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雪滿懷
婢子們圍在一塊七嘴八舌,白棠笑得五官亂飛,非要給崔缇再加一條短短的兔尾巴,號鐘在一旁嗔她,繞梁沒忍住一巴掌拍在她肩膀,房間裏氣氛融洽。
崔缇摸着她的假兔耳,眉眼彎彎:“你就胡說罷,看我罰不罰你?”
白棠伺候她時間久了,仗着不是親生勝似親生的姐妹情分,根本不怕她,只面上佯作怕,捂着腦袋作勢亂竄,一邊跑一邊促狹道:“哎呀哎呀,我的帽子,我的兔耳朵呢!”
號鐘繞梁噗嗤一聲笑出來,崔缇也紅了臉。
她這癖好來得突然,不敢教外人知道,省得再傳出一些風言風語,譬如“裴少夫人有戀兔癖,好好的人偏要多出兩只耳朵”。
這樣的話不好聽,對裴家名聲也不好。
于是躲在屋裏偷着樂,她身邊的婢子性情都是極好的,更忠心,崔缇感動她們的理解,也給她們私下置辦了兔裝行頭。
一屋子的人笑着、鬧着,沒一個瞅見站在珠簾外的裴宣。
珠簾擋着視線,看不大清明,裴宣伸手撩起簾子,所見之景象教她呆愣當場!
姣、姣姣?
長長的兔耳,雪白的兔裝,除了少一根短尾巴,像極千百年前的兔精少女。
裴宣眼睛微微濕潤,心底動容,不由猜測:娘子這是想起來了?
她心潮澎湃,倏地卻聽號鐘一聲驚呼:“郎君?!”
房間裏很快陷入一團亂。
白棠手忙腳亂地替少夫人摘下兔毛帽,約莫是太慌亂,兔耳朵纏住崔缇脖頸,怎麽也取不下來,她急得腦門出汗。
號鐘、繞梁沒敢躲藏地撲通跪地,一副甘心受罰的乖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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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過之後,又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死寂。
崔缇小臉一會白一會紅,下唇被咬得死死的,她低着頭,不敢看裴宣的眼,更不敢想見到這幕的行光會不會覺得她奇奇怪怪。
她局促地想哭。
白棠搶先道:“郎、郎君,是奴慫恿少夫人,要罰,郎君就罰奴婢罷!”
她們争先搶着挨罰,崔缇心有不忍,緩緩擡起頭去看本該出門交際的‘夫君’,眼圈紅紅:“是我的主意,和她們無關。”
裴宣被她們主仆四人的‘凜然義氣’弄得哭笑不得:“我是哪門子的惡人不成?起來,快起來。”
走近了,她為崔缇解開纏在脖頸的兩只兔耳朵,還真別說,這耳朵是怪長的,她輕輕捏了捏,軟軟的,毛茸茸的。
崔缇小臉爆紅,腦袋頂羞得都要冒煙。
“你們先下去。”
白棠看了眼明顯心思不在這的少夫人,遲疑地退出去,號鐘、繞梁緊随其後。
迷迷瞪瞪出門,經走廊的冷風一吹,後知後覺覺出羞臊——嗐!怎麽就被看見了呢?
是啊,怎麽就被行光看見了呢?
崔缇很是難為情。
放過兔耳和兔帽,裴宣玩味地欣賞崔缇身上的那套兔裝:“娘子穿這一身,還怪好看。”
“……”
崔缇當即捂臉,拿後背對着她。
“我說真的。”
什麽真的假的,眼下崔缇只想讓她忘記方才見到的一切。
看她還是不信,裴宣将兔帽戴在自己頭上:“娘子,你看我戴着如何?”
她把玩那兩條兔耳朵,玩得不亦可乎。
崔缇忍着羞赧回頭,想笑還一味憋着。裴宣身量高,文弱纖瘦,适合扮演成精的青竹,不适合當兔子,兔子都是稍稍圓潤點好看,哪有又大只又瘦弱的?
看她笑了,裴宣靈機一動:“娘子,不如我們來演一演仙君和兔精的初相逢?”
初相逢?
崔缇俏臉一熱:“你不是要出門麽?”
“不去了。”
“……”
她說風就是雨,興致勃勃,甚而隔着門喊了下人來,差人去宋府傳話。
一應的流程走完,裴宣有了大把時光:“娘子?”
莫名其妙的,崔缇生出搬出石頭砸自己腳的錯覺。
心上人是大昭最年輕的狀元郎,文采風流,借着她的好文采,崔缇‘看’盡深情浪漫的話本,旁的無需提,單單‘仙君和兔精’的八世輪回就寫了滿滿幾百頁。
而初相逢……
崔缇腹诽裴宣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曲星與兔精的‘初相逢’是仙君在一面鏡子裏見到剛巧化形成人的少女。
文稿裏是如此描述的:“卻見白光忽起,皎兔變作十四、五歲的女孩,眼神純真,發黑如墨,肌膚白如雪,占盡天地四方造化之神奇,初起身,怯意猶存,她隐約感知到外來人的窺探,輕聲問:是誰在看我?四圍靜默,唯有草動、風聲。”
那是二人的‘初見’。
崔缇記得很清楚,甚至記得看這段時難以平靜的心潮。
她瞥了裴宣一眼,轉身就要逃,被人一把摟住腰。 。
窗外大雪紛飛,家家戶戶為新的一年忙得熱火朝天。
書房,崔缇渾身筋骨酥。軟,拿筆的力氣都沒有,裴宣握着她的手帶她寫春聯。
“寫好了貼在哪?”
“貼在咱們卧房。”
崔缇放下心來。
每到這個喜慶的時節,上門來求字的同僚數不勝數,待與交好的朋友們分發完春聯,宮裏又來了人。
領頭的太監笑呵呵捧着裴侍讀為陛下寫好的墨寶返程,裴宣揉揉發酸的手腕,崔缇心疼她近日操勞,總沒停歇的時候,嗔怪道:“看你還敢不敢不老實。”
老實?
老實人是沒媳婦的。
文曲星老實了萬年,也冷清了萬年,而後八百年窺鏡,守着那點矜持是一根兔子毛都沒摸着。
轉世為人的裴宣想好好體驗做人的滋味,不想當一塊老實的木頭,提議道:“我們來做燈籠可好?”
過年嘛,氣氛不可少。
午後,素水別苑門前挂起兩只兔形紅燈籠,每有路人經過總會擡起頭觀望一陣。
一晃臘月只剩下惹人愛的小尾巴,臘月二十七,裴宣與崔缇趕回相府,與親人團聚。
西京這幾日炮竹聲不斷,回到相府的第一天,西寧伯府送人一張喜帖,崔黛的婚事有着落了。
要說這位不是省油的燈的崔三姑娘,兩月前喝茶水差點把自個嗆死,發高燒險些燒壞腦子,病好了出門,不慎又狠狠跌了一跤,好巧不巧地磕掉正中的兩顆門牙。
倒黴到這個份上,坊間都在傳言她沖撞了哪路神仙。
閉門在家的這段日子崔黛沒少躲在房間掉眼淚。
哭得頭昏眼花時也有在想,她只是運氣差了些就被無知之人蓋上‘喪門星’的帽子,只是缺了兩顆門牙就被一衆千金小姐們取笑譏諷。
想得多了,她想到崔缇。
崔缇生來就是瞎子,頂着‘禍胎’的污名被遺棄在破落的南院,她從不認她作長姐,她也泰然處之。
姐妹易地而處,哪怕沒有白棠那個小丫鬟,崔缇也能活得比她好。
因為崔缇是石頭裏開出的花。
比她堅韌。
崔黛還是不大喜歡這個姐姐,嫉妒、羨慕的情緒一直在作祟,哪成想她遭逢‘大難’,得知她的遭遇,崔缇會派人送來一名牙醫。
起初她以為崔缇送人來是為了嘲笑她。
但她又想多了。
那牙醫幫她做好假牙,鼓勵她戴着假牙出門。
崔黛那天哭得眼淚汪汪,覺得崔缇這瞎子比她花心思結交的酒肉朋友們好多了。
吃過苦頭,一朝醒悟,她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不再想着攀龍附鳳與崔缇一較高下。
再者一樁樁一件件發生的事已經讓她明白,人該惜福,否則連已有的都會失去。
她努力修複爹娘之間岌岌可危的愛情,幫着娘親打扮,努力讨爹爹歡心。
剛開始時做得很是笨拙,好在西寧伯和伯夫人待長女不用心,卻是實打實疼愛幼女。
崔缇是他們夫妻未曾用心去愛的,于是連彌補都顯得涼薄、可笑。
崔黛不同。
崔黛生下來到現在的每一天都有為人父母的心血在裏頭。
以前是打不得罵不忍,諸般遷就,如今她想開了,肯改好,因着她一人,籠罩在崔家上空的陰霾也漸漸散了。
每個人都在嘗試着把日子過好。
聽完崔家人的回禀,崔缇指尖捏着喜帖,笑容很淡:“好,我和行光會去的。”
崔見是西寧伯崔紹的親随,在崔家很有臉面,他恭聲道:“三姑娘特意囑咐了,要老奴帶一句話給您。”
“什麽?”
“三姑娘說,成婚那天她會認認真真與長姐道歉,希望姐姐看在血濃于水的份上,原諒她的年幼無知,她知道錯了。”
曾經崔黛沒少嘲笑崔缇是個瞎子,是不受人喜歡的禍胎。
而今她也被喊“喪門星”,被喊“缺牙的醜八怪”。
切實嘗到言語如刀,才知刀不可輕易出鞘。
崔缇噙在唇邊的笑意擴大:“難得。”
崔見不放心地看着她,想着出門前崔黛的一番懇求,小聲開口:“依老奴所見,三姑娘這次是真長教訓了。”
八歲那年崔缇受他一飯之恩,始終念着這位老仆的好,點點頭:“她喜歡這門婚事嗎?”
“喜歡,很喜歡!雖說夫家不似大姑爺顯赫,但為人還算實誠,三姑娘很滿意!”
“滿意就好。”崔缇溫聲道:“您說的話,我會記着的。”
“好,好……老奴、老奴這就告退了。”
她起身相送。
崔見哪好意思要她相送?忙不疊跑開。
白棠訝異道:“這人真改好了?”
“許真改好了。”
崔缇兀自失神。
她都做好了這輩子‘沒有’爹娘妹妹的打算,哪知命運又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拐了彎兒。
過完這個年,崔黛應該快滿十六了。
将将是個大姑娘了。
她心緒複雜,以前崔黛事事和她擰着來,嬌蠻無禮,現在竟也能心甘情願喊一聲“姐姐”,道一句“知錯。”
這遲來的“姐姐”和“知錯”讓人五味陳雜。
她偷偷揣着心事,面上該笑笑,該鬧鬧,不願攪了家人心情。
可裴宣心細如發,還是察覺到了。
年三十,吃完團圓飯,裴夫人穿着一襲華服笑吟吟走過來:“缇缇,宣兒在房裏等你呢。”
“等我?”
崔缇一臉茫然。
她是瞧不見婆母眼裏的喜色,一側的白棠看得卻分明:“指不定有什麽驚喜等着少夫人呢。”
“多嘴。”
裴夫人嗔瞪白棠小丫頭。
驚喜啊。
崔缇迫不及待催促:“棠棠,快扶我去。”
她最喜歡驚喜了。
開春,天氣還很冷,崔缇裹着厚實的大氅來到門前,白棠道:“少夫人,就是這了,您快進去罷!”
她一溜煙跑開,糾結是和號鐘玩,還是和繞梁去看明天的日出。
崔缇沒她這樣的煩惱,手堪堪碰到那扇門,門從裏面打開,一條細白的手臂伸過來,将她帶入房中。
啪!
門扇關閉,且上了門栓。
內室溫暖如春,雪色的地毯鋪滿地面,裴宣一身女兒裝扮赤腳踩在松軟的羊毛毯,細長的眉,潤紅的唇,身形窈窕,裙擺開出一朵朵精致的蓮花,每一道銀色的暗紋都綴滿溫柔情韻。
“行——”
“光”字含在唇齒,又淹沒在唇齒。
裴宣捉過她的手搭在自己誘人的小蠻腰,以吻封緘。
适時,天光明媚,人間情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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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到這裏就完結啦,接下來還有一章缇缇視角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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