腦勺。

“讓你回我家吃個年夜飯而已,”她笑,“你幹嘛啊,你幹嘛啊唐進餘,這是在面試嗎?你放輕松點,我媽又不是洪水猛獸。”

“但她——看起來好像不太喜歡我。”

原來你也知道啊?

艾卿心裏嘀嘀咕咕。

嘴上卻仍不忘給自家老媽挽回顏面:“她就是嘴硬嘛,以前還說過我們家的孩子以後鐵定不可能姓唐呢,現在被我……那個啥,打臉了。”

“啊?”

“我的意思是,貌似是要打臉了,也說不一定哈。畢竟未來的事……”

唐進餘幽幽看了她一眼。

沒多會兒,便又背過身繼續去觀摩那一牆的獎狀,做他的“命題考試”去了。

果不其然。

吃飯時,艾母有意無意又提起這茬,突然開始“憶當年”,回憶起我們艾卿艾同學、昔日讀書時的光輝戰績。

什麽考試拿第一啦、獎學金攢起來給爸媽買禮物啦、作為年級第一在百年校慶上發言啦,雲雲諸如此類,艾卿聽得差點沒把臉埋飯碗裏。

邊吃邊汗顏,到最後,終于忍不住咬牙切齒,字從牙縫裏擠出來:“媽,你……”

“怎麽了?我說漏了?”

“我的意思是,”她随手夾了個雞腿給唐進餘,扭頭,又繼續跟“芈月”大人拉鋸,“突然沒事說那些老掉牙的事幹嘛?”

“炫耀一下我家姑娘呗。”

“??”

“讀書讀得好好的,大好前程,差點就談個戀愛一本還原,”艾父在旁邊狂使眼色,艾母仍裝作沒看見,依舊溫吞地往某人心上戳刀子,“你是在象牙塔裏待久了,也沒接觸過什麽別人,心軟耳根子也軟……”

“媽、媽。行了。”

艾卿聽出這話往下說絕對不妙,急忙開口喊停,又偷偷看一眼旁邊——某人低頭看手機的動作此時亦僵在原地。

她心想剛在車上目不斜視的,偏偏這會兒玩什麽手機?只覺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拍了拍他腿提醒,複又看向自家老媽,“差不多就得了。都過去好久了。”

“你就是——”

“就是什麽?聽不懂聽不懂,再說我傷口又疼了,嘶……”

她伸手作捧心狀。

在外頭再成熟也好,再落利也好,回到家了,她依舊還是那個說話如講相聲、嬌嬌氣氣的小女孩。

艾母瞪她一眼,說你傷的是肺不是那邊,但說歸說,看她一副護短樣子,還沒嫁出去已胳膊肘往外拐,終究是憤憤咬了咬筷子,不說話了。

最終輪到艾父上場,在餐桌上繼續他那無聊的城市規劃介紹。

一頓飯吃到八點多才算吃完。

等艾父端碗去洗,飯桌上就剩下面面相觑的三人。

艾卿正尋思着要不要把家裏老媽和唐進餘拽一起去看電視,唐進餘卻突然起身,說:“我去倒個垃圾吧。”

艾卿:“?”

這是臨陣脫逃呢,還是臨陣脫逃呢,還是臨陣脫逃?

她看着他僵硬背影,當下只覺好笑。

不過轉念一想,如果是自己到了唐家、被唐母穿小鞋,估計也只想跑出去喘口氣吧?思及此,一時間又多了幾分同情。

忙伸手指了指廚房靠邊的垃圾桶,“那你去倒下那個?垃圾袋扯一下就扯出來拉環了,小區門口就有個回收處。”

“嗯。”

唐進餘點了點頭。

拎了垃圾,外套兜裏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他邊摸出手機看,眉頭忍不住微蹙,快步出門離開。走時不忘輕輕阖上了門。

客廳裏,于是中午只剩下艾卿和艾母。

母女倆對視一眼。

“真就他了啊?”

艾母突然問她:“以前的事就這麽過去了?”

“我人都帶回來了,媽。”

艾卿搖搖頭。表情有些無奈:“你就別為難他了。別看他長那樣,其實不太會處理男女關系……”

“他說你就信啊?長那樣能沒桃花?”

“你跟他相處相處就知道了,我的親媽诶,”艾卿欲哭無淚,“真要是個老油條,能這樣?他就差沒把你供成祖宗了,喏——”

她指了指放在客廳進門處那倆還沒來得及開的箱子。

“白的那個我的,我衣服化妝品啥的都在裏頭,全是我自己的東西。黑的那個是他的,”她說,“我爸不抽煙,他給帶了兩瓶茅臺,兩套冬天的行頭,全套的那種。給你定了兩條絲巾,上海老師傅手工做的——不是說貴不貴的問題。主要,他前段時間都忙得快成陀螺了,還是抽空親自去挑的,裏面還有一套香水和護膚品,讓他媽給置辦的。旁邊那個袋子裏才裝的是他衣服。其他全是禮物,從上海到北京、又從北京提回來的。”

“這小子十年前就來這套,”艾母輕咳兩聲,“不過你媽你爸是幾個錢、一點東西就能打發的?我們看重的是他要對你好。”

“所以是挺好的啊。”

艾卿失笑道:“我眼睛又不瞎,媽,快三十了我都,不是以前、容易上當受騙的小姑娘了。”

“我看你那眼神還真像!”

“……”

“你不看你回來這一路上,”艾母哼哼道,“就快沒睡人懷裏了。艾卿啊艾卿,你倒是注意點形象。”

“我注意啥?我又不是個陌生人占他便宜。”

她攤手,“我作為女朋友,媽,吃點唐進餘的豆腐不過分吧?”

這還真是——沒皮沒臉且沒心沒肺。

艾母聽得嘴角抽抽。

考慮到她是個病患,才勉強忍住沒揪她耳朵。

頓了頓,似乎斟酌片刻。

瞄了一眼廚房方向,卻又突然的、轉而問她道:“那,那個小周呢?小周沒聯系了?我看新聞好像看到……”

“不知道,沒什麽聯系了。”

“……”

“這麽看我幹嘛?”艾卿一臉烈女表情,“我現在又不是單身啊。所以真的、真的沒聯系了!”

剩下艾母無語望青天。

長籲短嘆片刻。

又開始唐僧念經。

“你說人小周不挺好的嗎?家裏條件也好,我就喜歡他,人還心靈手巧,會給你釘書櫃,看着乖乖巧巧的一男孩,比你小,未來也能聽你話,”艾母咕咕哝哝,“……你怎麽就看不上他?姓唐的給你下蠱了?”

“他——唐進餘應該沒這技術吧。”

“得了,別說了,想來想去還是怪你爸烏鴉嘴!”艾母憤憤瞪了廚房一眼,“上次回來以後,偷偷跟我說你和小周鐵定成不了,我還跟他打賭來着。你就不能讓你媽我贏一回!”

“诶?”

艾卿原本是不太想在這個時候提到小周。

莫名其妙,卻突然被這話勾起興趣,當下湊上前去,又追問道:“我爸怎麽看出來的?”

“……”

“別翻我白眼啦……說說,說說。”

“說你跟他臭味不相投!”

艾母一臉恨鐵不成鋼,戳了戳自家女兒的腦門,“他說他一看那小周給你做書櫃,就知道你肯定跟他沒真透過底。誰不知道你打小臭毛病,愛看書又愛扔書,書只要整整齊齊一歸類,就得在你眼皮子底下吃灰。反而随便找個地方放着,有事沒事還能撈起來看下。你讓人家給你做書櫃,這不就是在裝淑女呢麽?”

當然,這話免不了有點添油加醋的成分。

事實上。

艾父當時的原話其實是。

【兩個人過日子,圖的是一個舒服。】

他環顧着女兒公寓裏陌生而靜心的裝潢,又看向那個滿頭大汗蹲在地上釘書櫃的年輕人。當時什麽都沒說。

等回了老家,半夜裏,兩夫妻閑着沒事聊天,他反倒徹底打開了話簍子。又摟着妻子的肩膀感慨。

【那房子,我一看就不像卿卿會喜歡的。就,裝飾看着漂亮,但咱女兒就不是個精致人……住的久了,跟那書櫃一樣,最後還是該什麽樣什麽樣,她性格咱還不了解嗎?要活得整整齊齊有派頭,那是在外頭的事,在家裏,還是得怎麽舒服怎麽來。她跟那小周估計成不了,不是一類人。】

【但你別說,我又想起以前那個小唐——】

他咕哝道。

【要是他的話,估計不會給弄書櫃,會整個簍子給她全一骨碌全裝了,等到找不到了,兩個人又奔前奔後到處找。】

說得都有畫面感了。

艾母翻白眼,說你覺得這就好了?倆人臭味相投是吧?

艾父搖搖頭。

半晌,卻又笑笑。

【……也不是好。】

他說。

【但是,就是舒服嘛。你的女兒,你還不知道啊,老婆?】

和誰相處舒服,和誰相處自在,有時候,不用說,自能感受。自有選擇。

事實亦證明。

兜兜轉轉一大圈。

命運如此,竟全被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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