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女兒香
“這、這使不得……”
西寧伯不知所措地環顧這陋室,眼皮一跳,瞧見頭頂還漏風——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讓宰相的嫡子受這委屈啊。
一句“伯爺”劃開翁婿之間的距離,他急得朝崔缇使眼色,指望女兒能幫忙勸說兩句,下一刻陡然醒悟,他真是傻了,崔缇是瞎子,哪看得見他的求助?
“缇兒,你跟着勸勸,他、你和他住在沉香院不好嗎?”
他聲音帶了哀求。
春風暖笑的裴宣,拒人千裏的裴宣,簡直判若兩人,她素日沒架子,但真惱了,架子搬出來,給人莫大的壓力。
這又應了那句話:脾性好的人動怒更吓人。
西寧伯駭得白了臉,額頭流汗不止。
一者是生身爹爹,一者是新婚’夫婿‘,崔缇餘光瞥了眼坐在木板床的裴宣,看她眉目挂冷霜,一時心疼感動。
裴宣事事為她,處處讓她,她開口勸,這人不會再計較。
只是……
自家夫婿自家心疼,裴宣疼她惜她,她哪能再攔着她出氣?
這口氣若沒出好,怕是夜裏這位修撰大人都會暗暗自責。
她自是愛重裴宣的,心念一轉,搖搖頭:“出嫁從夫。”
這是袖手不管、管不了的意思了。
西寧伯瞪大眼,剛要訓斥兩句,裴宣撩起眼皮:“伯爺好大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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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
西寧伯嘴角一抽,他威風再大,哪及金龜婿半點?
“女婿……”
裴宣無動于衷:“送客。”
白棠剛要動,號鐘不動聲色按住她的手,一直守在裴宣身側默不作聲的小厮笑着站出來:“伯爺,請。”
他是郎君的人,更是裴家的人,在外說話做事的分量比白棠重得多,便是西寧伯小心眼記恨也不會記恨到自家女兒頭上,白棠是少夫人的人,父女雖說往後沒多少來往,能少一樁麻煩何樂不為?
今日郎君給了西寧伯好大的沒臉,西寧伯有氣也得憋着,不僅憋着,還得夾着尾巴做人,盡心盡力伺候。
“伯爺!”
走出小院的門,西寧伯腿腳發軟差點栽倒
在地,好在身邊的下人眼疾手快扶穩他,他回頭看那寂靜立在風中的院落。
他自然沒法怨崔缇,崔缇是出嫁女,想做好裴少夫人首先就不能得罪裴宣,在那個情境說不上話也無可厚非。
真正教他驚駭的是裴宣态度的轉變,這人笑時一個樣,冷時又一個樣,十八之齡,方才在那不大的小屋氣勢愣是壓得他直不起腰。
此子以後必大有所為,可現在,他竟把人得罪了?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但這過失本可以避免!
他盯着身後破敗的小院,想想漏風的屋頂,再想想裏頭的滿眼窮酸,氣不打一處來,一頓疾走來到後花園,見到一名丫鬟,沉着眉眼問道:“夫人呢?”
丫鬟被他吓了一跳,匆忙行禮:“夫人去了白芍院。”
白芍院,燈火通明。
一腳邁進來,見着庭院修剪齊整的各色花兒,西寧伯沒了賞景的閑心,腦海最先冒出來的是之前去過的小破院。
那是崔缇住了十幾年的舊居。
可想而知,今晚過後,他理想中的翁婿關系會被狠狠撕碎,裴宣不會再敬着他,裴家不會悅納崔家這門姻親。
若讓宰相曉得今夜他的寶貝兒子攜妻住進破落院,參他苛待長女、為父不慈,伯府可就真的完了。
同為他的女兒,何以長女住陋室,幼女住廣屋?
“夫人,伯爺來了。”
伯夫人和女兒聚在一處品茶,茶氣缭繞,她眼皮不擡:“來就來了,你們……”
“你們先下去。”
“爹?”
“你也下去!”
崔黛被他兇了一句,回頭看看阿娘,伯夫人放下茶盞,柔聲哄道:“先下去。”
西寧伯看着人退出去,沉沉提了一口氣,他這邊沒言語,伯夫人為他沏了一盞茶:“不去籠絡你的好女婿,你在這裏發什麽瘋?”
“發瘋?”這個男人三步兩步沖上前,一巴掌扇在女人臉上:“這才是發瘋!”
伯夫人被掌掴得腦袋嗡嗡作響。
西寧伯的斥責劈頭蓋臉落下來:“這家我交給你打理,你看你管成什麽樣子!平素也就罷了,南院收拾不妥當,你是想拖着崔家和你一起去死嗎?”
他話說得太重,伯夫人以為出了要生要死的大事,暫且忍下怨氣不和他計較:“出何事了?”
“女婿和缇兒搬去南院住了。”說到這他又皺起眉來:“你是當娘的,怎麽能讓女兒十幾年來住在那樣的破屋子?傳出去崔家的臉面給哪裏放!”
“是我……是我讓崔缇住在那樣的破屋子?”
伯夫人一邊臉高高腫起,仿佛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你是當爹的,不是第一日知道缇兒住在南院,你有去看過她嗎?
“從生下來起,你對她不聞不問,有什麽資格指責我這個當娘的?
“我為你三次懷胎,就因生下來的長女天生殘疾,她就見不得人,就得藏起來!是你先剜了我的心,到頭來錯竟全是我的?崔紹,你還有良知嗎,你說這番話就不怕天打雷劈劈死你嗎!”
一霎的死寂,隔着門裏面爆發出又一聲劇烈争吵,崔黛躲在門外身子瑟縮發抖。
這是怎麽了?
她滿心茫然。
為何阿娘要罵爹爹?為何爹爹要打阿娘?
她怕極了,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此事就是個引子,揭開這些年夫妻二人心頭的不滿。
平日還算恩愛的夫婦吵起來醜态盡出,西寧伯埋怨夫人沒給他生一個兒子,伯夫人怨恨所嫁非人。
星月交相輝映,南院,經過下人們熱火朝天好一通收拾,小院好歹收拾出幹淨模樣。
桌面的灰塵被拂去,枕被鋪好,號鐘在內室點燃熏香,繞梁不知給哪取來一束花放入花瓶,白棠指揮着人将半人高的浴桶注好水,邁着小碎步溜到崔缇身邊,耳語一聲,領着人魚貫而出。
“夫君……”
裴宣捧着一卷書,沒留意書拿倒了,聚精會神地閱覽:“娘子,你先洗罷。”
她愣了一會,這才想起沒她攙扶,娘子目不能視說不得會磕碰着手腳,連忙起身趕過去扶好崔缇胳膊:“娘子,這邊走。”
浴桶冒着熱氣,水面漂浮一層新鮮花瓣,崔缇看不見,卻聞得着,裴宣掌心發熱:“就是、就是這裏了。”
她看崔缇一眼,顧及她目盲多有不便:“我幫你寬衣?”
她這副情态,一點都沒有面對
西寧伯的不怒自威,崔缇忍笑,下巴輕點:“嗯。”
裴宣悄悄長吸一口氣,低頭不敢多看。
衣物如缱绻的花朵堆疊盛開在女子細瘦的腳踝,小腿玉白,她閉了眼,背過身去:“娘子,娘子你小心點。”
身後傳來些微水聲,崔缇害羞地躲進浴桶,溫水浸過她的肩膀,嬌豔的花瓣點綴在白皙的肌膚:“夫君。”
裴宣下意識轉過身,陡然見着身。無寸縷的嬌美人,燒紅了臉同手同腳地走到窗前繼續’溫書‘。
她書卷拿倒了,崔缇不便提醒,藏在浴桶裏笑出聲。
聽到她笑,裴宣眼神氤氲起羞窘之色,眸光越過屏風看到自家娘子揚起的玉臂,心跳不受控制地錯亂起來。
渾渾噩噩不知過去多久,崔缇從水中站起身:“夫君?”
裴宣擡頭被屏風映照出的美人影羞得耳朵冒煙,極力穩住聲線:“是要、是要拿衣服麽?”
“嗯,有勞夫君了。”
寝衣隔着屏風遞過去,湊近了,裴宣依稀能聞到那股好聞的香,是娘子身上散發出的,她心神失守,想着這一晚究竟該如何過,若、若娘子執意與她圓房,她的身份……
沒嫁人前,舉凡女兒家私密事,崔缇仍然要強,并不願勞煩白棠,這也鍛煉出她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衣衫穿在身,她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而後看到一只冥神苦想的呆子。
“行光?”
裴行光驟然擡眉。
崔缇被她眼底的掙紮驚着,心有猜測,到底是不願逼她,柔聲道:“我喊棠棠進來,再為你重新備好溫水。”
“不用了。”裴宣繞過去見着清澈的洗澡水,笑道:“不用勞煩她們了,我接着娘子的用就好。”
“這、這怎麽行?”
“行的。”她手搭在衣帶,不放心道:“娘子先回床上歇息,我稍後就來。”
“……”
羞意爬上臉,崔缇不敢再看、再問,握着手裏的竹杖到了床邊,猶豫一番,她臉還是燒得厲害,在木板床躺好,克制着不去多想。
水還溫着,除了花香更多了一股清新的女兒香,裴宣邊害臊邊激動,到最後又忍不住暗罵自己不知羞恥。
崔缇等她等得心如鹿撞,風從屋頂敗落的口子灌進來,只因有裴宣陪她一起住,心底再沒了以前的憂患不安。
裴宣穿好寝衣,從荷包取出指甲蓋大小的香塊丢進紫金爐內。
香是迷香,崔缇見了心生無奈,只好裝作沒看見。
木板床僅夠一人睡,好在兩人身材纖細,擠一擠勉強能睡下,她早早為裴宣留出位置,裴宣長這麽大沒睡過像這樣簡陋的床,人躺上去,床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
崔缇紅了臉,解釋道:“只是吵了點,還算結實,不會……不會塌的。”
她扯過被子蓋過胸前,一陣微妙的沉默,倏然意識到什麽,臉唰地成了小紅燈籠。
裴宣笑得意味深長,長臂摟過她腰身,要她躺在自己懷裏:“我早該來這裏看看的,讓你受了好多委屈,是我不好。”
“沒有,我也沒有受很多委屈。”崔缇輕聲道:“都過去了。”
她這邊是過去了,裴宣卻過不去心坎那道關,從前即便她離家幾日阿娘都要派人精心打理她的房間。
哪像她的娘子,出嫁了,以前的舊居淪為荒屋。
可見西寧伯夫婦心底根本沒有這個長女。
後知後覺的漠視,比先知先覺的忽視更殘忍。
“娘子……”
她手上用了巧勁,迫得崔缇雙臂不得不撐在她枕側,裴宣一手按在她後腦,和她唇齒相依:“我很喜歡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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