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缇缇兔

是了,我是你的行光。

……

裴宣這一睡,醒來已經是第七天,上至帝皇,下至裴家打掃的小厮,不知牽動多少人的心。

“表兄!”

窦清月病歪歪地扶着婢子手臂走來,弱柳扶風,臉沒一點血色。

她一來,崔缇鼓噪的心瞬間恢複沉靜,看看裴宣,視線下移又盯着她純白色的裏衣,想了想,彎腰在她身上加了一層重重的裘衣。

這個季節,臨近入秋,遠不到要穿裘衣的時候。

她擺明了是在使小性子,裴宣坐在床榻兩手攏了攏厚實雪白的裘衣,遮住她清瘦的身形。

崔缇見了心底這才舒坦一點,不過她還是看不慣窦清月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裴宣身後,要說小尾巴,也該是她當行光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

窦清月算什麽人?照着親戚關系頂多就是舅舅家的女兒,更別說前世窦清月害了她性命。

兩人隔着血仇,相看生厭。

崔缇杵在這,窦清月渾身不自在,再看那披在裴宣身上不合時宜的衣服,更覺那毛茸茸的裘衣刺眼。

恃寵生嬌!

她咬着一口銀牙,腦袋倏地一陣眩暈,婢子急忙扶穩她。

“表兄,我有話和你說。”

“就在這裏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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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兄!”

她急得連聲咳嗽,身邊的婢子心生不忍低聲為自家小姐求情,裴宣清冷的目光一頓,歪頭看向崔缇:“娘子。”

崔缇擰着的眉漸漸舒展開:“好罷,你們聊。”

她起身走開,到底不放心走遠,守在門外豎起耳朵。

內室靜悄悄,無人說話。

窦清月一臉病容地打量她的‘好表兄’,素白的衣衫,烏黑的發,肩頸比一般人好看許多,優雅出塵,瞧着和先前大不一樣。

她輕聲喊道:“表兄……”

裴宣低眉并不看她:“你坐。”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木凳,窦清月從善如流地坐下,捂着帕子又在咳嗽,這一回咳得心肺都快要震出來,卻不見裴宣憐惜。

不該是這樣的。

表兄性子柔善,最是心軟。

她忽生不好的猜測,脊背微僵。

“清月。”

“表兄……”

裴宣規規矩矩地揉搓裘衣上如針的長毛,指如青蔥,膚如白玉,如瀑的長發垂落在肩背,她柔聲道:“清月,你知道的,我不是‘表兄’,是表姐。”

窦清月心口猛地一震,駭然失聲:“你——”

她慘白了臉:“你也回來了?”

“青瑤,該回頭了。”

她擡眉,一雙美目冷淡清然,恍若無情。

窦清月驀的吐出一口血來,血水染濕錦帕,她身子不住顫抖,厚沉的記憶沖破心門,一股腦瘋湧出來。

青瑤。

青瑤是誰?

我又是誰?

她滿心驚惶,面對裴宣投來的眼神,她忍不住想逃。

可她又能逃到哪裏去?

她不敢看那樣的眼神。

不!

我不是青瑤!

她蹭得站起身,卻擋不住前塵奔襲,命中注定。

是了。

她是青瑤。

是文曲星仙宮洗墨池旁生出癡念的一株仙草。

妄想得到仙君的愛,不顧天規擅自跳下輪回臺,入了輪回,做了窦家千金。

“不、不!”

她倒退兩步,撞翻了凳子。

內室傳來一道混亂的響聲,崔缇苦于目盲,瞧不見發生了什麽,等她剛起了心思欲靠近那扇門,門扉打開,有人從裏面沖了出來。

風裏帶着濃濃的藥味。

是窦清月。

“小姐?小姐!”

婢子追着人在身後跑。

崔缇一頭霧水:“這是……”

“宣兒?宣兒!”裴夫人一陣風地剛過來:“宣兒醒了?”

裴宣披着裘衣散着一頭長發從裏面走出來:“阿娘。”

看她毫發無傷地站在那,裴夫人大喜過望,她太興奮,連帶着崔缇也忘記窦清月的失态。

前後經歷兩遭,她算是曉得婆母是怎樣的疼愛女兒了。

上次行光不好,還以為犯了癔症,結果婆母急慌慌跑過來一時亂了方寸,竟忘了她是瞎子,和她使起眼色來。

這還是事後白棠告訴她的。

為此白棠暗地裏沒少捂嘴笑。

這一次仍是如此,端莊大氣的宰相夫人,顧不上自家親戚,圍着女兒噓寒問暖:“娘在後廚給你煨了雞湯,要不要喝?”

天宮的文曲星,也是下界的裴家子,裴宣笑了笑:“要喝。”

裴夫人一怔,沒來由感動地落下淚,一把抱住女兒:“可把娘吓壞了,再不摻和那事了,可好?”

她認真點頭:“聽娘的。”

真真是娘親的小棉襖,很讓人省心。

“你和她說什麽了?”

裴夫人去後廚端雞湯,趁着這間隙崔缇問了一嘴。

裘衣穿在身上捂得出了一身汗,但因是心上人為她披上的,裴宣舍不得脫:“也沒說什麽,不過今日過後,她會幡然醒悟的。”

“這麽神奇?”

“娘子不信?”

崔缇猝然撞進她清澈幹淨的眼眸,笑道:“你說的我都信,不過,你不熱嗎?”

哪能不熱?

裴宣愛她憐她,又悔恨自己木讷白白浪費好多韶光,她眉眼彎彎:“熱,但要娘子為我脫。”

“哎呀哎呀,哎呀呀,這還是咱們正正經經的文曲星嗎?”

姻緣樹下,月老望着那面水鏡,笑得合不攏嘴。

紅鸾星也看得津津有味,壞心眼道:“你說她心願達成,抱得美人歸,總不能再和兔子過不去,每月都嘗一回兔頭了罷?”

月老一愣,繼而捧腹大笑。

天上的兩位神仙揣着手看熱鬧,地上的文曲星冷不防記起一事,遙望蒼天。

而蒼天廣袤,萬裏無雲。

“你在看什麽?”

屋檐下,崔缇順着她的方向看去,不解其意:天?天有什麽好看的?

她一臉懵懂,落在裴宣眼裏卻成了長着兩只長耳朵可可愛愛的缇缇兔,她唇角上翹:“無甚,娘子,咱們先回房罷。”

她自打醒來後和崔缇說的每句話都和裹了蜜汁似的,甜得粘牙,偏她自己不曉得,還是那一副寵溺的口吻。

崔缇耳朵紅紅,揉揉耳垂,故作鎮定地牽了她的手。

十指

相扣,連日來懸着的心也踏實了。  。

裴宣醒來固然皆大歡喜,只不過窦家這邊,窦清月病入沉疴,藥石無醫。

沒兩日,神魂飄入上界,青瑤仙子率先歸位。

愛女病重,一場高燒燒得整個人癡癡傻傻,生是逼得窦大将軍鬓發皆白,窦夫人險些哭瞎一雙眼,日夜不眠地陪在床榻。

殊不知他們的女兒早已回到本該回的地方。

“可憐天下父母心。”

好歹裴窦兩家親戚一場,文曲星在下界還得待到情愛圓滿,倘窦清月一命嗚呼,兩家交惡,于轉世的文曲星大大不利。

看在素日的交情上,月老抱着姻緣簿請示上頭,看能否補上青瑤仙子留下的漏洞。

這一去,當真有了解決之法。

姻緣簿上恰好有一積德行善又意外身亡的凡女與那人間的宋子真有一世夫妻緣,得了準允,月老又往地府走了一個來回。

“文曲星歸位之日,定要诓她幾壇子靈酒,否則,可就對不住老夫辛苦奔波了。”

紅鸾星聽了輕笑幾聲。

天上的仙人做事,地上的凡人受益。

宋子真下衙之後日日來窦家看望病重的窦小姐,為她寫詩,哄她發笑,竭盡全力開解她的心事。

奇的是,渾渾噩噩狀若癡傻的窦小姐忽然有一天意識清醒了。

西京的百姓都說是宋郎情意感動上天。

而窦家小姐在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坊間漸漸沒人談及窦清月在桂明橋示愛裴宣的那樁事,省得人沒死,再被輿論逼死。  。

“青瑤仙子,走罷,合歡散仙和琴真上仙還等着呢。”

九重天上,仙侍不耐煩地催促。

洗墨池旁的那株仙草依依不舍地看向下界,看到仙君陪在兔精榻前,悄悄為她蓋好被衾。

她心中痛楚,刻意移開眼,看到的最後一幕卻是姓宋的後生豁出臉面哄得那‘窦家小姐’眉開眼笑。

她心底說不出是何等滋味。

手掌攤開,所有的福澤好運仿佛盡數從指縫落下。

一切都源于不該有的癡念。

她不服,又不得不服。

因為

仙君說了,青瑤,該回頭了。

歸位的青瑤仙子一入天庭便被仙侍押去沉水洞與寧合歡、秦菁作伴,她去時秦菁正冷嘲熱諷言語攻擊這位不正經的合歡散仙。

寧合歡懶得理睬。

聽到動靜,她回過頭來,見着那株草和她擺臉色,她“呦”了一聲:“這不窦家小姐麽?”

她說話專揭短,青瑤仙子別開臉不理人,倒是走到秦菁身旁屈身行禮。

秦菁擺擺手,對她态度并不熱絡:“我幫你是存有私心,你無需謝我。”

這下,青瑤仙子遲疑片刻,只能走到兩人中間,受這狂風蝕骨,陰水漫身。

天庭上的刑罰,哪怕是仙人之軀也不好受。

寧合歡竟還有心思玩鬧,素手一揮,召出一面水鏡:“百年寂寞,看來只能看看文曲星和那只兔精解悶了。”

“……”

下界,大昭,西京。

下人匆匆而來:“郎君,少夫人,表小姐和宋郎君登門拜訪。”

窦家已經和宋家結親,雖說對于窦清月近乎‘死而複生’的際遇很是訝異,但得知窦清月名花有主,又聽聞她性情大改,崔缇也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和以前不同。

“快請人進來罷。”

她發了話,裴宣這才啓唇:“有請。”

宋子真殷勤陪在未婚妻身畔,進門前還在問:“你是真心想要嫁給我?”

他臉皮都不要,跑到人家裏來還不老實,聽聽說得都是什麽話!

‘窦清月’臉紅着應了聲,喜得宋子真走路不知先邁哪條腿。

這般沒出息的模樣剛好被裴宣看在眼裏,她笑:“你們怎麽來了?”

聽這語氣,似是毫無芥蒂。

“見過表兄、表嫂。”‘窦清月’道:“此行來是與子真來和兩位賠不是,先前多有冒犯,還請兄嫂莫要與我二人計較。”

她話裏和宋子真不分你我,竟是真變了一個人。

崔缇半信半疑,委實是這變化太大,讓人心裏沒底。

裴宣虛虛一扶:“都是自家骨肉,不必見外。”

聽她說‘自家骨肉’,宋子真長松一口氣,笑道:“行呀行光,我就知道你不是小氣之人!”

她二人說着話,‘窦清月’走到崔缇身邊:“祝表兄和表嫂永世恩愛,白首不相離。”

“……”

她極力示好,奈何窦清月在崔缇這兒黑得都沒法再黑了,聽她說好話,總有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她是信還是不信呢?

她兀自糾結,若非眼睛看不見,她真想好好看看這人是不是被換了芯。

“表嫂?”

“……”

她以前劣跡斑斑,崔缇還是不愛搭理她。

黃昏時分,送走這對未婚夫婦,她坐在房裏陷入沉思。

裴宣走過去抱着她笑。

“笑什麽?”

裴少夫人一頭霧水。

裴宣止了笑,摟着她腰一本正經:“只是忽然想起來曾經有人說過,兔子腦袋也就那麽大,腦子不會很好使。”

崔缇眼睛一瞪:“誰說的?!”

說不清因由的,就是很氣——兔子招誰惹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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