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結界外的靈羽箭還在鋪天蓋地而下,混沌魔物的吼叫聲不絕于耳。

在這樣的幻境下,結界內的各宗大能人擠人地聚在一處,被迫在短短一刻鐘的時間內就收到了“幽都之主勾結九重山月宗小弟子”和“昆侖墟掌門被桃僵李代”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大陰謀。

實話說,每個人都很難冷靜思考。

雙方僵持不下之際,仙樂十二宮的頤清元君沉吟半響,道:

“好像……光霁仙尊也确實沒辦法證明自己不是雙胞胎弟弟呢……”

燕歸鴻環顧四周,看着這群陷入沉思之中,滿臉寫滿了糾結的各宗大能,只感覺到了不可理喻。

你們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種雙胞胎李代桃僵的離譜情節,現實中上演的概率幾近于零,一個有正常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根本不該信這種天馬行空的鬼話。

各宗掌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篤定表示誰對誰錯。

他們也知道,芃芃這群小孩子說的話,有九成的虛構誇大成分,畢竟小孩子雖然不會說謊,但他們說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啊。

而且——

萬一就是那剩下的一成可能性,燕歸鴻真的如他們所說,是個暗中謀劃着大陰謀的魔頭呢?

因為對這群孩子們一時的不信任,而錯手放掉了一個有可能覆滅修真界的陰謀。

這個罪責誰都但當不起。

于是成年人們的拿手好戲,甩鍋大賽正式開始——

蓬萊島元武道君:“明熹道君,你們太清都平日與昆侖墟走得近,你覺得光霁仙尊有這個開啓魔門的嫌疑嗎?”

明熹道君對上燕歸鴻森冷目光,心中下意識一顫。

若是燕歸鴻今日在這裏被修真界定下罪名,以他玉石俱焚的性格,必定也會将太清都掌門意圖奪舍門下弟子的事情公之于衆。

“……我以為,光霁仙尊吃小孩這種事純屬無稽之談,南陸修真界治下一向平和,百姓安居樂業,若是有抓童男童女修煉邪功之事,天樞門絕不會姑息。”

明熹道君既表了态,又留了三分餘地。

反正他只說燕歸鴻絕對不可能吃小孩,他可沒否認燕歸鴻不是心狠手辣大魔頭。

他說完又禍水東引:

“陵陽宗掌門昔日也是與光霁仙尊征戰幽都的左膀右臂,光霁仙尊的為人,您應該是最清楚的了吧?”

陵陽宗掌門的眼神飄忽,一會兒看了看燕歸鴻,一會兒看了看那邊的月無咎。

五百年前與燕歸鴻有戰友情誼的人,他确實是所剩不多的幾個,但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月無咎的實力。

看月無咎這與燕歸鴻徹底翻臉的模樣,他若是站在燕歸鴻那頭,該不會要被月無咎追着砍吧?

陵陽宗掌門掂量了一下,開口:

“光霁仙尊的為人,我當然是很清楚的,昔日初創各宗時,幾位好友為他起‘光霁’為道號,便是贊頌他人品清朗,定能為修真界開創一個嶄新的面目……不過,這群孩子們所說的什麽雙胞胎弟弟,若真有此事,那我就不清楚了。”

陵陽宗掌門開始裝傻。

他只保證五百年前那個燕歸鴻的人品,所以要是現在這個燕歸鴻的人品出了問題,可怪不得他哦。

頤清元君笑眯眯問:

“那其他各宗掌門呢?”

“這……靈墉山掌門,您怎麽看?”

“我看這事不好說,重華宗掌門您怎麽看?”

“我覺得,幽都之主和光霁仙尊,情況是這麽個情況,但是呢,這個事實到底如何,誰都說不準,畢竟九重山月宗這小姑娘也不是什麽壞人,光霁仙尊更不是什麽壞人……”

芃芃身旁的夜祁看着這群正道魁首含糊其辭的模樣,沖月無咎道:

“你們這群修士果然不一樣,這太極打得,六啊。”

月無咎面無表情看向夜祁:

“不要一副跟我關系很好的模樣随意搭話,燕歸鴻不是好東西,你以為你一個僞裝成劍靈待在我們九重山月宗的幽都之主就是什麽值得信任的好人了?”

夜祁不敢置信:

“你再說一遍我不是好人?我要真不是好人我能讓這小丫頭把我當牛做馬使喚?我能在她從冥界回來之後還把身體還給她?你這個萬古劍皇,說話可要憑良心!”

現在大家身份都明牌了,等把燕歸鴻這個老賊做掉之後,他遲早要同這人打上一架!

各宗掌門推诿了一圈,最後還是将問題推到了月無咎身上:

“方才劍皇閣下願意為您的小弟子與幽都之主作保,那她所說的雙胞胎……”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是聽着燕歸鴻與萬古劍皇的故事長大,知道這二人當初并肩作戰,情誼深厚,他對燕歸鴻的看法,要比旁人有分量得多。

燕歸鴻也看着月無咎。

就算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傻子,至少他這個師弟應當還是個正常人……

“實不相瞞,雙胞胎……确有其事啊!”

“當年光霁仙尊的家中迷信雙胞胎會給家族帶來不信,所以雙胞胎弟弟在出生當天就被丢棄,但——誰說被丢棄的雙胞胎弟弟不會被什麽好心人救下,又機緣巧合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來向哥哥複仇呢!”

月無咎那張仙姿俊逸的臉沉痛地說出這番話,說服力百分百,殺傷力百分百。

芃芃和其他那些小孩子都驚了。

……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完整的設定!連這位萬古劍皇都這麽說了,他們就知道他們沒有被騙!

燕歸鴻覺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在這一刻狠狠地受到了震顫。

他實在無法想象,那個曾經因為與他理念不合而毅然決然退出昆侖墟,被人誤解也不屑解釋,表面雲淡風輕實則清高倔強的師弟,居然有一天會當衆撒這種謊!

藏在月無咎淡定騙人的面目下,是他沉沉的冷笑。

前幾世,他孤身入昆侖墟,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旁人質問他為何要殺燕歸鴻。

他那時面對着一群對燕歸鴻之死痛心疾首,又将他視為豺狼虎豹的正道魁首,只覺得滿心疲累,因為知道他們不會相信,所以幹脆連解釋都懶得解釋,殺出一條血路後便遠走高飛。

也因為他的不願解釋,使得萬古劍皇之名被潑上了污水,修真界人人将殺他當做一個名聲鵲起的機會。

所以,這一世,他絕不會再重蹈覆撤。

當默默做事的啞巴正派有什麽好的!要當就當給反派造謠的黑心正派!

走反派的路,讓反派無路可走!

有了萬古劍皇做擔保,眼前的燕歸鴻是不是開啓魔門的始作俑者先不說,但他有個雙胞胎弟弟這事兒在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定論。

應元道觀的觀主盯着芃芃身旁的夜祁。

其他人模棱兩可,那是他們宗門都想獨善其身,既不想得罪燕歸鴻,又不想承擔認錯反派的責任。

但應元道觀從前原本就是只比九重山月宗好上一點的宗門,在修真界沒什麽存在感。

現在正值修真界風雲變幻之際,若是他能站出來一力支持燕歸鴻,此事過去之後,他們應元道觀與昆侖墟必将關系緊密,從此飛黃騰達!

“——諸位,若是這些捕風捉影的事都能栽贓到光霁仙尊身上,那現在堂而皇之站在我們面前的幽都之主,難不成還真成了我們修真界的盟友了嗎?”

他對着周遭修真界諸位掌門朗聲道:

“大家可別忘了,當年身為盟友的幽都之主是如何背叛修真界,如何偷襲我們的靈昭元君的!可憐靈昭元君大好年紀,本欲與光霁仙尊結秦晉之好,卻被他硬生生斬斷姻緣,從此香消玉殒……”

應元道觀的觀主說得抑揚頓挫,差點聲淚俱下,順道還瞥了一眼燕歸鴻的臉色。

果然見對方一貫冷峻的面龐緩緩露出一個極為震撼的神色。

他這招果然走對了!若能得燕歸鴻青眼,他們應元道觀今後還愁什麽錢財、功法、資源……

“斬斷姻緣的可不是幽都之主,而是燕歸鴻他自己哦。”

一道輕柔的女子嗓音出現在他的身後,沒有絲毫氣息與腳步聲,就這麽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應元道觀的觀主身後,驚得他背脊霎時一片冷汗。

“你是何人!”他連連後退,待看清對方虛無缥缈的身影之後,又道,“你與那幽都之主一樣,也是一道神識?”

周遭魔氣遮天蔽日,林中光線并不明朗,月觀玉的魂魄從聚魂珠中剝離。

“我便是你口中大好年紀就亡故的靈昭元君。”

月觀玉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自從離開冥界之後,她的魂魄還沒有如此強大過,這林中的魔氣所攜帶的至陰之氣,似乎對冥界之物有所助益。

她擡起頭,悠遠的目光穿越五百年時光,落在了不遠處那道深藍色的身影上。

“不過,我不是神識,我只是本該在五百年前便消散的一縷魂魄罷了。”

語罷,她掌中靈力凝聚,銀色的鐵質蓮花從她掌中層層迸發,蓮花形狀柔美,質地卻極其鋒利,在她鼎盛期時,可以這法器千枝蓮鏖戰兩名化神期修士。

也因此,千枝蓮與靈昭元君的名聲遠比月觀玉這張臉來得有辨識度,此法器一出,無人再對她的身份有所懷疑。

“真的是靈昭元君的芳魂!”

“時隔五百多年,她的魂魄竟然還未消散嗎?”

“那她方才所言……是什麽意思?”

斬斷姻緣之人,是燕歸鴻?

“觀……玉……?”

這兩個字從他唇齒間溢出,似五百年間從未開口的禁忌。

他們上次去冥界,果然将月觀玉的魂魄帶了回來!

兩人都還是盛年時未曾變化的模樣,但當月觀玉用目光描摹他的容顏時,還是感受到了這五百年歲月的流動。

修仙之人,可容顏長駐。

但心卻會老去。

眼前這個眸光陰冷,劍眉總是晦暗不明的緊皺着的人,和她當年認識的那個意氣淩雲的少年早已判若兩人。

“你殺了我之後得到的功成名就,看來并沒有讓你過得很快樂,歸鴻,這是為什麽呢?”

燕歸鴻的雙眸中有血絲遍布,死死地盯着月觀玉的身影。

她在笑。

她眉宇間無恨無怨,好像在問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而不是一個曾經對她許下山盟海誓卻又殺了她的仇人。

不該是如此。

她應該恨他,應該與月無咎一樣,用厭惡得恨不得将他送入地獄裏受盡折磨的眼神看他。

……為什麽要用這樣已經釋然的目光看着他?

他這百年來受盡的折磨,在她眼中,到底算是什麽呢?

隐仙宗的掌門在一片靜寂中顫巍巍地出聲:

“光、光霁仙尊……這靈昭元君所說的,是真的嗎?”

燕歸鴻眸光陰冷如毒蛇。

“是。”

結界內一片嘩然之聲,俱是不敢相信。

在場衆人誰沒有聽過當年一群出身塵泥的少年志同道合、揭竿而起的英雄故事,可今日他們才知,這英雄傳說的底下,竟然是如此令人瞠目結舌的慘烈現實。

“那……你說的幽都之主偷襲靈昭元君,撕毀盟約,企圖對修真界不利……也是假的?”

“是。”

月觀玉靜靜看着眼前的燕歸鴻。

“阿咎說,你登上修真界至高無上之位後,一心所求,唯有飛升成仙,所以一直在尋找五行之物,包括魔族的息壤,包括阿咎的劍心,對嗎?”

萬衆矚目之中。

魔物的咆哮聲依然不見平息,深藍衣袍的正道魁首身形挺拔,眉眼冷峻,在無數雙驚懼震撼的視線中,仍沒有絲毫怯弱悔恨。

他擡了擡下颌,唇角彎起極淺的弧度:

“是。”

這下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以燕歸鴻為圓心,衆人連連後退,結界內本就不大,這些修士們再後退,只能貼着結界的壁壘,場面一時間頗有種滑稽。

看不懂氣氛的夜祁大笑三聲:

“老子的冤情終于可以洗清了!燕歸鴻你這老賊欺上瞞下這麽多年,還把殺靈昭姐的罪名安在我的頭上!天理昭昭,終于輪到你的報應了!”

芃芃也跟着附和:

“百因必有果,你的報應就是我!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冥界跟冥府娘娘贖罪吧,她肯定會架好油鍋等着你的!你也不必擔心月姐姐,因為她已經是我的老婆,你就別惦記了!”

燕歸鴻終于從月觀玉的身上收回視線。

他擡起頭,看向蒼穹中那個正源源不斷發射出靈羽箭的□□,以及□□後方給它提供靈力的妙法蓮華塔。

原來如此。

不死不滅的混沌魔物,被這小姑娘變成了給法器提供能量的永動機,所以才能壓制剩下的另一半混沌魔物。

這小姑娘說得沒錯,她或許真是上天來落在他頭上的報應。

可是——

修仙本是逆天而行。

他為求升仙大道,已做了這麽多傷天害理之事還會畏懼這點報應嗎?

“多謝你們如此通情達理,為我拖延這許多時間。”

燕歸鴻抿出一絲冷然笑意,負在身後的那只手緩緩擡起,宿懷玉這才發現,他手中的黑色息壤已從最初巴掌大的大小膨脹成了半人大的黑霧!

“這裏的混沌魔物,不過是開胃小菜,從西荒魔域趕來的混沌魔物才是這世間真正可以毀天滅地的至邪之物——”

話音落下的同時,衆人擡頭望去,數百丈之外,密集如一塊巨大黑幕的混沌魔物正以吞日之勢席卷而來,遙遙看不見盡頭。

所有人心頭瞬間涼了半截。

妙法蓮華塔只有一座,且已經到了極限狀态。

這麽多不死不滅的魔物出世,這還怎麽打?這和叫他們直接等死有什麽區別?

不過一息之間,燕歸鴻的身影便已躍入結界之外,懸于半空之中俯瞰着結界內的所有人。

在這結界內,皆是這世間與他或多或少有過關聯之人。

然而此刻,燕歸鴻看着他們的身影卻如看着地上的塵土。

欲成仙,先斬塵緣。

今日,他便斬了這最後的塵緣。

“永別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月無咎就感覺到身旁月觀玉的身影在逐漸變淡。

他第一時間便飛身而出,此時也管不了許多,哪怕不能殺了燕歸鴻,也必須阻止他——

“月、月仙尊!”

身後被另一波混沌魔物猛撞結界的修士們驚呼他的名字,月無咎只是稍一遲疑,面前便有一隊混沌魔物擋住他的去路。

剛一劍劈開,又有源源不斷的魔物往前沖。

“師姐!!”

他看着被息壤的至陰氣息引魂至燕歸鴻身邊地月觀玉,心中又湧上了滿腔怒火,欲将燕歸鴻大卸八塊。

黑霧将月觀玉與燕歸鴻的身影一道吞噬之前,月觀玉雙唇開合,對着月無咎無聲的說了一句話。

——莫要擔心,我會……

辨清後面幾個字時,月無咎愕然睜大了雙眸。

燕歸鴻逃走了。

但羅浮山這一片亂象仍沒有平息的意思。

或許不只是羅浮山,這群混沌魔物能從西荒魔域趕來此處,外面的世界或許也已經變了天。

“現在我們怎麽辦!?”

有人看着正猛烈撞擊結界的魔物發抖。

“難道真要這麽等死嗎!”

姬殊看了看燕歸鴻消失的方向,再看了看外面不見盡頭的混沌魔物,焦急得在心中痛罵燕歸鴻八百次。

怎麽辦?

現在還有沒有辦法,能夠救下在場的所有人?

“師姐!師姐!”

芃芃扯了扯姬殊的衣擺。

姬殊還在苦思冥想,心煩地敷衍道:“別吵,師姐在想事情。”

“師姐,我有個能救所有人的辦法,你要不要聽聽看?”

身旁的小姑娘眨了眨眼,露出了極認真的神色。

姬殊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你有什麽辦法?”

他承認芃芃平時是有些小機靈,可這等危急關頭,她還能憑空變出一個能保護在場所有人的辦法嗎?

——事實證明,她好像真的可以。

“就是這裏!”芃芃帶着所有人扛着結界來到了幽都神樹的位置,拍了拍樹幹道,“它自己說的,它可以打開華胥秘境!只要我們躲進華胥秘境,應該就暫時安全了!”

大家看着這顆幽都神樹,紛紛露出驚愕目光。

芃芃似乎是覺得這個辦法還不夠能徹底解決問題,頗為悶悶不樂道:

“你們別這個表情,雖然我知道,我身為天選之子原本應該開挂幫你們再消滅一次敵人的,可是這個開挂也是要講時機的嘛,下次,下次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們抓住燕歸鴻!打敗大魔頭!所以這次你們就不要挑剔了,強者就是要能屈能伸!”

本以為自己已經死定了的衆人眼淚汪汪地看着芃芃。

蓬萊島掌門沖芃芃豎起一個拇指:

“小姑娘,僅代表個人,在我這裏你今天就是修真界救世主了!”

以一己之力挽救所有的修真界精英苗子,這不是救世主,還有誰是!

此時,正在努力封印魔門的真·陰陽家東皇太一·天選救世主本人打了個噴嚏。

……這一定是芃芃向他發出的求救信號!

這鋪天蓋地的可怕魔物,若是芃芃不小心落單遇上,她該有多害怕,多無助。

再等等。

等他封印好魔門,一定立刻去保護她!飛奔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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