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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雖然梁千烈說話沒好氣,十句裏有八句是罵人的。

但誰對自己好,遲衡心裏明明白白。

他現在真不想聽到顏鸾的名字——都過了三天,他還沒有來看自己,連叫人捎句話都沒有,是當自己已經死了嗎?或許是壓根兒不在乎——無論哪一種,心都跟刀絞一樣。

按理說,他應該很痛,實際上确實很痛,但又不痛,因為心更痛,抽着痛。

床是軟的,被子是軟的。

心是酸酸的。

梁千烈離開後,遲衡的疼痛變得鈍鈍的。遲衡想:要麽是自己皮糙了,要麽是行刑人手軟了,好像沒有第一次被打那麽疼了。看來多打幾次,這以後恐怕都不上藥都能活蹦亂跳了。

将頭埋在枕巾裏,難受到窒息。

郎中臨傍晚過來查看了一下傷勢,訝然:“這是見鬼了怎麽的,昨天還嚴重到幾乎潰爛,今天竟然結痂了,你是抹了太上老君煉的靈丹妙藥吧?起來走走,快!”

在郎中的催促之下,遲衡不情不願起來扶床走了兩步。

郎中撫掌,大為驚嘆:“副都統真是天賦異禀,鞭成這樣都能好得如此的快,實在讓老夫嘆為觀止。”

遲衡想,一輩子不好,也不在乎。

渾渾噩噩又到了晚上。

同伴們像走馬燈似的來過了好幾個,腦海裏紛紛亂亂,好容易都走了。四下靜寂,他趴在床上,卻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這麽晚了有誰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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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推門進來,手提着一盞青絲燈籠,一燈之下,姿容美好神情自若。

正是駱驚寒。

“聽說被打板子了?面色不錯啊,哪裏像被重打過的。”

燈下都能看出?

遲衡拍了拍床沿,有氣無力:“我起不來了,端寧侯随便坐。”

“都說了叫我驚寒就好。”駱驚寒笑得雅致,“聽說是你當面頂撞朗将的?他真狠心!我要去炻州,不行的話你跟我去,怎麽樣?守得一方安寧也是功勳卓著,比你在朗将旁邊忽忽悠悠的好。”

遲衡苦澀一笑:“打我因為我犯了軍紀,他是為了我好。”

“真死心眼,你看上朗将什麽了?”

遲衡閉嘴不說。

“算了,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怨不得別人。我以為你是怨氣沖天,想不到……哈,想不到你竟甘之如饴,這樣忠誠的将領打着燈籠也找不到。”駱驚寒笑着,嘆了一口氣。

嘆得遲衡心裏悠悠的:“你別總嘆氣。”

“習慣了。”

遲衡想起梁千烈的話,愧疚道:“岑破荊勝了,但沒捉到駱無愚,恐怕你的心願要往後延一延了。但是無妨,你去炻州,任的肯定是要務,有人護衛的。炻州又太平,你無需擔心。”

駱驚寒寥落一笑,眼睛垂下:“我都知道了。”

“……”

“你被罰的那天,我就與朗将說,期望能派你一同去炻州,卻被拒了。唉,我還是想的太輕易了。”

“……等天下歸一就好了。”

駱驚寒笑:“等到我滿頭白發嗎?若以當今顏王軍的攻勢,是指日可待。但顏鸾受制于元奚王朝,他可以不攻,但只要想攻,都必須得王朝同意才行。如今佞臣鄭奕挾天子以令諸侯,王朝被鄭奕掌控,顏鸾寸步難行。”

遲衡沉默。

駱驚寒侃侃而談:“你知道為什麽顏王軍不再進攻濘州以北嗎?因為太師鄭奕的勢力掌控了京城及周邊數個州郡,再攻下去,就威脅到他了。你以為顏王軍會攻西南王嗎?不,只有,讓顏王軍和西南王僵持,都不動,他才可趁機鯨吞京城以北以東的州郡勢力——鄭奕何嘗不畏懼顏王軍的迅猛之勢。”

鄭奕是當朝太師,兩年前猛然興起的,正在勢上。

駱驚寒嘆氣:“數年前每個州郡都是松散的,各自為政。這兩年一個吃一個,該是到了分久必合的時候。沒有哪裏能太平,炻州初定,我會盡力而為,至于天下歸一,還是聽天由命吧。”

“你又嘆氣了。”

二人聊了幾句。

入夜了到處黑漆漆的,想來他也不是一人來的。遲衡知他心思謹慎心有畏懼,便說:“驚寒,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早些回去吧,我的傷不要緊,很快就好了。”

駱驚寒一愣,眼神別開,緩緩起身。提起床邊的燈,幽幽地說:“都下逐客令了,我就告辭吧。”

什麽跟什麽呀,遲衡苦笑:“是擔心你走夜路不安寧。”

“怕黑你就不知将我留下啊!”

遲衡神情一僵:“那怎麽行,我這一屋子的藥味嗆人,實在是不能……等我好了,上你那裏道謝。元州有許多好玩的去處……”

“好,記着你的話!”

駱驚寒轉身離去。

斯人離去,留下淡淡的風。

夜漸深,遲衡手摳着席子無聊地撥弄着席草,郁悶地想着元奚的大片疆土,風雲變幻間,換了主人,何其的快。就像顏王軍一樣,曾經只在邊關,如今驀然席卷元奚。

一陣風吹過,門口的銀鈴響了。

伴随輕微的腳步聲,一個人推門進來了。

心驟然一停,遲衡抓着枕巾的手也不動了,眼睛立刻閉上,假裝睡熟了一樣。那人停在床前,動也沒動。遲衡覺得他的手應該撫上了自己炸起的短發,可是有沒有,也許只是心底渴望的幻覺而已。

遲衡眼睛一酸。

睜開眼,眼睛模糊,是一片熟悉的紅色。

顏鸾開口了:“非倔到讓我抽一頓才甘心嗎?如果不是梁千烈拼命攔着駁他的情面,我是絕對不會舍下那七十鞭的!”

遲衡鼻子一酸。

顏鸾抿嘴不再說話,唇是柔軟的,但唇線抿得很硬朗,像狠狠克制一樣,冷冷地說:“遲衡,以前,我只當你小,犯個錯沒什麽大不了。想不到,你肆意妄為一點長進都沒有。顏王軍是軍伍,我不可能一直縱容你。你若不願聽從派遣,誰都不能勉強,也會不會勉強,好自為之!”

說罷,轉身離開。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十月的夜晚帶着鋪天蓋地的寒氣了,遲衡渾身寒意席卷,望着倏然關上的門,仿佛那紅影從未曾進來過。

又過了三天,岑破荊回來了!

縣丞符立刻就像燒開了的水一樣鬧騰開來,原在夷州時的屬下、攻打炻州時結識的将領們一起都湧過來,熱鬧更不必言說。

一被熱鬧渲染。

遲衡心裏的難受勁卻郁結得更深了。他的傷,倒沒心沒肺好得很快,不要說走動,就是跑都沒問題了,就是懶懶的不想動,每天索性趴在床上發呆……

人聚人散,特別快。

熱鬧過後人倏然各歸各位,院子很快冷清了,岑破荊松懈下來,忽然對着遲衡笑了:“遲衡,你又被朗将打板子了?這不是挺活蹦亂跳的嘛!”

遲衡臉上挂不住:“你又怎麽知道的?”

“別管怎麽知道的,你是風雲人物,有個風吹草動誰能不知道?”岑破荊詭谲一笑,而後迅速正色,“不過,你怎麽還這麽沖動,但當衆頂撞抗命是大忌,何況因為這種小事。朗将再偏袒你,在這種事情上也不可能含糊抹過去的,不然以後都有樣學樣,誰能管得住?”

遲衡沉默了。

“方才我去拜見朗将時,他說,原本你我一個要封昭武将軍、一個封定遠将軍。你這一折騰又掉下去了,我廢了半天口舌,頂多只能封中侯——我就直說,雖然有功,你怕是別指望将軍的位置了。”

本來,要封将軍嗎?

遲衡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反反複複的折騰,眼看着眼看着要跨過去了,又莫名地被擋了回來:而且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那裏總有一個檻,他怎麽都跨不過去一樣。

雖然懊惱,可遲衡不後悔自己的堅持。

自私嗎?

确實是很自私,可不得不自私。自己可以去開疆、去拓土、去出生入死,但無法忍受這種不明不白就被打發了。遲衡望着窗外,秋深,秋也斑駁,落了一地。

岑破荊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你傻了?”

遲衡苦笑:“中侯也好。”

岑破荊恨鐵不成鋼:“你真傻了!要不是上次一架,咱們就是中侯了;現在好不容易打下了壘州,可以一躍成為将軍……你還覺得好。你看池亦悔,他無非就跟着段敵打打城池,都要升為定遠将軍——就是補你那個位——你可能還不知道,定遠将軍是跟在朗将身邊的。”

遲衡再度一愣。

難道說朗将其實想留自己在身邊,如今,又拱手讓給他人了嗎?

岑破荊又說:“池亦悔那小子有兩把刷子,打戰很機靈,他要坐那個位置比別人都合适。如今軍職一調上去,成為貼身将領更要嚣張了。而且,我還聽人說,池亦悔雖然嚣張,但動真格的時候從來沒慫,對朗将也忠誠。”

“……”

“說起來,池亦悔也是沒落的名門之後,天賦也不差。”

遲衡驀然擡頭:“是嗎?我不在乎是中侯還是将軍,我只想知道他的心思,我現在就去問明白。”

“喂……你冷靜一下行不行!”岑破荊氣得跳腳。

遲衡已大踏步走出縣丞府。

天色猶早,朗将與紀策談笑宴宴,擡頭就看見遲衡在梧桐樹下等着。

紀策笑得詭異:“顏鸾,這小子還真是,不抽一頓就不知道反省麽?以後每次讓他去哪裏都要先來一頓是不是?”說罷,振衣先行離開。

遲衡上前,一言不發。

只跟在顏鸾後面,錯個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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