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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煦要去當評委了。

這個以專業著稱的國內電影獎項，嚴格來說他并不是迄今為止最年輕的評委，但也是足夠能稱作為傳奇的成就了。

那是意氣風發的一年。

頒獎典禮定在十月，團隊早早開始籌備相關事宜，提前兩個月開始準備當晚的衣服和造型。

當頒獎嘉賓，不能搶了領獎者的風頭，又當晚是出席的評委，也不能不莊重。頭回幹這麽有意義的事兒，大家到底都覺得挺有成就感，頗為上心。

造型師把搭好的幾套方案做成圖帶過來商量，都不用上身就全給否了。

配飾妝發都是其次的，重大場合，正裝西服如作戰铠甲，不能馬虎。能做高定的初代品牌三只手就能數全，無非是近兩年的款來回跳，最好別穿之前嘉賓穿過的，最好別和領獎的演員撞了。

有點難。

造型師業內也是數一數二的，有自己的設計師品牌，常年和幾個頂級雜志合作，自己掏錢買的高定和成衣都買了兩屋子，這會兒一時間居然也找不出太合适的給他。

不過好在時間還早，胡先煦和他們坐一塊兒開會，聽了一會兒，随意道：“也不着急，慢慢選吧，不行就那幾個牌子裏随便穿一個，別顯得不重視就行了。我先撤了。”

經紀人不贊同道：“怎麽能随便穿。”也不跟他多說，轉臉和造型師商量：“低調是低調的，也不是要出風頭，可是也得能壓得住場子啊，你懂吧……”

造型師年紀不大，寬大襯衣靠細鏈子連着布料拼成，素着臉，戴個帽子，點頭：“明白，我懂你意思。”

胡先煦獨自開車回家，大概是受了剛剛對話的影響，他回家往自己的衣帽間裏走。

目光四處打量，家裏阿姨給他收拾得整齊利索，他常穿的衣服都在明面上，那不常穿的呢……

他給阿姨打電話，記憶太模糊了，兩個人驢唇不對馬嘴地描述了好半天，才對上東西。

胡先煦挂掉電話，去雜物間。演員常年在劇組，這家裏他住得太少，雜物間一開他都有點發懵，心想我家裏還有這地方呢。什麽掃帚拖把清潔劑盆盆桶桶儲備用紙壞了一半落灰的吸塵器都堆在裏面。阿姨是個利索人，只是東西雜，但并不亂。

他挽起袖子，踩着雜物間半攀半夠的，把最頂上的盒子拿下來。太久沒動了，厚厚地一層灰。

胡先煦都不敢吹，皺着臉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捧出去，到了浴室，才把蓋子揭了，去看裏面的東西。

這盒子是他的，裏面的牛皮紙袋，和牛皮紙袋裏的那件衣服，是很多年前郝富申送給他的。

太久了，他已經記不清郝富申送給他時，具體說了什麽了。

只記得自己當時拿回家看了一眼，是個大牌，而且好像，并不是當時的衣服。

那是一件Vintage。

胡先煦一直沒仔細看過也幾乎沒打開過，今天突然想起，這才翻出來仔細看了看。

藝人們在圈子裏待久了，活動，雜志拍攝，品牌合作，再對時尚沒興趣的人也漸漸摸到門道，整體圈層風氣帶動，耳濡目染之下，對他們來說，穿衣并不是一件單純的事，時裝也不再是虛無缥缈的玩物或簡單的喜好，而是變為如吃飯飲水般的确實需求。

胡先煦審視了這件衣服一會兒，默默把它放回牛皮紙袋裏，第二天他将這件衣服帶到造型師工作室給她看。

造型師打開，對着這衣服愣了愣，問他：你哪來的？

胡先煦坐在工作臺旁邊，随手拿她做樣衣的歐根紗玩兒，輕描淡寫地說，很久之前，一個朋友送的。是好東西嗎？

設計師頓了頓，翻出衣領後的标來給他看：“這個品牌成衣的标你是見過的，這不是一件成衣，這是高定的标。”她又把衣服放下，去二樓拿了兩件衣服下來，“但是你看，這是這個品牌現在的高定标簽。不一樣的，現在就只是一個品牌名了。”

胡先煦對比兩邊，發現自己那件的标是兩行，上面是品牌，下面是一行數字加英文名字。

“這是創始人執掌時期的高定。”設計師臉都紅了，激動地打開整件衣服道：“你看，你看，那時候的內襯是這樣的，他家的标志性花紋，現在再也不會有了。這玩意兒是古董，是要被放在品牌檔案館裏的，你借出來的嗎？”

“…………”胡先煦沉默一下說：“應該是被他買下來了。”

“？你朋友年紀很大嗎。”

“他比我大一歲。”胡先煦低頭喝水，仔細算了算時間，猜測道，“應該是當時他去國外玩兒，機緣巧合買下來的吧。”

設計師一言不發，低頭看着這件衣服發呆，翻來覆去地看。

“你說，能穿着個嗎？”胡先煦想了想問。

設計師沉默了一下，道：“從品牌來說，肯定是足夠了。這玩意兒，也不能用什麽當季新款不新款的來衡量……它既然沒有被收在品牌檔案館裏，那也不會被人指摘太用力，太壓其他人。我覺得，可以。”

胡先煦看着這件黑色西服，點了點頭。沒想到，還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但是……”設計師将整件衣服拎起來，給他看：“但是你看這顯然不是你的尺寸，有點太小了。等一下，這怎麽感覺是女裝啊？”

“？”

“卧槽。這是女裝。”設計師激動過去了，看出版型來了：“厲害了這是女裝。”

“那就不能穿了呗。”

“可以啊，可以改。如果你允許我拆它的話。”設計指了指裏料。

“小了還能往大了改？”胡先煦奇怪道。

“可以。你看。”造型師隔着裏料指給他，“這個品牌的高定，它不是兩片式的，它是用了六片布料，每一個連接處都留了2厘米的餘料，我可以給你放開，完全變成你的尺寸。”

胡先煦看着，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你先改吧，最後也不一定穿它。”

“那我會把它完全拆開。”造型師跟他确認，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激動：“你別怕你別怕，最後都會再拼回去的，最後就是一件完完整整的衣服。”

“可以。”胡先煦點頭。

造型師立刻開始抽軟尺，道：“來！量尺寸。”

“你為什麽這麽激動的感覺？”

“能改這種衣服，誰不激動。衣服是可以承載情誼的，人會老去，會消亡，可是衣服卻可以一直穿下去，對我來說就是活的。破損了，可以補，不合适了，可以改，這是一種長久的傳承和陪伴。”造型師是正經服裝設計出身，鑽研時裝多年，講話很有感情，頓了頓道：“送你衣服的這個女生，一定很喜歡你。”

胡先煦僵了僵，他想說郝富申不是女生，又想起他給自己送的是女裝，突然間揶揄心起，并不反駁，只問：“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她沒有送你別的而是送了你衣服啊，還是正裝，緊緊地貼着你，既是武器，也是铠甲。”造型師心情太好了，朝他俏皮地眨眨眼睛。

胡先煦不太能get到，心想，哪有這些說法，那郝富申要想讓我穿，至少把尺碼給對啊。

他只說：“隔行如隔山，我不太懂。”

“沒關系。托你的福，我居然能經手這種古董。”造型師仔細地鎖緊軟尺，道：“送你衣服的人是誰啊？她挺有品味。”

“品味嗎？他？”胡先煦想起郝富申的臉來，青澀的，俊秀的，笑起來有點傻氣的臉。

郝富申有品位這種東西嗎？

胡先煦笑起來，并不提郝富申的名字。時隔多年，他終于能坦然地和別人說起他，他道：“那個人，嗯……說實話，其實，我有點怕他。”

造型師聞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為什麽。她做什麽了嗎？”

他做什麽了嗎。

郝富申做什麽了。

郝富申沒做什麽。

他只不過是把手指伸進了自己嘴巴裏。

只不過和他在深夜走廊上說過一些奇怪的話。

只不過讓自己，對他有了些奇怪的念頭。

只不過差點讓他懷疑了自己的性取向。

沒做什麽。

窗外有蟬鳴，胡先煦張開雙手，軟尺搭過他的肩膀，他看着窗外濃蔭，仿佛又聞到多年前夏天片場的氣味，他搖搖頭，笑道：“沒有。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