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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破荊正在教辛闕“江水倒流”這一招,大刀向後一削,回身,斬下。

手頓住了,刀停下了。

瞬間的沉默之後,辛闕忽然大叫:“大哥,你回來啦!”拎着大刀沖過來就把遲衡的大腿抱住了,髒兮兮的臉蛋又驚又喜,一邊抱一邊要哭不哭的樣子。

“一邊去。”岑破荊把辛闕的衣領一提扔一邊,眼睛剎那紅了:“你是死的活的?”

說罷,狠狠的一拳揍在了遲衡的背上,力道又猛又硬又準,遲衡被打得肝膽都快出來了,彎腰一邊笑一邊猛咳:“活的活的,你輕點。”

“弟兄們找你都快找瘋了。”岑破荊一邊說一邊又揍了他幾拳。

辛闕飛速起身,狠狠把岑破荊撞開:“不要打我大哥。騙子,你還騙我說大哥不回來了,大騙子,再也不要你教練刀了,走開!”

“這白眼狼崽子,白教了!”

遲衡抱着吃疼的心口,聽着辛闕和岑破荊吵着,樂了。

之後,又卻見了梁千烈和左昭,自然也是又驚又喜幾疑是夢。這一天所見到的人都是欣喜若狂,連那黑馬見了遲衡都奮然揚蹄,直噴鼻氣,似要掙脫缰繩一般的驚喜。

且不說衆人的且驚且喜,一陣熱鬧後,遲衡很快安頓下來。

別個人不說,辛闕最是開心,高興壞了,圍着遲衡亂轉不帶消停的,像陀螺一樣。岑破荊拽都拽不走,笑着說:“小破孩,練刀了,給大哥看看,你都會哪些招式了?”

辛闕興高采烈拿了刀,在院子裏就練起來。

他這一出刀,遲衡驚了,不說那刀式和刀法都出奇的娴熟,就那刀砍出來的氣勢也極為驚人,氣如長虹貫日,勢如巨浪卷岸。若不是個子矮,絕對是絕世好刀,一口氣練下來,他臉都不帶紅的。

“天賦奇才,對吧,他才十二,再長長鐵定超過你我。”岑破荊抱手點評,“可惜的就是,腦子有點不夠使,傻乎乎的,十二歲的小孩,跟七八歲沒兩樣。放在你我手裏還好,擱到別人那裏,就是一大兇器啊。”

遲衡笑了:“怕是跟着小憐,所以天真。”自我安慰而已,他也清楚,辛闕确實缺心眼,除了吃,就是玩,現在添了一樣:練刀。單純,專注,加上天賦,難怪進步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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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人我還和他對練了,你猜怎麽樣。別看他傻乎乎的,耍起刀來一點不含糊,還不用人教,專挑我的短處砍,差點沒招架住。他沒有分寸,都沒敢讓他跟別人對打,生怕他不知輕重,傷了自己人。”

遲衡琢磨了一下:“咱可得把栓身邊看牢了,不然又是一惹禍精。”無論如何,他心底都挺高興的。

辛闕耍完之後就跑上前來邀功,樂颠颠的:“大哥,我的刀怎麽樣?”

“好!就趕上大哥了!”

遲衡狠狠地把他誇了一番,叫他跟着岑破荊好好練,練好了再練騎馬。把辛闕高興得牙都快笑沒了,使勁點頭:“破哥說練好了刀,才能一直一直跟着大哥,我的刀可以了嗎?”

“嗯,繼續練,再這麽練一年就可以了!”

秋日,雲淡天高。被辛闕大哥前大哥後地纏着,把鐘序惹煩了,便說要去買筆墨紙硯,把遲衡拉跑了。天色将暮,小攤小販都散去了,有一個白發老頭,擺了一籮筐的怒放菊花,淺淺的黃,生生的白,淡淡的紫,溶溶的黃,擺在一起,花朵又大又卷,十分好看。

遲衡心中一動,買了五大枝:“擺在案子上一定好看,我看朗将他們把荷花插在……”

未等說完鐘序已拂袖而去。

自覺失語,遲衡趕緊追上去拖住他的手,懊惱地說:“序子,鐘序,別走嘛,你不是常常要翻出些陳年舊官司閱卷什麽的嗎?有花在旁邊,不是更……”

“根本就跟花沒關系好不好。”鐘序氣呼呼的。

當然明白他氣的是什麽,不顧旁邊有人,遲衡抱住鐘序哄:“以後不提他,我錯啦,進鋪子給你挑一支好筆好不好?”

鋪子也快收攤了,鐘序很不高興地挑了一支,把碎銀往櫃臺上一摔走了,遲衡趕緊追出去,鋪主嘀咕:“好大的脾氣啊,誰能伺候得了?呦,那位客人,你買點什麽,新到貨的上好的濘州紫翠硯,發墨快,質地膩,客人要不要看看?”

門口的客人與遲衡擦肩而過,那人戴着草帽低着頭,蓋住了臉。

39、如果愛,狠狠愛

【三十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遲衡愣是把鐘序給哄得不生氣,兩人坐在夷河邊,八月的河水清清涼涼。遲衡先下水,彎腰把鐘序的鞋子給脫了,足入水中,遲衡撓了撓鐘序的腳心。

鐘序的腳一顫。

遲衡一手握住他的腳踝,繼續勾着手指撓着。一脈癢,一脈麻,又癢又酥麻交織着由腳心竄到腹部,鐘序踢了踢腳:“去去去,別鬧了。”

遲衡不松手,锲而不舍地輕撓。

鐘序的腳很快就癢得不行,繃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倒在白石上兩腳亂踢:“行啦快放開,想癢死我啊。”

直把鐘序撓得一邊笑一邊求饒,遲衡這才松了手。

遲衡趁機趴到鐘序身上,兩條腿交纏一起,一下一下縷着他的長發:“元州王逃到炻州去了,校尉他們有什麽打算?”

“本來是要與元州顏王軍合并,但元州發生了些事兒暫時擱置下來,合并一事九月再說。對了還有一件大事,你怕是不知道,我只與你一人說啊。”

“什麽事兒?”

“我明天要去一個地方,你猜是哪裏?”

鐘序心情大好,眼珠一轉,十分勾人。遲衡順着他的發撫到臉龐,輕吻一下,笑着搖頭。

“夷山,霍斥。”

遲衡驚了:“你去那裏幹什麽?剿匪也輪不到你啊!”

“為什麽非得剿匪?我是招安去了!”鐘序嗤的笑了,“想不來吧,我也沒想到。偏偏左昭說可行,已與霍斥那邊取得初步共識了,我這次是去詳細商議的。中午就跟梁千烈把你要了陪我一起去。”

遲衡呆了一呆,驀然明白安錯說的最後一句話。

“咱們雖說是王朝之軍,梁千烈處處受牽制,連軍饷都撥不下來,又不能行苛捐雜稅,左昭便想出與別人連橫的法子。至于為什麽是霍斥呢,左昭說他能成氣候,也能審時度勢。”

這樣也行?

“怎麽不行,如今天下亂成這樣,誰都想分一杯羹,誰強誰當頭。霍斥可不甘于成為一個小打小鬧的山頭大王,他要的不是王朝之軍的名頭,而是,連橫之後所得利益。”

“什麽利益?”

鐘序一眨眼睛:“機密。”

機密你還說,存心吊人胃口不是。

遲衡俯下,輕輕咬了一下鐘序的耳垂,鐘序又癢得笑了,笑得渾身打顫,頭微一偏,忽然停了一停:“遲衡,起來,那邊好像有個人。”

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只有河邊綠樹垂垂。

遲衡起身,将鐘序扶起擁入懷中:“要看讓他看去,有什麽要緊,一刻也不想和你分開。”

“算了,怪怪的,回吧。”

離開時候,鐘序頻頻回首,卻再不見剛才閃過的人影。

第二天一大清早,梁千烈就下令,命遲衡護送鐘序去夷山共議招安之事。

送別時,岑破荊擰着眉毛說:“遲衡,翻雲覆雨原來這麽輕易,才出兵去攻,還沒正兒八經打呢,扭頭就變成招安,以後說不定是一個軍裏,這忒快了點兒。還有,你不把辛闕這破孩子帶走?我實在是受不了了,鬧得頭疼。”

鐘序開口了:“一點兒也不快,連橫這事四五月就開始了,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

辛闕哭喪着臉:“大哥你又不帶我。”

“等哪一天,你能騎着馬,練完梁式十八刀時,我就帶你。再說,大哥十天,呃,頂多十五天就回來,回來給你帶夷山的桂花糕,可好吃了。”遲衡揉着他的頭發,連哄帶騙,終于把辛闕唬得不跟了。

聽見好吃的,辛闕也沒多開心,咬着手指頭不說話。

江頭水怒,隴上風襲。

遲衡和鐘序一路快馬加鞭,直奔夷山而去。繁華漸遠,荒涼的地兒多了起來,直至天光漸晚了,原野一層薄霧籠罩,看前方有一家莊院,籬笆門樓,十分素樸,鐘序停馬:“歇一晚,養足精神。”

遲衡上前,見門樓上有蛛網纏繞:“鎖了,沒人,你先在等下,我看看還有別的人家沒。”

說罷,扯開缰繩走了。

跑馬了一圈,心定下來,老村子裏稀稀疏疏的點綴了好幾家人家,宿夜是不愁了。遲衡拍開一家人家,出來一個老頭。遲衡說明來意,并遞上碎銀,老頭喜滋滋地道:“窮苦人家別的沒有,一張床還是有的,不說兩個人,就是七八個人也能容得下。”

遲衡道了一聲謝,回馬告鐘序去。

風漸冷,離得不遠,卻不見了鐘序的蹤影。籬笆門樓依舊是鎖着的,不見動過的痕跡。

“鐘序、鐘序……”遲衡喊道,引馬四處張望,四周的雜草被踏得淩亂不堪,一看即是馬蹄痕跡。他心下一驚,明明就是一眨眼功夫,還能生出意外。

扯馬急急跑了幾步,鐘序的花槍筆直筆直地插着地上;旁邊躺着的是馬,馬已經死了,開膛破肚,血流一地。

慘不忍睹。

這是怎麽回事?

遲衡拔出花槍,不安之情湧上,普通村落,能遇上什麽意外?遲衡沿路又跑了幾步,看見地上又插了一根長矛,長矛的長纓帶着早已凝固的血跡,斑斑駁駁,十分怆涼。一見這矛,遲衡他心中一涼,頓時明了。

這矛,是左護軍的矛。

武都尉?是武都尉幹的嗎?他沒有追随元州王而去?他一直在夷州嗎?一直跟自己嗎?是他把鐘序擄走了嗎?

長纓獵獵,無聲訴說着這一切。

遲衡沖着周圍大聲地喊着:“鐘序、鐘序、鐘序……武都尉狗雜種,出來,有種就出來跟我一戰,武器都拿不穩,陰人算什麽本事,給我滾出來!”

驚得宿鳥撲簌簌地飛遠。

卻見不着一個人,聽不見一丁點兒回聲。

拔出那根帶血的長矛,那天武都尉悲怆的痛罵聲再度回蕩于腦海,那種幾乎嘔出心肝的痛和仇恨,聞者膽寒心驚。想到自己一刀将左護軍斬成兩段,然後想到鐘序竟然落在這人手裏,只怕兇多吉少。

遲衡豁然起身,飛身上馬,扯開缰繩,瘋狂地喊着,找着,越找越急,手心冒汗。

只是一會兒功夫,就把整個村子都尋遍了,路過那個人家時候,那老頭沖他招手:“你是不是要找一個騎馬的人?剛才,老生,看見一個黑衣人挾着一個白衣人,從那邊跑過去了。”

“哪裏?跑哪邊了?”

那邊,是長滿荒藤的荒山,山色昏蒙,草木蕭索,仔細一看,果有馬蹄踏過的亂痕。遲衡升起一股希望,鞭馬而上。穿過滿山落葉,聽得見孤禽夜鳴,獨獨沒有一絲人的蹤影。

一整個晚上,遲衡都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黑黝黝的山間胡亂找着,喊着,直到天亮,他的聲音完全啞了。馬也疲憊了,蹄子扒着枯草,踯躅前行。

轉眼天亮,天際像遲衡的心一樣一絲血紅色朝霞,遲衡下馬,抱着頭不知該怎麽辦。

偌大的山怎知道武都尉把鐘序帶到哪裏去了?

遲衡将刀頓在地上,河中倒映出他的臉,滿是憔悴。他心如刀絞,平生第一次如此驚恐,如此無措,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對着河水,遲衡幾乎快急出眼淚來:“鐘序,你一定要沒事。”

唰——

遲衡本能舉刀一擋,铛的一聲,一支箭撞在刀上,清脆落地,箭上帶着一塊帶血的布,遠處有黑影閃過,飛速離開。

趕緊将血布撿起攤開,上書三個血字:關公廟。

死灰一樣的心頓時活了過來,黑影早已不見,遲衡的馬再怎麽鞭打也跑不動了。等尋到了關公廟,已是朝陽遍灑。關公廟荒蕪許久,塵土蛛網蒙得到處都是,關公像早已破敗不堪,彩漆掉得所剩無幾,香爐上插着三根不知過了多久的香。

廟裏什麽也沒有。

廟的一側有棵大樹,樹上似乎有些不對勁。

遲衡跑出來,擡頭一看,眼前一黑,心如被狠狠刺了一下。鐘序被五花大綁綁在樹上,口裏塞着布條,布條還被繩子纏住綁在樹上,他的頸上繞着一根粗繩子,吊在樹上,閉着眼睛。

“鐘序……”遲衡從喉嚨裏擠出一句。

奄奄一息的鐘序聽了喊聲,睜開眼,迸發出光亮。

蒼天啊,真好,鐘序還活着,遲衡大喜,跑上前大聲喊:“鐘序……別動……你等着我……”

“站住!”一聲厲喝制住了他。

轉出一個人來,陰冷,目光如噴毒的蛇,正是曾與遲衡兩次交鋒的武都尉。武都尉一手握着長矛,一手拽着繩子,往下一拽,鐘序的脖子被系得緊,這一拽,不由自主地向上仰,窒息一樣的疼,令他痛苦地皺緊了眉。

“再走一步,他就死了。”武都尉又收了收繩子,鐘序的頭和脖子立刻将要被分離一樣,痛不欲生。

遲衡急忙停步:“你到底想怎麽辦?”

武都尉冷笑一聲:“哼,上天有眼,你注定要死在我手裏。我要讓你嘗嘗,那天我受的苦,我要讓你知道,比死更痛苦的是什麽。”

比死更痛苦的,莫過于看到鐘序被這樣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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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站住!”一聲厲喝制住了他。

轉出一個人來,陰冷,目光如噴毒的蛇,正是曾與遲衡兩次交鋒的武都尉。武都尉一手握着長矛,一手拽着繩子,往下一拽,鐘序的脖子被系得緊,這一拽,不由自主地向上仰,窒息一樣的疼,令他痛苦地皺緊了眉。

“再走一步,他就死了。”武都尉又收了收繩子,鐘序的頭和脖子立刻将要被分離一樣,痛不欲生。

遲衡急忙停步,憤怒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怎麽辦?”

武都尉冷笑一聲:“哼,上天有眼,你注定要死在我手裏。我要讓你嘗嘗,那天我受的苦。我要讓你知道,比死更痛苦的是什麽,就是像現在這樣,哈哈哈哈。”他仰頭狂笑,笑比哭還凄涼。

比死更痛苦的,莫過于看到鐘序被這樣折磨。

遲衡握緊了大刀:“一人做事一人當,有本事沖我來,你放了他!”

眼中充滿了仇恨和血絲,武都尉再次陰冷的笑了,笑得人發寒:“就看有沒有本事讓我放!”說罷,把繩子又收緊一下,鐘序高揚着頭,眼睛已經完全閉上了,再這樣折磨下去,他非死不可。

“你想怎麽樣,說啊!”

武都尉将手中的矛一轉,眸子射出比夜還黑的光芒:“你殺了我兄弟,把你千刀萬剮都不夠,我要你死在我手裏,剁成肉醬,出刀。”

遲衡一喜,只要不拿鐘序威脅,都好說:“他跟我們沒關系,你放開他。”

“你往後退一百步,有半點馬虎,他就死了!”

遲衡依言往後退。他拿的是刀,退得越遠,近不了身,就救不了鐘序——這些,武都尉自然都清楚。

遲衡眼睜睜看着武都尉把手中的缰繩纏在樹上。而鐘序,就這樣高昂着頭,垂死吊着。遲衡心急如焚,他知道,這種折磨,常人絕對堅持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就會窒息而死。

武都尉不緊不慢地纏好,拿着長矛,走到遲衡跟前,目光如煞:“出刀,各憑本事,生死認命!”

遲衡望了一眼前方。

閉上了眼睛。

呼——長矛如蛇劃過頸彎的脈搏,遲衡飛出一刀。

矛與刀哧哧的擦出火星。

武都尉的矛也是含着仇恨的。

邊挑邊刺,像烈焰一樣刺向遲衡的致命之處,屢屢擦過他的血脈他的衣裳,遲衡的身上很快被挑出紅色的傷痕。

他的刀也變得無章了。

越打越亂之際,他回望了鐘序一眼,那白色的衣裳,随風而起,仿佛立刻要離去一樣。

疲憊焦慮在飛刀剎那融成炎炎烈火,燒着他的眼他的心。荒涼的廟宇,壓抑的秋風,他的刀像肅殺無情的秋一樣斬向前方,每一刀都狠、猛、厲。每看鐘序一眼,心中就燃起無邊的勇氣,頃刻翻出熊熊的烈焰,讓手中的刀如噬魂一樣斬斷每一個阻擋在前方的利器。

千丈而下,勢可擎天。

铛——武都尉的長矛被斬斷在地。

遲衡大喜飛速向前追擊,武都尉疾忙後退。沒了兵器,他跑得還快,飛身上馬,大喊一聲:“各憑本事,生死認命,閻王也得認命!”

遲衡追了兩步,眼見追不上,趕緊回身跑過去。

一刀砍斷武都尉方才綁在樹幹上的繩子,繩子散落在地。可鐘序脖子上的繩子還緊緊的,高高地吊着,他的臉色全然白了,眼看着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眼睛翻着白眼,卻拼命眨了兩下,想搖頭,可被綁得動也不能動。

遲衡急了。

抱着了鐘序的腰,一記飛刀上去,吊在脖子上的繩子斷了,鐘序身體猛然一都,垂下了頭,他看着遲衡,無力地閉了閉眼,似要落淚一樣。

“鐘序,你撐住啊!”遲衡急切地劃斷他嘴上、身上綁住的繩子。

一聲嘆息,鐘序的口裏溢出了鮮血。

遲衡難以置信地用右手扶住了鐘序的臉,怎麽會是這樣,明明将繩子斬斷了啊,怎麽反而會忽然吐血呢?汩汩鮮血流過嘴唇,一滴一滴落下,遲衡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抱着鐘序。

前方,剛才鐘序背靠的樹上,中間一個已被打通的圓洞,洞的那邊,是一張弓,一張被固定的弓,一張系着斷繩的弓,一張剛剛射出箭的弓,無力的搖擺。

鐘序的背部,刺着一把利箭。

從背,穿到胸口。

剎那如五雷轟頂,剛才那魯莽的一刀,砍斷的是吊繩,更是拉緊弓箭的繩索——他就這樣,生生地落入了武都尉的陷阱之中。是自己,将弓箭刺進了鐘序的胸膛。不該先砍繩子,不該欣喜得忘形,不該相信敵人的任何話……

“怎麽會這樣……”

前一刻還是狂喜,這一刻是悔恨入骨的悲痛,遲衡抱着汩汩流血的鐘序,眼睛幹裂。

鐘序筋疲力盡地睜開眼睛,蒼白的嘴唇張了張,連□都沒有力氣,他的胸前鮮血染紅。遲衡驚慌地捂住鐘序的心口,可溫熱的血奔湧而出,滲透指縫流滿了整個手背。

“鐘序,你撐住,我會救你的,可以你,你要挺住。”

遲衡站在原地,倉惶不知該向何處。

“不……遲衡。”鐘序聲音微弱,握住了他的手,“沒用了……”

遲衡慌亂地親着鐘序嘴角的血,奢望幹淨之後就不會再流,背後、胸前、口中,汩汩不絕,血染紅了所有的白。天地昏暗,湧過無邊的悔恨,遲衡抱起了他:“你可以的,鐘序,不要說話。”

鐘序用盡所有力氣,握住了他的手臂,搖了搖頭說:“不,沒時間了。”

遲衡的淚大顆大顆墜在鐘序臉上:“我怎麽這麽笨。”

“不、不是你。沒用了,我已經看見了,無常就在……可我不甘心……”鐘序喊出聲,胸口的血因為滿腔憤懑迸射出來,流滿了遲衡的手指縫間,止也止不住。

遲衡的眼淚落下:“別說了,鐘序,會好的。”

鐘序渾身顫抖,滿含憤怒和不甘,黑白分明的眸子閃耀出血紅,他緊緊握住了遲衡,聲音驀然提高:“遲衡,我想和你一起,我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鮮血在風中迸射而出,鐘序的頭往後一揚,長發随風飄散。

手上一松。

生命戛然而止。

最末的光芒陷入黑暗之中。

啊——

荒山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痛喊,那一聲,回蕩許久,驚飛了滿山的飛禽走獸。黑夜籠上荒涼,無一絲亮色,冷徹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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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驚弦雁避,落葉高飛。

九月。炻州城氣候溫潤,路邊的樹葉依舊青霈,來往的人穿着薄薄的單裳。遲衡倚在格子窗邊,看前方,炻州王家眷出行,前呼後擁,聲勢浩大。

半個月過去了,每次驚醒都能看到鐘序不甘心地閉上了眼。一旦醒來,就再不能睡去。

遲衡要殺了武都尉。

或者被他殺死。

唯有這樣,綿延的仇恨才能徹底斷掉。左昭說:武都尉一定會回到舊主元州王身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很快顏王軍就會殺到炻州,必然和元州王對峙,到時再殺,不晚。但遲衡做不到,他等不了,一天不殺,他就一天無法安睡。他聽不了任何人的勸,孤身一人來了。

一路上無數的坎坷,遲衡甘之如饴。

因為越痛苦,越艱辛,他心中的悔恨和痛苦就會消去一些。

自那天之後他沒有再見過武都尉,但他堅信,有元州王的地方,武都尉一定出現,因為那個人心中的恨,也同樣沒有消失,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遲衡住在這個酒樓,正對着炻州王府。

一連數天,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可沒有見到炻州王,也沒有見到元州王。遲衡想或許自己呆錯地方了,元州王這麽狡猾,怎麽可能住在炻州王家裏。他不怕等,但仇恨一直燒着他的心,煎熬着他的眼。

遲衡走下樓去,随身只帶了一把匕首,與常人一樣,低着頭,走在炻州城的街道上。一支喪隊走過,白色的紙錢飄得到處都是,奔喪的人們走得很慢很慢,好似咀嚼着逝者的過往。追憶完這一路,等明日天亮,時間會将疼痛慢慢吞噬,而後留下一個戳一戳都不再疼的疤。

漫天的白色,灑落了遲衡一身。

他駐足在原地。

等人群過去很久之後,等天色由明轉黯,淅淅瀝瀝下起了下雨,不一會兒地面上積起了一層雨水,淹沒鞋面,他慢慢走過去,不管濺起的雨花淋濕了布鞋,涼涼的,袖子裏滿是冷風。

高高翹起的屋檐挂一盞華麗的紅燈籠,簫聲笛聲悠悠揚揚,燈籠旁,濃妝豔抹的老鸨捏着手帕揮舞:“小哥,雨大,進來坐坐……呦幾個大官人,快快裏邊請。別走嘛,天還大亮走這麽急幹嗎,我們這裏的姑娘個頂個的美,哎呦,別走嘛……”

遲衡擡頭,視線被雨打濕了。

前面,被老鸨纏住的幾個人,衣着華麗,最中間的傘下,面容白皙,正是元州王。

遲衡克制住狂亂的心,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悄然走到一旁。目光掃過每一個傘下的面容,由都、賴臬……沒有武都尉,心漸漸穩下來。

元州王并沒有進春風樓裏。

在疾行之後,他們進了一個長長的巷子。巷子兩邊都是平常人家,砌着青磚白牆,鮮紅的一品紅和三角梅在牆上肆意開放,被雨打得零零落落,風吹過,桂花香馥郁芬芳。

不知他們進了哪一家,遲衡摸索聽過去。

有雞鳴,有狗叫,紡棉的機杼聲,孩子的哭鬧聲。只有一家很安靜,大門從內緊閉,沒盞燈。

那夜,細雨下了一晚上,遲衡站了一晚上。

雨後初霁,明霞初燃,白牆上的一品紅嬌豔欲滴如火如霞。雞鳴,狗又叫了,孩子咯咯的笑,汲水的古井聲啞啞的,大地像活了過來一樣。有一個早起賣菊花的姑娘走到遲衡跟前,吟吟笑道:“大哥,買一支花吧。”

花兒滴着清清的水。

遲衡挑了一支白色的別在衣襟的扣眼上。

大門吱咯一聲開了,有三四個人陸續出來,依舊華麗,中間的元州王依舊飄逸。最後一個男子牽出一匹馬,蓬頭垢面,神色黯然——正是遲衡一直在找的武都尉。

遲衡上前。

衆人一驚,急忙圍住了元州王。

遲衡旁若無人,直直地走向武都尉,眼睛如死去一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武都尉一愣而後笑了,越笑越開懷越肆意,最後幾乎笑成了凄厲:“果然厲害,這裏都找到,怎麽樣,眼睜睜看着他死在面前,是什麽滋味,是不是比自己死了還……”

一記寒光閃過。

武都尉的話斷在了中央,血光四濺,他的頸彎一道紅線,無聲地勾走了生命線,他訇然倒下,倒下時,嘴角還帶着凄厲的笑。至死,眼睛都是大睜了,慢慢淡去了神采。

“生死,由命,還給你。”遲衡手握匕首,目無表情。

瞬間就人頭落地。

剎那驚慌後,元州王的将領們迅速圍過來。

遲衡的匕首并不長,在一群利器的包圍之下,他幾乎可以束手就擒。遲衡昂起頭,看向元州王,無畏無懼。面向微微刺眼的陽光,短發淩亂,像一棵風雨之後綠意更霈實的樹。

轉瞬之間,殺了自己一員大将,元州王驚了,看清是遲衡後:“大膽!殺!”

一支槍如閃電一樣刺過來,遲衡一閃,緊接着是數支箭羽,如密雨一樣。遲衡揮舞着匕首,抵擋着第一波殺意。他勢單力薄,又沒有兵器在身,很快被逼到絕路上。

遲衡背靠白牆本能地抵擋着,陽光閃耀刺眼,他想,最後一次見到的朝陽,如此美妙。

“啊!來人!”元州王急促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遲衡沖那邊一看,驚了。

是曲央。

黑衣的曲央,他咬着薄薄的嘴唇,目光冷峻,黑如曜石,冰冷無一絲人情。手執彎刀,彎刀滴血,已有一個護衛躺在血泊之中。

将領們見了曲央,也都個個大驚失色,如同見鬼,無暇圍攻遲衡,紛紛收了兵器,轉身圍過去護着元州王。

“是你。”元州王如臨大敵,面色煞白。

“是我。取你狗命。”曲央冷冷一笑,看都沒看遲衡這一邊,揮起彎刀削向将領賴臬,刀光如雪,瞬間削去發絲無數。元州王急忙後退,将領圍将上來。

曲央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而已,遲衡熱血湧上心頭,揮起匕首,卻發現根本不着力。

而其中一個将領的刀已經揮向曲央的背部。

遲衡一急,匕首出手,劃出長弧。

揮刀的将領應聲倒地。

遲衡飛本過去,不管腳邊是什麽,石子也好,花盆也好,竹竿也好,一腳踢過去,一場亂戰變得更亂了。他們卻完全不理會遲衡,只專心攻擊曲央。

遲衡急了,赤手空拳,忽見旁邊武都尉牽出的馬,計上心頭,翻身上去。

那馬不肯走,他咬牙一狠,一拳擊在馬背上。

馬對天長嘯一聲,飛蹄而出。

遲衡揮舞着長鞭沖了過來,曲央眼尖,這邊應接不暇,這邊卻一個‘海底撈月’揀起侍衛的刀,大喊一聲:“接着!”

只見那刀在空中劃了一道血光落下,遲衡一扯缰繩,大馬往前一躍,勢如閃電一般他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大刀。

一氣呵成的流暢,天衣無縫的合作,将領們都驚了。

大刀在手,遲衡一踹馬肚,那馬受驚一般揚蹄又起,沖着曲央飛馳而去。他揮舞着大刀,氣勢撼人,都見識過他刀法的可恐,将領們不由自主地閃開。

大馬飛馳沖入人群之中,直沖曲央而去。

掠過曲央身側,遲衡猛然一扯,大馬長嘯一聲,揚蹄往曲央身邊飛快地繞了一繞,曲央瞅準機會,拉住缰繩飛身上馬。遲衡揮刀向左,曲央舞刀向右,一時無人能近,二人如天作之合,刀光劍影之際突破重圍。

眼看将元州王和将領們甩在後頭,遲衡将刀奮力往後一擲,那刀端端直直插在地上。

紅日當頭,飛馬踏過樹林,樹葉飛速向後,雨後的露珠打在了兩人的臉上,清清的涼涼的,空氣中都是綠葉的青澀味道。那受驚一般的馬随意奔跑着,遲衡信馬由缰,由它帶入大片的樹林之中。

漸漸的,樹越來越多,阻了前路,馬才慢慢停了下來,信步走到一條小溪邊,飲起水來。

二人相對無言。

曲央下馬,掏出一塊方巾,将彎刀擦拭幹淨。

遲衡也下馬,将馬爵馬鞍都卸了,拍了拍馬背。馬仰天長嘯一聲,奮蹄而去,奔向深綠色的山林之中。

遲衡坐在溪邊,将手放入小溪中,任水将手中的血跡沖得幹幹淨淨。秋日的陽光照下來,暖融融的。多日未眠,遲衡感覺一陣一陣的疲乏湧了上來,他雙手抱着屈起的腿,頭磕在膝蓋上,沉沉睡去。

陽光是如此的好,如夢如幻,他看見鐘序穿着白裳走過來,身影飄渺。

可以,不再離開嗎?

遲衡握住了鐘序的手,哽咽着說:“鐘序,我好後悔啊。”

鐘序的雙眸濕了,他撫了撫遲衡的臉,眷戀地說:“不是你,不要自責。我也不甘心,但這是命。我這一世,命止于此……”他的眼神是如此不甘心,如此惆悵,壓抑着無邊的遺憾。

“當初要不是斬斷那根繩子,你也不會死。”

“不是你,不要傷心,更別這麽自責,我會更難受的。遲衡,我一直想和你一起,每一次見面都太短,可又自我安慰說:等我們都變強,就好了。結果,連短短的可能在一起的時間,都在無謂地中耗費了。”鐘序蹲下,眸子盛滿遺憾。

遲衡親了親他的雙眸,虛無不可觸摸。

“遲衡,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真不甘心啊……” 鐘序的聲音彌散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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