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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遲衡半扶半壓着容越的肩膀,試圖讓他睡下。兩人僵持了一下,砰的一聲,容越硬邦邦地仰頭倒在床上。

額頭上一道深深的指甲掐痕,皮都被掐破了。

死一樣的靜夜。

容越就那麽直挺挺地躺着,呼吸沉重,一言不發,從沒有過的陰郁。遲衡不知道該怎麽辦,安慰了幾句,無濟于事,只好假裝睡着了。後半夜,他忽然看見容越坐了起來,緩緩地曲起腿,臉埋進膝蓋,而後哽咽着,傷心的抽泣起來。

靜夜裏異常清晰。

遲衡看着容越顫抖的背影,想摟住他,想安慰他。眼角潮潮的,遲衡掐住虎口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無法遏制的抽泣很快消失了,容越側身睡下了。

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次日,遲衡眼睛酸酸澀澀的,才醒來。身旁容越一躍而起,跳下床,把衣服一系,背對着他:“遲衡,我今天把所有兵士重新編制一下,你看如何?”

聲音有點兒嘶啞,但沉穩昂揚。

遲衡握住容越的手臂,萬語千言,說出口的卻是:“好。別忘了,原先五百人一支,重新編制,最好是三四百一支,人少了,陣勢還得擺開,別讓駱無愚探出咱的底細。”

“放心!”容越沒回頭,大踏步出了營帳。

暴風驟雨之後,白雲如練,萬裏晴空,瓦藍瓦藍的讓人看久了都會被吸進去一樣。遲衡拼命不去想昨日的惡戰,穿梭在營帳之間,安排事宜,即使沒有事也努力找事做,比如調換紮營布局以使更利于被偷襲後的反擊,比如安撫焦躁不安的兵士們,總之忙得腳不沾地。

并非不懊悔,回頭無用。

岑破荊恢複得也很快,只字不提昨日的惡戰,迅速投入重整顏王軍的忙碌中。他一忙,遲衡就閑了些,鞭馬繞着四周巡視了一圈,跑去泥石流崩塌的地方,原先的窪地都被泥漿填滿,泥漿已經停止肆虐,許多樹倒在了泥沼之了,一片狼藉,那些曾經的生命就這麽被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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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堵塞的路,遲衡想,石城不可能攻下來了,但自己也是無法從此路攻上去的。

狡兔三窟,值得慶幸的是顏王軍不只有這一處。

如今,北面的暗渠,原先是突襲的備用,現在看來将是迫不得已的主要選擇。快要繞開泥石流之所時,他看見溫雲白坐在山嶺的一塊石頭上。

手執竹簫,簫聲嗚咽。

那聲音像阻塞不前而低鳴的流水,像萦繞不去的烏雲,像傷心人沉默時的刺痛和茫然,它虛無缥缈,但它又像針一樣紮着心口,即使不明樂理的人聽了,也忍不住黯然神傷。短短的一曲《雲祭》,簫聲竟數度停滞,又數度響起。

一曲終了,溫雲白凝視前方。

石城,高峻入雲。

遲衡沒有打擾溫雲白,他揚起馬鞭,馬不停蹄,疾馳向北。

霍斥正叉着腰指揮底下軍士練陣,看見遲衡時難抑驚訝:“遲衡,你怎麽這幅模樣了?打了個戰,連志氣都打沒了?”

遲衡不知道是什麽樣,無非就是頹廢沮喪。

他是傷心,但還沒有沮喪。昨日的戰報,霍斥和古照川已得知。顏王軍遭了重挫,石城軍也沒好到哪裏去。遲衡開門見山,如今地道初成,若能趁此時機,攻駱驚寒一個不備,總比等他緩過來好很多。

古照川道:“不急,當下有個好消息正待告訴你。”

好消息?

“前些日子我們将‘駱氏十年必亡’的流言大肆散出,你猜如何?大出所料!原來十年前的谶語,可不簡單。駱無愚是小妾所生,駱驚寒是正妻所生。但駱無愚自小就強,駱驚寒略弱,其父本欲立駱無愚為繼承者。駱驚寒之母心有不甘,遂令人扮成算命先生的樣子,終終令其父改變主意。”

那個谶語就是:十年後,壘州有難,駱無愚掌權則駱氏必亡,駱驚寒掌權則至少可保駱氏安然。

想不到,不多不少,正巧十年,顏王軍攻入了。

“我們那流言一散出,駱氏上下驚慌,駱驚寒之母失口說出往事,試圖令衆人無需惶惶。誰知那邊,駱無愚之母多年被壓為災星沒有出頭之日,得此真相,竟然氣極嘔血而亡。”因此,駱無愚一直沒有出戰,正是因駱氏之內已大亂。

這真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原以為駱驚寒像石城一樣端坐,想不到裏面都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可想而知,駱無愚先得真相,後其母亡,心情能好嗎?而且個中連環,肯定是與駱驚寒母子有扯不清關系的。

遲衡狂喜:“現在駱無愚和駱驚寒在争位嗎?”

“這個不好說,但二人一向不和,駱驚寒非常厭惡其兄,更別說有嫡庶之争。”

遲衡倒是不理解了,在他看來,駱無愚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将領,一身本事不說,看上去也正值,果然是駱驚寒心胸狹窄麽?遲衡又問:“駱無愚既然比駱驚寒強,為何以前不争?”

“怎麽不争?但駱驚寒有駱父撐腰,年少即掌權壘州,所有将領都是他親自提拔出的,他的勢力遍布壘州。駱無愚雖是悍将,也不過淪為一城之将而已。”

遲衡一凝思,當即說道:“我已讓容越将顏王軍的陣勢鋪開,混淆耳目,如果此時再絞進一些駱無愚暗通顏王軍的流言,豈不是正妙?”駱無愚的攻勢強悍,性格應也硬直。如果被誣,加上戴孝,石城內部争奪勢必更加劇烈。

古照川一笑:“正和我想的一樣,這裏有一封給駱無愚的修書,正準備找你們寫呢。”

修書,就是“暗通”的證據。

遲衡頓時了悟,當下大筆一揮抄了下來,其實信中并沒交代什麽要緊的,但若叫人一看,就是極為稔熟的口吻,古照川即刻交代人去辦。遲衡不由得佩服他的迅捷,又問:“除了信還有別的嗎?”

“流言從來都是四起,各有形狀,不需要特別吩咐。”古照川又笑,“等着看好戲就是了。還有,你曾說駱驚寒有病,也不是空穴來風。石城這一亂,許多事情都曝出來了,他确實有焦躁之疾,心事重,自從咱們圍攻石城,他就沒有睡過一個囫囵覺。”

遲衡驚的合不攏嘴。

當天,遲衡走了一通密道,心中有把握了,這才回到營帳,明裏還是大張旗鼓地鋪設營帳,暗裏卻悄然将兵士移向北面,與夷山軍彙合,同時也令木子縣和止城的兵士往這邊調遣。

本以為古照川的陰招至少得七八天才能生效,誰知才次日,他就得到一個震驚的消息:駱驚寒怒逐駱無愚,駱無愚的幾個屬下被囚。

遲衡第一反應是:反間計。

怎麽可能駱驚寒這麽快就上套了呢?一定是麻痹顏王軍的伎倆。多方探聽之後,竟然屬實,駱無愚真的被駱驚寒下令逐出石城,駱無愚的兵全在嵬城,所以,他沒有兵權,再不心肝,也就這麽被逐了。

此後,再未見駱無愚。在相信與質疑之間,遲衡最終選擇了相信:這是天賜良機。

因為直覺。

他直覺從未見過的駱驚寒就是這樣的人。

遲衡和古照川立刻再派出細作,挑撥關系,駱無愚手下那幾個忠心将士都被挑得義憤填膺。不多時,本就人心惶惶的石城更加像一潭渾水,什麽幺蛾子都出了。而據說,駱驚寒的疑心病徹底壓過了仁心,當衆斬了一個挑事的将士,徹底将此事激化。

得到消息的次日,遲衡立刻出征,他和岑破荊兵分兩路:岑破荊繞開原先的泥沼路,依舊佯裝攻城的架勢,領着疑兵陣,轟轟烈烈過去,将石城的重兵引向西南城角。

遲衡容越則親領北向軍,從暗道長驅直入。

霍斥率着夷山軍從正路上援,一路上雖道路崎岖。但因石城兵士忙着應付岑破荊的挑釁和遲衡的突襲,根本無暇阻攔。

而另一個遲衡挑選的校尉,則領着一幹精兵,挺在了原先霍斥的地方,與從木子城、止城抽調而來的援兵一起,主要是扛住而北向來的援兵的猛攻。

宛如沉默許久之後的山崩一樣。

當顏王軍和夷山軍全部壓在石城之下時,石城措手不及。經了上一戰,它亦已大為削弱,又失了駱無愚這一悍将,一時抵抗都弱了。岑破荊和遲衡見狀,越加猛烈攻擊,只見帶火的弓弩和投石像密雨一般地砸向石城。

但石城的穩固遠遠超乎大家想象。

饒是顏王軍迅猛如此,它依然牢固地挺立着。遲衡都能看見城內滾滾而起的濃煙,但城牆和城門卻異常的堅固、牢不可破。

岑破荊和遲衡都下了狠,不信石城就真的堅固如此,連攻了三天三夜。圍城态勢之下,顏王軍的兵士們也個個視死如歸,因為曾折兵過半,因為都懷着報仇雪恨之心,更因為顏王軍每一個将領都沖在最前面。

就在第四晚。

就在容越縱馬過來,沖着遲衡說:“我不信石城這麽堅固,不要說三天三夜,就是三十天,我也耗下去了!”容越有股絕望的頑固,他是心底最痛的那一個,所以攻擊起來義無反顧。

遲衡将他拽住。

容越卻甩開他想要往前沖時,忽然聽見一聲巨響,城門之側,一個城門往外徐徐放下——竟然是開門迎敵?在驚愕之餘,遲衡當即下令:“攻!”

這個城門卻才開了一半,就又要合上。

如同裏面在角力一般。

天賜良機,遲衡策馬奔出,後面兇悍的兵士緊随其後,朝着那個城門蜂擁而去。

就像一個雞蛋終于被撬開了一條縫,那城門被遲衡和容越領着強兵、冒着劍雨,硬生生砍下鐵鏈。顏王軍兵士趁機進城,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又是一番血戰。

但,勝負已分。

天明時分,石城被硬生生的攻破,濃煙滾滾,其時,顏王軍所剩兵力,不足五分之一。

後來,遲衡才知道,那個城門竟是駱無愚的屬下領兵所開,因為激憤駱無愚遭遇的不公,他在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壓之下,憤然率兵開城迎敵。在顏王軍苦苦攻打石城時,石城裏面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這一個城門,将固若金湯的石城,瞬間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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