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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就是駱無愚。
如果說壘州的将領都像水,智而柔韌,駱無愚就是辛辣烈酒,直接幹脆,燒喉燒心,有一種開壇上頭的烈性。
不止粗犷,也很冷靜。
駱無愚看上去年近三十,一襲黑色衣裳肅殺,臂間帶孝,襯得他粗犷而凝重。他的眼中沒有畏懼,沒有軟弱,但也沒有輕蔑,沒有狂妄。相反,他的目光犀利專注,專注地打量自己的對手——對于遲衡這麽年輕的對手,他不掩驚訝,但并不因年輕而輕視。
駱無愚出陣。
遲衡一甩馬鞭來到陣中。
二人互通姓名,駱無愚沒有任何廢話,縱馬向前提刀就砍。遲衡有心陣前力壓,一夾馬肚迎頭飛削過去。好一場打鬥厮殺:一個刀法犀利,快刀力斬落花殘影;一個刀技醇熟,重刀劈開混世太清。
一時塵土飛揚。
兩人你追我趕來回戰了百十回合,刀勢都猛,遲衡的衣服被刀鋒削破,駱無愚的頭發被削落幾縷,二人狼狽不堪,但越打越盡興,較勁上來,都使出十一分力氣試圖壓倒對方。時間一長,刀重敵勁,二人都漸漸有些胳膊麻,馬也奔得累了,就這麽打下去也未必能分出勝負。
二人對視了一下,收刀回陣。
回到陣前,遲衡還沒命令擊鼓,就聽見駱無愚一聲雄渾的高呼:“戰!”
聽見數次聲巨響。
正中央的城門、城門兩側小城們竟然同時轟然打開,兵士蜂擁而出,卻是縱橫有序。合着駱無愚方才領的精兵一同沖過來,一時間,萬馬奔騰而來。遲衡大驚,想不到方才還堂堂正正對戰的駱無愚竟然出此策。
這,分明是誓将自己全部殲滅的陣勢,駱無愚果然一出招就是大手筆。與他的精兵對戰猶可,如今源源不斷的快馬精兵飛奔而來,如何能吃得消。
遲衡當機立斷:“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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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王軍訓練有素,大敵當前,撤得也利索。
但饒是如此,耐不住駱無愚像餓鷹撲食的兇猛,顏王軍後邊的兵士手腳慢的、手忙腳亂的,難免一個遲疑就被陷入惡戰之中。遲衡回頭,只見駱無愚金剛怒目,舉起大刀,寒光閃過,顏王軍兵士應聲落地。只是眨眼功夫,他一連竟然将十數個兵士斬落下馬,鮮血直迸。
遲衡恨不能回馬與他再戰。
只是,縱然心如刀絞,也是不能回頭的。他深知,若是被駱無愚纏住,更将自己陷入全軍覆沒的境地。遲衡一咬牙将馬鞭甩得山響,像疾浪一樣俯沖而下,期望能頃刻遠離石城,迅速将駱無愚引入岑破荊和容越的埋伏之中。
談何容易。
駱無愚在撂翻了數十個兵士之後,見遲衡越來越遠。他大吼一聲,撇去旁人,徑直追着遲衡而來。遲衡反而心中一喜,一邊令人越發振奮地擊鼓,撤退。
另一邊,卻放慢了馬速。
以誘駱無愚追上。
石城在上,埋伏在下,但也不是一步就能到達,顏王軍兵士恨不能腋下生雙翼。
遲衡頻頻回頭,看見駱無愚越來越近,他并不畏懼。令他望之震驚的,是觸目驚心的另一幕:而因地勢之故,由下至上望過去,只見石城的兵士如潮水湧出,滾滾而下,大有遮雲蔽日之勢。
遲衡被震撼住了:他從沒有見過如此整齊又枭悍的陣勢,他從沒有想過寧靜的石城會忽然爆發出這樣的氣勢,像沉默萬年的山忽然爆發一樣震裂天地。
遲衡後悔了。
不錯,他是設陣了,設埋伏了,但還是太不慎重了。如怒浪一樣洶湧而下的石城兵士,個個如猛虎下山,怎麽能擋得住——石城兵士積累了這麽長時間的郁憤,終于于這一刻爆發了,駱無愚用的是哀兵必勝之法嗎?
事已至此,只能硬拼了。
遲衡馬快又兼有兵士阻擋,駱無愚始終沒有追上遲衡。
望着前方的山林,安靜得沒有一絲塵土,好像什麽都沒有蘊藏一樣,與後面的風起雲湧成鮮明對比。其時,顏王軍兵士已在石城的鐵蹄之下就折損過半,後面逃亡的兵士眼看也被纏住了,遲衡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嚯!
忽然之間,地動山搖,山林之上,明戈耀目,仿佛要沖破烏雲壓境之勢一般。遲衡幾乎要飚出眼淚來,這一邊是岑破荊,那一邊是容越,說好的兩相夾擊,卻都沒想到會迎來這樣的陣勢,一時改天換日!
駱無愚一驚,想不到有埋伏。
但仗着喧天的氣勢,義無反顧殺了過來。
這邊岑破荊搖旗擂鼓俯沖而下,氣勢傾卸天火一般,正與駱無愚軍交戰在這凹陷之地。
而那邊,容越卻并沒有殺下來。
他原本布下的是長龍陣,但一看駱無愚這陣勢,如果長龍必然被沖散,反而會綿軟無力,于是在遠遠望見石城的陣勢時,容越毅然臨陣決定,換成卧龍擺尾回旋陣。先以一個擺尾,切開駱無愚的陣勢,再以回旋之陣法,纏住駱無愚的後半數長陣,将石城咄咄逼人的氣勢徹底切斷。
岑破荊是救急。
容越是殲殺。
顏王軍的氣勢如雷,端端地切入石城兵士。兩人一來一往,配合得渾然天成。
遲衡見狀,立刻回馬迎敵,親自擂鼓吶喊以助軍威。顏王軍的氣勢很快如強龍騰飛,與石城的餓鷹糾纏在一起。
這一場血戰,從傍晚一直厮殺到了夜幕降臨,直殺得暗無天日。眼看顏王軍和壘州軍都要被埋在血漿之時,天空忽然風雲大作,飛沙走石,下起了瓢潑大雨,天色頃刻暗了,雨又急又猛,有那麽一剎那竟然對面看不清人,不多時泥漿合着雨沖下來,兵士在雨中打得也疲乏。
岑破荊見狀,知道再打下去,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當即下令鳴金收兵。
此情此景,駱無愚也無心戀戰,下令撤兵回城,他的聲音雄渾,一聽就極有威懾力,只見那一聲令下,石城兵士立刻回馬,連絲毫猶豫都沒有——當真的軍令如山!
暴風驟雨,突如其來。
遲衡看看滾滾而下的泥漿,再望着石城兵士急速離去的背影。而顏王軍的兵士卻沒有離開,試圖将已死的兵士扛回去。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當即再度強令兵士們立刻離開,甚至連有些生死未蔔的傷員也顧不上,只求速回營地。
比起石城兵,顏王軍撤得有些倉促。
岑破荊收的快,無需憂慮。而容越的陣法将石城兵士沖得支離破碎,但若要回兵還是要費些神的,容越指揮着一支又一支兵士離開。遲衡一邊仰望山嶺之上,一邊焦急地催促着,地上橫屍遍野,慘不忍睹。
眼看着最後一支兵終于齊了,就在此時,聽見轟隆的聲音,像雷聲但又更沉悶。
遲衡大驚,大聲吼道:“快走!”
說罷,與容越并駕齊驅,馬似也知道大難臨頭,長嘶奮蹄,如追趕閃電一樣狂奔出去。只見身後山崩地裂一樣,轟然一聲,泥漿如同從天而降轟然間将方才的戰場淹沒,就此,還像決堤的潮水一樣撲了過來。
就在雪青馬飛出不遠。
遲衡聽見一聲驚呼和怒罵,回頭一看,容越的馬竟然突然倒地抽搐,而容越就勢滾落在地,眼看那翻江倒海一樣的泥漿就眨眼間就淹到了容越的腰際。遲衡急忙回馬,奔過泥漿之間,俯身伸手過去一把将容越的手拽住,狠命一拉,容越帶着一身泥漿就勢一躍飛身躍上雪青馬。
那雪青馬也知大難将至,揚鞭奮蹄,一氣跑出幾十裏,跑出了山嶺才停了下來。
遲衡驚魂未定,攬緊了容越的腰。
回頭望去,黑夜籠罩。
這一戰十分慘烈,交戰時只顧拼命地往前殺,過後一點人數,顏王軍竟然生生折損了半數兵士,而且許多還是被泥石流淹沒的傷員,這一來,根本無還生的可能。岑破荊面色極為沉重,溫雲白更是一臉蒼白,幾個人圍坐一起,默默無語直到後半夜。岑破荊受不了,大手一揮,讓容越和溫雲白都歇息下去。
他們給駱無愚設套的同時,駱無愚也一樣給他們來了一個措手不及,這種粗魯的戰法,竟然出奇可怕。
這是攻打壘州以來,最受挫的一次。
遲衡振作精神,将各個大大小小的将領均集中到一起,說明了情況,也說這一戰駱無愚同樣兵力大損,攻城變得容易,令每個人都回去安撫自己的兵士,以免引起慌亂。
安排好将領,又挑了一隊巡查兵士,令每個人徹夜不眠,務使一旦有軍情即刻全軍皆知——雖然有泥石流為阻擋,石城兵不太可能冒險過來。
之後,他又令人去北邊一探,北邊正挖地渠,不知這場大雨可會下出什麽纰漏。
并修書一封,令人交予霍斥,一則說明這一戰的慘烈,駱無愚同樣受到重創,不知石城還能剩餘多少兵士;二則讓古照川探一探駱無愚與駱驚寒的矛盾如何了,嫡庶之争向來慘烈,駱無愚之母一死,更是生風波的好事。
如此,井井有條安排下去。
遲衡這才回去,告知岑破荊這一切都安排了。岑破荊坐在燈前面色如土,他一向意氣奮發,乘風得勢,雖也敗過,但從不曾打得如此慘烈——這一戰勝負不分,可死去的兵士,再不可能回來:“遲衡,你也好好歇息吧,今夜,我來巡夜。”
知他難受,遲衡回到營帳之中。
容越坐在床上,曲起雙腿,臉深深地埋大手只見,頭發将臉和手都蓋住了,能看到的手指都發青發白。那些兵士均是他一手帶的,他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而後被泥漿全部吞沒了,卻根本無能為力,這種痛,無法說。
遲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沒想到駱無愚會破釜沉舟,但他今天的陣勢絕不是倉促而為。若非我們去挑釁,又設下了埋伏,只怕他的大軍會一路攻到這裏來。這裏是平原,一旦與他的精兵相交,咱們才是真正的吃虧了,只怕就不止折兵一半了。”
這是寬慰,也是事實。
容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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