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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石韋從元州城的南門離開了。

遲衡心急地揮鞭。

南門之外地方就大了,怎麽找?所幸一路農忙到處是耕作的人,遲衡順着官道一路問過去,果有農夫見着過,還說馬騎得也不快。路邊一酒家,說石韋來過,要了一碗水就繼續趕路。

遲衡心急地趕馬,叫苦不疊。

從早晨,一直到下午,他一邊問路一邊追,他越心急,路上人煙越稀少。

九月本秋高氣爽,誰知天色莫名就暗了,烏雲壓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先是幾滴,後是斜線成絲,不多時衣裳都濕透了。遲衡反而高興了,下雨了,石韋總是要找個地方落腳的,最好再下大一點。

很快,雨真的噼裏啪啦下大了。

一丈外不見人影,遲衡一夾馬肚,雪青大馬奮蹄而奔,快得幾乎要飛起來了,篤篤的馬聲合着大雨聲,他飛快的鞭策着,掠過農田,掠過橋,掠過尋常農莊,掠過一個個在凄風苦雨裏趕路回家的人。

官道上,甚至還遇見了一個驿者,與遲衡一樣,雨中飛馬快奔。

遲衡超過了他。

那驿者一看有人比他還快,極不服氣,把鞭子揮得山響,竟然超過了遲衡。兩人你追我趕,一會兒這個超過去,一會兒那個超過去,遲衡就當苦中作樂。

大千世界,有人在雨裏赤足飛奔,也有人悠悠閑閑地散步着,如此閑情真是讓人佩服。

就在一記飛馳之後,遲衡猛然勒馬。

只顧着賽過驿者。

方才,分明有個騎在馬上,雨中,信步走着,大雨之下,他就這麽掠過去了,還沒看清人呢。遲衡狠狠自罵了一句,趕緊回馬,奔出二三裏之後,看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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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信步走着。

就是剛才遲衡嘀咕的“閑人”,腰很直,在雨中坦然淋着,濕漉漉的頭發一绺一绺,貼在鬓間。遲衡停住了馬,眼睛被大雨打得模糊,看不分明。一丈之距,那人也勒住缰繩,望着他。

遲衡張嘴,雨打了進去。

“石将軍,為什麽走得這麽急?”

石韋輕揮馬鞭,馬又向前徐徐走着:“已在元州逗留了五六天,朗将美意我心領了!不知遲都統來所為何事,朗将改變主意了嗎?很遺憾石韋不能效力顏王軍,請回吧!”

“我不是來勸你的,只送一程。”

石韋靜默。

渾身都濕透了涼透了,遲衡與石韋并肩行了一路,雨漸漸小了,遲衡扭頭:“石将軍,前邊是一個客棧,不如歇息一下再走吧。來日方差不差這一時,放心,朗将一言九鼎,既然讓你走就不會再勉強你的。”

客棧極小,一燈如豆。

遲衡吩咐來壇好酒,兩碟小菜,送到客房。客房不大,極簡陋。二人相對,就着鹹菜花生米,石韋始終是靜默的,舉止從容磊落,像與普通的朋友對飲一樣。

只是淡然中不掩落寞。

今日,他要離開的不止是元州,還有崔子侯、駱驚寒等舊主老友,這種心境,何等難受,難怪他會在雨中慢行。

遲衡心明,為他滿上。

一杯入肚,遲衡說:“那日,是我喝多了,對石将軍多有冒犯,請石将軍見諒!”

石韋一飲而盡。

沒有接話。

無論遲衡說什麽,石韋要麽簡單地嗯一聲,要麽沉默,只有遲衡為他滿杯的時候,他每次都一飲到底,而不是淺淺的抿一口,這種豪勁,叫遲衡吃驚。

掌櫃抱上第三壇酒時,嘀咕:“我這酒喝着柔,下肚勁,你們可別……耍酒瘋啊。”

悶酒易醉。

何況酒還烈。

三壇過後石韋就摔了酒杯,跌跌撞撞倒在床上,不顧渾身還是濕的,閉着眼睛,似乎睡過去了。

遲衡也不成行,但沒迷糊。

走到床前,噗通跪下:“石韋,那天的事是我的錯,你鞭我一頓我也沒話。但你什麽都不說,到底是什麽意思。就算厭惡我,為什麽連整個顏王軍都痛恨?顏王軍是顏王軍,我是我,何必因為我的冒犯,連整個顏王軍都否認呢?”

石韋一動不動。

遲衡聲音沮喪,說的都是實在話:“雖然不能留在壘州,但其他城池你可以選擇。朗将總愛遣我出去攻城。就算同在顏王軍,也不一定能遇上幾次的。而且,朗将也希望把你留下……”。

石韋打斷他的話:“顏鸾派你來的?”

“不,我自己追過來的,我更想你能留下來。在夷州流浪時就聽過你的名字,十分敬慕,想不到竟然能遇見。”

“又如何,還不是折在你手裏。”

“那次是湊巧,若不是山谷路狹,又得朗将之力,我至死也抓不到你的。如果你援上了漁水城,說不定現在,我已是階下囚。”

可到底,階下囚是石韋。

“壘州已歸顏王軍,但都是元奚國的,你願意讓一身将才白白埋沒嗎?朗将也很尊敬你,期望你能留在顏王軍,不是為誰效力,至少對你自己也很……”

“你走!”石韋忽然暴怒。

遲衡沉默。

劇烈的喘息之後,石韋慢慢變緩,不掩痛苦,以手覆額:“你走吧,我厭惡聽到朗将這個詞。”

“朗将很好,是我不對。”

許久,石韋綿軟無力地苦笑:“求你了,走吧。”

遲衡固執地說““我知道,你不願留下來都是因為我,要怎麽樣做才能原諒,我當時……我當時喝酒昏了頭,事後很慚愧,做了很多事彌補也無濟于事。你打我一頓吧,留不留都好,你解氣了就行。”

“因為酒嗎?”

“……”

“我也沒力氣打了,你走吧!”

遲衡沒動,一直跪在床前,直到夜深深了。酒勁上頭,手靠着床沿,腦袋趴在手上睡着了。他也累極,渾身還是濕的,就這麽跪着趴着,做着混亂的夢,過了一晚。

清晨,石韋一動,遲衡立刻醒了。

石韋坐了起來,衣裳淩亂皺着,望着遲衡,忽然又苦笑了,笑得遲衡有點毛。一開口,更是詭異:“你對我們端寧侯,是什麽心思?”

遲衡愣了,含糊地說:“什麽?日後都是同僚,自然不會再當敵人來對。”

“只是同僚嗎?”

“我是一介武将,只會打戰。端寧侯是治世之才,連朗将都甘拜下風,我自然對他也很是敬佩。他能留在顏王軍,顏王軍之幸,百姓之幸。”當然,駱驚寒犯渾的時候除外,犯渾的時候多的是憐憫。

石韋再問:“你對容越又是什麽心思?”

遲衡很是尴尬:“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我與容越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知道石将軍何出此言,莫非在漁水城時,他對将軍出言不遜了嗎?容越向來心直口快,即使說過什麽必是有口無心。”話鋒一轉,引開尴尬。

“沒有。”

遲衡腳麻得不行,偷偷地動了一動:“我和岑破荊都是粗人,有什麽對不起的,還請石将軍不要介意。”偷偷地加上一句:以後也不定能見上嘛。

石韋冷冷的,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說:“怎麽能不介意,我對那天的事一直很介懷。”

遲衡腦後一涼:“怎麽做,你才高興?”

石韋抽出劍:“你過來,讓我閹了。”

混蛋啊開什麽玩笑!遲衡當即跳了起來,一跳三尺高,卻因雙腿已麻痹,站立不住,瞬間砰的又摔落了,急忙用手撐地狼狽不堪,聲音嘹亮:“石、石将軍,換一種,成不成?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一回行不!要不你抽我一頓,隔我一塊肉行不行——反正都是二兩肉,大腿也一樣下酒嘛!”說罷,狠狠拍了拍大腿,啪啪的響。

石韋繃緊的臉頓時破了功。

想笑又憋住沒笑。

遲衡的心啪嗒一聲落得穩穩的,揉着膝蓋,無賴地說:“石将軍石大人在上,小的不經吓,換個吧,你說什麽都行,只要留我一條小命。”

石韋将長劍指向遲衡。

遲衡沒有躲。

從額頭慢慢往下,劍尖停在了胸口,石韋緩緩地說:“你讓我刺一劍,咱們兩清。”

你劍都指上了,還商量?

商量就是還有商量的餘地吧,遲衡哭喪着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刺吧,反正也是我對不起你。刺過了,兩清,我的心就放心了,犯不着天天內疚的想來想去的,我也不好過。”

劍尖一點一點下移。

最終指向地面,石韋嘆了口氣,将劍一擲,忽然慨然地說:“不就是一個龌蹉事,我一介大丈夫戚戚切切也不像話!往事已矣,就當你喝醉了年少無知。以後這事永不要再提,就當做什麽也沒發生。讓岑破荊也閉緊嘴巴,要別人知道了,這劍饒不了你!”

遲衡松了一口氣。

緊緊閉嘴。他何嘗不想像抹布一樣把這事抹得一幹二淨,這樣最好,他目光灼灼看着石韋,滿是輕松和自信,嘴角欣喜地翹了起來。

“怎麽不說話?”

遲衡開口,眉毛一彎:“跟我回顏王軍吧。”

關于石韋能回來這件事,遲衡真是想也沒想到——真沒料到會成功。

當兩人騎馬來到顏鸾跟前時,顏鸾驚喜萬分,失而複得,更加喜悅,背地裏揪住遲衡發問:“你小子不錯啊,嘴皮子趕上紀策了,怎麽把石韋勸回來的。”

當然不能說了。

差點把性命都交代給小客棧了。遲衡只是笑,望着顏鸾說:“這是秘密……好啦我說,就是以誠相待,告訴他顏王軍怎麽怎麽好朗将怎麽怎麽好,大家都在這裏,他願意跟着駱驚寒也可以——要不然還能怎麽樣啊?朗将,我把人勸回來,你要獎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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