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九炁是在燕歸鴻開啓魔門的同時感應到異動的。

那時的他正在內殿聽家臣的奏報,他不在北麓仙境期間,瑣碎小事有留守陰陽家的家臣處理,但一些大事還是會請示他的決斷。

家臣正禀到“上次太一大人命人搜尋須彌海,但并未搜到您所說的異族人的巢穴”,九炁霍然起身,飛身朝着九重山月宗最高的高臺而去。

他的眸光越過雲海,落在幽都羅浮山的方向。

陰陽家其他人緊随其後,這才發現幽都似乎發生了什麽不妙的事情。

可修真界各路大能都齊聚于幽都,能出什麽大事?

護法辭盈問:“太一大人,我們要去幽都支援嗎?”

“不,”玄衣烏發的小少年深深看了那個方向一眼,便轉頭看向另一頭,“我們該去的是西荒魔域。”

幽都上空的魔門不過是真正魔門的一個投影,沃椒山才是一切的源頭。

九炁原本是準備帶着九重山月宗的所有人一起去封印魔門的,但越往西走,所看到的混沌魔物便越多。

各宗強者此刻都聚集于羅浮山,那些依附宗門而居的凡人對魔物毫無招架之力,前鋒的混沌魔物已屠了好幾個村莊,乃至鎮守宗門的許多外門弟子也為護百姓而英勇犧牲。

“你們分成十支隊伍,人數由多到少,在這些混沌魔物的路線設下關卡,至少可以拖延一會兒。”

幾名護法立刻否決:

“不可!這裏離沃椒山還有數百裏路,混沌魔物在此處都已經泛濫成災,沃椒山的魔物只會更多,您将護衛在您身邊的陰陽術士都分散了,您一個人要怎麽封印魔門?”

“不是你們自幼教導吾嗎?”

十一歲的小少年神色堅毅,眸光如秋水沉靜:

“因為吾是陰陽家的東皇太一,是天道在此世的化身,所以不管發生什麽,吾必須做到。”

但,息壤是這天地五行中,唯一可以封印魔門與淩虛界聯系的聖物。

失去息壤,想要堵上魔門談何容易。

九炁原本都做好了赴死準備,卻在最危險的關頭察覺到魔門內的動靜暫時消停了下來。

魔門自行關閉了。

魔門一關,混沌魔物便失去了源源不斷的魔氣供應,不再是不死不滅的存在,陰陽家的數百名陰陽術士與其他宗門的修士合力,很快便将魔物的主力軍消滅。

跟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個護法看着眼前的魔門不解問:

“可……這是怎麽回事?”

“是操縱息壤的人主動關閉了魔門,要麽是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要麽,就是他失敗後,已經逃到了某處安全的地方。”

九炁看着那團漸漸縮小的黑霧道。

他又擡手,觸摸了還未消散的魔氣,這天地至邪之物,哪裏是這麽容易操縱自如的。

燕歸鴻不是一心飛升嗎?

就算他将殺孽的因果轉嫁給了息壤,讓自己不必背負親手殺人的罪業,但他與息壤相處這麽久,是如何令自己不沾染魔氣的?

九炁還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便聽身後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皇甫鐵牛——!是你吧!!”

九炁身旁的護法猛地回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皇甫鐵牛”這個驚世駭俗的名字,究竟指的是他們其中的誰。

驚世駭俗的九炁淡定地往前跨了一步。

“是吾。”

迎面跑來的正是之前來魔域時見過的魔族公主,希夷和扶珠。

魔族的大軍烏泱泱跟随在兩位公主身後,目測起碼有三四萬大軍,場面相當震撼。

希夷看着沃椒山進入休止期的魔門,問:

“這魔門,是你封印住的?”

九炁:“不是,是幕後操縱之人暫時停下了,具體情況還未知——不過,為何帶着魔族大軍來此處的人是你?魔尊呢?”

“哦,”希夷用雲淡風輕的語氣道,“我父王大概快死了,也可能死不了,但總之修為應該廢得差不多了,對他來說和死了應該沒什麽區別。”

一旁的陰陽家衆人并不知道魔族內情,光聽這魔族公主的語氣,心想這可真是個大孝女。

希夷長話短說地解釋了一下。

沃椒山的魔門大開,首當其沖的便是西荒魔域。

魔尊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使命感還是有的,當即就阻止魔兵魔将開啓防禦機關阻止混沌魔物大舉入侵大夜彌天。

而他自己更是孤身深入敵陣,試圖殺退魔物,給後方拖延時間。

即便是魔尊,也無力抵抗這種不死不滅的bug物種,拖延時間的代價便是散盡修為,從此以後壽數與凡人無異。

不過希夷覺得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壽數與凡人無異,也就是她爹跟她娘壽命應該差不多,不能等濯璎夫人死後再美美娶下一個年輕貌美的老婆,百年之後能給她娘親陪葬,簡直就是他們魔族的一段佳話啊。

九炁又問:“你應該還有許多兄長吧。”

“原本是有很多,不過我父王重傷後他們為争奪魔尊之位就打起來,上頭了就互砍,砍廢了一大半,剩下的幾個弱雞,修為還沒我高,下任魔尊自然就落到了我的頭上。”

希夷原本還不敢。

可是局面一團亂麻之際,她忽然就想到了芃芃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總覺得,如果是她的話,一定不會懼怕那些外強中幹的魔族皇子。

然後希夷就在奪兵權的邊緣試探了一下,結果大部分魔族重臣竟然對她頗為支持。

雖然她年紀小,可是她不發瘋是個正常人啊,在這群魔族皇子中,強者不難找,但一個腦子正常的人真不多。

兵荒馬亂之中,希夷這個臨時魔尊繼承人便被推出來平定混沌魔物之亂了。

九炁沉默了一下。

以他的聰慧不難發現,這個臨時魔尊繼承人的位置雖然聽起來不錯,但對上連魔尊都無法降服的混沌魔物,和送死基本沒有區別。

但他并沒有點明,話題一轉,道:

“上次拜訪魔宮,吾并沒有同你們說實話,吾并非修真界的尋常弟子,而是北麓仙境陰陽家的東皇太一。”

雖然早已看出九炁不是普通人,但親耳聽見他說自己是北麓仙境的那位天道之子,希夷還是有些意外。

跟在希夷身後的扶珠嘴唇動了動,聲音極小極小道:

“那……翠花她……”

“她叫公儀芃,是九重山月宗的弟子。”

九炁回答道:

“他們此刻在幽都羅浮山,恐怕也處于魔物圍困之中,雖然現在魔門暫時關閉,但随時又有可能重啓,所以吾想問,你們西荒魔域,願與北麓仙境,一同相助南陸修真界,迎戰那位在幕後操縱一切之人嗎?”

他所提出的這個想法,令在場大多數人都發出小小的驚呼。

淩虛界這東南西北四方,除了北麓仙境與世隔絕外,其他幾族千百年來恩恩怨怨不斷,還從未有過三方——甚至是四方聯手之時。

哪怕這千百年歷史中,也曾有過在世間作惡的邪魔,但當時執掌四方的掌權人,最多也只敢與其中一方利益交換,暫時性的聯手退敵,絕不敢牽扯如此大的利益。

因為一旦聯手,誰付出多,誰付出少?若是得利,又當如何劃分?

這其中的陰謀陽謀,比肉眼可見的邪魔還要可怕,無人敢去冒這個險。

就連陰陽家的其他人聽了,也下意識想要勸阻九炁,怎能和魔族達成聯盟,魔族的人品怎能相信?

但此刻——

“你這不是廢話嗎!”

希夷擡了擡下颌,年幼的魔族公主很講義氣地說:

“慕容翠花說好了要助我奪得魔尊之位的,她要是死了,她之前從我魔族扛走的那些金山銀山不是白嫖嗎?這買賣也太不劃算了!你在前面帶路,事不宜遲,我們立馬去救人!”

陰陽家衆人:!!

好家夥!她們什麽時候達成的奪魔尊寶座的協議!?那個叫公儀芃的人才是反派吧!!

九炁平靜地面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笑意:

“若你們能幫上忙,吾也會助你們坐穩魔尊之位。”

魔族衆人:……??

這是一個天道之子該說的話嗎?你們聽上去也不是什麽好人啊!

正邪雙方達成了共識,便立刻整隊,朝着幽都羅浮山前去。

而此刻的芃芃等人,已經進入了華胥迷陣的範圍。

各宗數千名弟子身處這片白茫茫的大霧之中,之前一直哀嚎慘叫的魔物沒了動靜,耳邊一時安靜得吓人。

在這樣的安靜中,太清都的弟子們尤為心虛。

雖然躲過了外面的魔物,但這華胥迷陣中的靈妖可都是昔日幽都靈妖中的精銳,現如今修真界落難,他們難道不會落井下石?

“這裏就是華胥迷陣嗎?可這裏除了霧什麽都沒有啊。”

芃芃環顧四周,一臉不解。

夜祁:“這只是迷陣,真正的秘境,還要看裏面的靈妖願不願意迎我們進去——燭龍!白澤!甪端!青鸾!”

夜祁剛要叫門,便被芃芃的聲音蓋過:

“開門啊!開門啊!幽都之主帶着修真界的各宗掌門弟子們回來給你們報仇啦!”

她身後的修真界衆人神色大變。

“剛誇你是救世主!你怎麽就成叛徒了!”

蓬萊島掌門大驚,這孩子怎麽這麽不經誇!

芃芃一臉無辜:

“我哪裏叛徒啦?我們在門外等了半天靈妖都不開門,肯定是對你們有意見,你們修真界本來就欺負過人家,現在求着人家救你們,認錯态度可不得好點嗎?”

太清都長老:“你——”

他忍了忍,畢竟她說的也有點道理。

有人格外雞賊地開口:

“其實,進不進得去也無妨,我們來此原本就是為了躲避外界的混沌魔物,在沒想到緝拿燕歸鴻的辦法之前,躲在這裏也可以……”

話音剛落,白色大霧中便有一道渾厚老态的聲音響起:

“此乃幽都華胥迷陣,南陸修士來此,所為何事?”

夜祁一下就聽出了這是燭龍的聲音,闊別數百年重逢,夜祁語帶歡欣:

“燭龍老頭是我啊!你可終于出來了,快點放我們進去,順便告訴幽都那些靈妖,說本妖主又殺回來了——”

燭龍:“在下并沒有問您,還請您稍安勿躁。”

……?

這燭龍對他家妖主的語氣怎麽禮貌中帶着幾分讓他閉嘴的不耐煩呢?

眼看夜祁像被長輩關在家門外的熊孩子一樣垮下臉,習以為常的芃芃拍了拍他以示安撫,昂着頭對空中不知道哪個方向的燭龍道:

“燭龍爺爺,我們是想來華胥迷陣避災的,外面有個叫燕歸鴻的人開啓魔門,放出了好多魔物,在我們想到應對辦法之前,你們能讓我們暫時進裏面躲躲嗎?”

沒等燭龍回答,芃芃率先指着身後的各宗掌門介紹起來。

“您看!這個是太清都的壞蛋掌門!他們宗門的信條就是獵殺靈妖來修煉,這樣的人,您不想抓去您的地盤好好修理一番嗎?”

太清都掌門:??

“還有!這個應元道觀的觀主跟燕大魔頭也是一頭的!他們宗門也偶爾殺靈妖,這種壞蛋,很适合帶去你們秘境內脫了褲子打屁股啊!”

應元道觀觀主:???

“對了對了,還有這個天樞門的掌門——雖然他們殺的是惡妖,但如果您也想收拾他,我也可以雙手奉上!就當替我師兄出出氣了!”

孤雪道君:……

衆修士們聽着芃芃這毫不猶豫出賣自己人的語氣,全都是一肚子的敢怒不敢言。

這孩子到底是站哪頭的啊!

芃芃說完,對方沉默許久。

靜默中,發現自己說話不好使了的夜祁深受打擊,暗戳戳地打量了一下周圍迷陣,掌中竄出一小團火光,試圖自食其力破開迷陣,好給自己找回場子。

然後就小火團被燭龍一腳踩滅了。

“妖主,都說了讓您稍安勿躁。”

垂垂老者的聲音聽上去像個頗有威嚴的大家長。

夜祁:“……這麽多人看着呢,真就一點面子不給呗?”

“被人族的陰謀詭計害得差點魂飛魄散,妖主,您的面子早就沒有了。”

“那也不能……”

燭龍不再理會夜祁,反而饒有興致地對芃芃道:

“你方才所言,将這些掌門都交由我來處置,可是真的?”

芃芃唰地一下回頭,淚眼汪汪地看着神色僵硬的掌門們。

“掌門!你們一路走好!回去以後我們會天天給你們燒香的,到了冥界你們報我的名字,去輪回司投胎不排隊!十八年後,你們還是一條好漢!”

幾位掌門:……我可謝謝你了。

燭龍對在場的這些修士沒什麽興趣。

除了那位太清都掌門外,其他大多都是一些生面孔,哪怕有人參與過五百年前的那場混戰,令幽都覆滅、四處殘殺靈妖的人也并不是他們。

對修為不夠的人族修士來說,五百年的時光過去,他們的一生也就終結了。

但眼前這些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沒有意義。

“你就是秋秋所說的那個小姑娘?”

芃芃歪頭看了秋秋一眼:

“它說我什麽了?”

“一開始它說,幽都之主引魂重生之後好像腦子有點問題——”

芃芃狠狠瞪了秋秋一眼,吓得秋秋直往宿懷玉的脖頸裏鑽。

燭龍語帶笑意:“它還說,雖然腦子有點問題,但是比從前的幽都之主更值得信任,哪怕還需要一起撿破爛,它也覺得等幽都之主長大之後,一定能帶領幽都做大做強。”

夜祁:???

說五六歲的小二百五比他靠譜,明擺着羞辱人呗!

芃芃聽完得意地哼哼兩聲。

“當然,它傳訊回來之後,我們便知道這其中或許出了差錯,不過,秋秋描述中的你,的确替幽都靈妖做了不少事。”

救下阿雪。

拍賣會上買下衆多靈妖。

帶他們去賣藝,讓修真界的其他修士對靈妖改觀。

還有在羅浮山的論道大會上阻止修士獵殺靈妖。

她的年紀雖小,做的事卻并不小。

所以——

“我可以打開華胥迷陣,也可以助你們一起去對付那個燕歸鴻,畢竟我們幽都靈妖與他本就有深仇大恨未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衆修士頓時神色一震。

“不過——”

人面蛇身,通體赤紅的神獸燭龍從大霧中現身,龍尾一甩,便将芃芃一下子丢到了他的龍首上方坐穩。

燭龍微微笑着,問:

“小姑娘,為了确保我們兩族聯盟的穩固,你要不要與我們幽都這個不太靠譜的妖主定親,你別看他有一千多歲,按照你們人類的年紀,算起來也就只比你大八九歲吧。”

芃芃:……啊?

夜祁:?

九重山月宗師徒三人:……嗯???

話題是怎麽扯到這裏的?

不是在商量淩虛界的存亡問題嗎?為什麽突然開始說親了?

而且他們家小師妹才六歲半啊!別以為妖族發育慢就能糊弄過去了,一千歲和六歲半怎麽看都是老牛吃嫩草吧!!!

正當月無咎已經忍無可忍,在拔劍的邊緣做準備時,盤膝坐在燭龍頭頂的芃芃揪着燭龍的龍角哇了一聲,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對方說了什麽。

“不行哦,夜祁是脾氣臭臭的臭男生,我只喜歡香香的漂亮女孩子,而且我已經有三個老婆了,你非要加上夜祁,他也是小老婆,你們幽都之主能當小老婆嗎?”

燭龍的表情凝固了一秒。

……什麽香香的漂亮女孩子?什麽三個老婆?

他只是在華胥迷陣中住了五百年,這個世界怎麽處處是他聽不太懂的奇怪東西了?

“……看來你年紀太小,還不懂什麽是定親,我說的定親,是要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一生一世,甚至三生三世都要在一起的那種夫妻。”

月無咎已經聽不進去別的了。

他從捕捉到“睡在一起”這四個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摸劍柄,十分想砍點什麽東西了。

六歲半怎麽能定親!六十歲半都不行!

這是他的小徒弟,雖然有時候不聽話了一點,但她怎麽以後怎麽能嫁人,怎麽能離開他們!

芃芃眨了眨眼,似乎聽明白了。

“哦,我懂了。”

三生三世……

這不就是冥府娘娘要給她和九炁寫的那個三生石嗎!

雖然當時沒有寫成,但她估計,事後冥府娘娘肯定早就補上了。

“不行哦。”

芃芃否決了燭龍的提議。

月無咎師徒三人都松了口氣。

還好,他們還擔心,她跟這個看起來就不靠譜的幽都之主天天待在一起,萬一待出感情怎麽辦?

夜祁雖然也覺得燭龍的提議很離譜,但見月無咎他們明顯不情願,也一臉不滿。

他好歹也是前任幽都之主!

就這麽差嗎!一定要這麽嫌棄嗎!!

他們還沒放心多久,就聽芃芃又繼續用天真又理直氣壯的語調道:

“因為我已經和別人在三生石上寫過名字啦,冥府娘娘說,寫了名字就是要三生三世在一起的。”

聽她這麽說,月無咎才忽然想起冥界那一茬。

三生石……

寫了名字……

那不就是……!

“那個人的名字叫九炁,我跟他在三生石前結拜過,要三生三世當好兄弟!”

月無咎憤怒打斷:“誰說的!我不允許!等事情了結之後我親自去趟冥界,把你倆的名字抹掉!”

芃芃驚愕地瞪大眼,怎麽還有這種操作??

“不行!”

“誰說不行?”

維護友情義無反顧的芃芃豪氣萬千道:

“九炁這個兄弟我要定了!耶稣來了也沒用!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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