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熟悉感

十月二十五,宋子真迎娶窦家小姐為妻,婚宴辦得盡善盡美。

裴宣身為‘表兄’,又為新郎至交好友,于情于理為朋友擋了大半酒。

她酒量好,怎麽灌都不會醉,喝到滿桌子賓客都趴下了,這才晃晃悠悠站起來,眸子漾着水色:“回、回家!”

小厮作勢欲扶,被掙脫開,裴宣站在冷風中醒醒酒意,着手整斂衣衫,拒了宋家熱情的留客之意,和崔缇連夜回到素水別苑。

西京有名的‘病西子’總算嫁出去了,成了有夫之婦,崔缇仍覺得怪異,仿佛不知哪裏出現問題,這人忽然變了。

變得和善可親。

和她以前認識的窦清月完全不同。

馬車骨碌碌駛在平直的長街,好友成親,裴宣是打心眼裏為他感到高興,一高興,肚子裏裝滿了酒,臉頰泛紅,全憑世人的先入為主和裴宣本人儒雅挺拔的氣質、顯赫的家世撐着,那染了桃花色溫的女兒态才算遮掩過去。

對着外人她不顯山不露水,對着崔缇,裴宣放軟身段躺到她懷裏,哪怕穿着廣袖儒服,也能一眼看出這是貨真價實的女郎。

崔缇掌心摩挲她發燙的臉蛋兒:“要不要睡會?”

千杯不醉的裴郎君今晚卻是醉了,眼睛迷蒙,醉意遲遲:“我問子真,究竟喜歡表妹哪點,你猜他是如何說的?”

各花入各眼,崔缇‘看’窦清月是哪哪覺得不好,奈何有人喜歡,她也感到好奇:“如何說的?”

裴宣懶散地汲取她懷裏的溫度,周身放松:“他說第一眼見,喜歡的是窦小姐的臉,待再相處,則鐘意她溫柔如水的性情。”

“溫柔如水?”

崔缇驚了。

據她所知,窦清月的溫柔如水全給了行光,所以說,這位表小姐是真的轉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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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裴宣癡看她:“表妹的心已經不再放在我這了,你可以釋懷了。”

“你哪只眼睛看我耿耿于懷了?”

裴宣貓在她胸前輕笑,崔缇被她笑得臉紅,別扭稍傾,索性大度起來:“好啦,我曉得了。”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好的留下來,壞的都忘記,若窦清月肯好好做人、珍惜當下所有的,她願意為了裴家不與之為敵。

越和裴宣相處,得到的愛越多,她心胸越開闊。

前提是窦清月不要來惹她。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何況人呢?

她顧自想着心事,裴宣慢慢在她懷裏睡沉,崔缇親親她眉心,柔聲吩咐車夫趕車再穩些。

“少夫人。”

“見過少夫人。”

一入別苑大門,婢子們規規矩矩行禮。

才剛到家,外面就下起暴雨,豆大的雨珠噼裏啪啦砸下,空中多了泥土的淡腥味。

“小聲點,不要吵醒她。”

崔缇不放心地囑咐。

婢子們見過她與郎君的夫妻情深,捂着嘴低頭小聲偷笑。

她們笑她們的,崔缇脾氣好,從不苛待下人,更不愛無事耍少夫人的威風,也因此頗得別苑下人敬重。

號鐘繞梁小心攙扶裴宣回房,白棠在後頭護着崔缇,外面雨勢極大,仿佛天破了一個大窟窿,水嘩嘩往下傾倒。

“你們先出去罷。”

“是,少夫人。”

崔缇歪頭:“棠棠,你也出去罷。”

白棠擰幹浸了水的帕子交給她,心知少夫人不願旁人多看一看醉酒的郎君。

她為這有趣的占有欲和強烈的醋意感到欣慰。

從前崔缇什麽樣,現在又什麽樣,甚至可以說遇見裴宣,那個委屈住在南院破瓦房的盲女才算真正活了過來。

不再是一成不變、得過且過的溫順。

有了在意的,想永遠霸占的珍寶和夢想。

白棠從善如流地退出去,臨走不忘掩好門。

狂風驟雨被擋在這扇門外,內室溫馨靜谧,崔缇捏着濕帕子為裴宣擦臉,指尖觸及到那細膩溫滑的臉蛋兒,有些走神。

“行光……”

裴宣睡得昏蒙蒙的,被窗外大作的風雨吵醒,睡眼惺忪,她的衣冠被除去,長發鋪散開,裏衣的領子微微敞着,映出精致的鎖骨。

烏黑秀發,冰肌玉骨,美人橫陳,下意識握住崔缇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腕。

崔缇眨眨眼,心跳如雷,雷聲震動,動靜快要趕上門外的聲勢。

她微抿唇:“你醒了?”

裴宣反應比素日遲了些,她這樣子分外可愛,崔缇克制着心動:“行光,我幫你擦擦身子。”

這話很好懂。

躺在床上的文雅酒鬼乖巧地松開手,閉了眼,或許感覺到熱,扯了扯松散的衣領。

大片的肌膚闖入崔缇視線,她暗嘆自己好歹做了這人的妻,否則遇上這一幕,總會覺得是在占人便宜。

房間門溫度一點點上升,紫金爐內的香片遞出絲絲縷縷的香霧,崔缇顫着手好生服侍枕邊人。

酒鬼舒舒服服地睡過去。

把人翻了面,前後折騰一刻鐘,崔缇脖頸淌出細汗,放任着汗水往外冒,她坐在床沿欣賞裴宣的好姿容。

最近不知怎的,她越看裴宣越生出教人鼻酸的熟悉感。

熟悉也就罷了,鼻酸想流淚的感覺委實令她招架不住。

“我是不是欠了你的?”她喃喃自語,擡起手來想摸一摸頭,只摸到玉制的簪子和一頭柔順的發絲。

那種怪異的違和感又來了。

崔缇不知該怎麽說。

不清楚是不是兔房裏的兔子愈來愈多,她時常有種說起來甚是離譜的直覺。

直覺告訴她,她應該有兩只長長軟軟的兔耳,可……

好好的人怎會長一對兔耳朵?

那太吓人了!

她擔心吓到她女扮男裝的‘夫君’,手指搔搔頭,摸不着兔耳,于是只能閑不下來地去捏裴宣軟嫩的臉。

十八歲的年紀,嫩得出水。

崔缇壓根玩不膩。

一場秋雨一場寒,西京一日冷過一日。

三個月後,冬。

大雪天,雪深沒過腳踝,宋子真打扮風騷,披着花裏胡哨的大氅登門。

裴宣見了他就手扶額頭,有種借着他這身行頭看見老熟人的頭疼感。

老熟人寧合歡心軟之下幫了缇缇,依着天規,沒準這會正在受罰,本着人道主義的關懷,她勉強沒那麽嫌棄巴巴跑來的宋友人。

宋子真滿臉寫着“喜氣洋洋”:“行光,你猜猜,兄弟有了什麽喜事?”

“……”

八世輪回今非

昔比的文曲星眼尾一挑,故意揶揄:“你又要娶妻了?”

宋子真臉一懵,繼而“呸呸呸”:“胡說什麽呢!你怎麽和鄭無羁那混蛋一個反應?成心的是不是?”

他攥着拳頭就要毆打轉世來的仙人,待對上裴宣那雙笑吟吟的眼睛,又着實下不去手。

該死的!

他憤憤道:“你一個大男人,作何長得這麽晃眼?”

裴宣語氣無辜:“你可以去問我爹娘,再不成,舉頭三尺問問神明也行。”

嘶!

看清她眼底的打趣,宋子真眼睛一亮:“好呀你,這是開了哪門子竅?總算有點年輕人的樣子了!”

年輕人是什麽樣?

反正不是比書院裏的先生還板正的端方沉悶。

他為裴宣的變化感到高興,但更高興的還在後頭,他喜得眼睛眯成一條線,淺嘬一口香茶:“不要打岔,快來猜猜!”

宋某人昂首挺胸,像只驕傲的大公雞。

裴宣沉吟道:“可是清月有孕了?”

宋子真臉上憋不住笑:“你好聰明,不愧是我和阿月的表兄!”

成親幾月就傳出喜訊來,可見他與窦清月婚後過得很是甜蜜。

“阿娘暫時不讓往外傳,我卻是急性子,只告訴了你和姓鄭的。行光,你等着當幹爹罷,以後我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裴宣說不到兩句話,這人好似腳下踩着風火輪又跑沒影。

回到家,宋子真親親寶貝娘子的肚皮,煞有介事道:“好孩子,爹已經給你找好靠山了,你可千萬別折騰你娘!聽到沒有?”

他一副孩子氣,‘窦清月’笑而不語。

大雪茫茫,西京少見飛鳥,郊外的紅梅開了一樹樹,冷香味沁鼻,這時節在家坐不住的世家子弟興沖沖往外跑。

踏雪尋梅,堆雪人,打雪仗,領略冬日盛景,縱使什麽都不敢,只在雪地裏你追我趕再熱出一腦門汗,也是難得的趣味。

适逢年關将至,宮裏的帝皇都放了假,朝臣們在家烹酒,要麽隔三差五舉辦文會。

附庸風雅的人不少。

裴宣簡在帝心,前程錦繡,是以每有閑暇常有人前來邀約,崔缇不愛拘着她,只要求她遵守一點:在外不準貪杯。

她很是介意某人醉态迷離的模樣被外人瞧見,外人多瞧一眼,比她少吃一斤肉還難受。

崔缇這日又在兔房發呆。

兔房的管事畢恭畢敬走上前,雙手捧着做好的毛茸茸:“少夫人,您要的東西做好了。”

“這麽快?”

管事笑得憨厚:“不敢要少夫人久等。”

崔缇不教人白做工,每人賞了五兩銀子。

卻說她特意交代衆人趕制的‘毛茸茸’,是一頂極其可愛的帽子,有着兩只長而軟的兔耳,有以假亂真之效。

雖說她這要求哪哪都透着古怪,可她甚得人心,別苑裏的下人不分男女待她格外尊崇。

況且,只是模樣奇怪的帽子罷了,以少夫人如今在府裏的地位,莫說長着兔耳朵的毛茸茸,便是長着驢耳朵的帽子,也都使得!

崔缇眼睛看不見,但光靠一雙手也能摸出這帽子是她想要的。

她很不好意思教旁人瞧見她戴這麽一頂帽子,于是只在內室裏偷偷戴。

“棠棠,你瞧着怎麽樣?”

白棠笑得小臉紅撲撲:“少夫人戴這帽子,好看!”

號鐘和繞梁也齊聲誇好看。

崔缇得了這帽子便有些愛不釋手,閑了就愛摸摸那下垂的假兔耳,只是不敢要裴宣看見,免得認為她有什麽奇奇怪怪的癖好。

“她出去了嗎?”

“出去了!”

不等她言語,白棠貼心地獻上一頂全新的兔毛帽。

卻說走出別苑門的裴宣早就發現枕邊人近日舉止古怪,和以前比起來,更像是盼着她出門交際。

這很不對勁。

她為此愁得睡不安生。

試想用了八輩子才追到心上人,成婚不到一年缇缇便待她冷淡,饒是轉世的仙人也扛不住這份深深的惆悵。

她轉過身,想一探究竟。

門子見她去而又返,心裏納悶。

一路走來,下人們收到眼色不敢聲張。

還沒走到她們的卧房,隔着門就聽到一陣歡聲笑語,裴宣眉眼低垂,心坎冒出些許酸澀。

看罷,她不在家,她家娘子竟喜成這般模樣。

她咬咬牙,壓下那點子不好與外人道的委屈,悄悄推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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