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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天,時不時地下起雪來,遲衡無事,便喜歡坐在庭院中,雪覆一身。

一開始恒素還勸他,也給他戴鬥笠。

遲衡都謝絕了。

到後來,知他只是喜歡這麽呆坐發愣,恒素就沒太管了。

終于又安靜下來,遲衡,迫不得已要面對心底叢生的荒涼。自從修橋一事,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就像好不容易沉下來的水又沾染了塵世一樣。只是現在的荒涼不同于以前的荒涼,以前是不敢想,一想就爪着心的疼;現在是不知道該想什麽,與世隔絕,想也沒有頭緒,只有荒涼。

他曾經想剃度,一了百了。

方丈拒絕得很對,他六根未盡塵緣未了。

風呼呼地吹。

除了在雪裏發呆,他也喜歡泡在冰冷的泉池裏,小栗子跑過來脖子一縮:“恒素師兄說得對,遲衡哥哥果然在這裏,水不冷嗎?”說罷,伸手在池裏一浸,被凍得一哆嗦,急忙踹到懷裏。

遲衡看着小栗子,微微一笑。

小栗子立刻往後躲,一邊躲一邊喊:“恒素師兄,恒素師兄快來,小栗子害怕得很!”

遲衡穿好衣裳,出了泉池。果見恒素在轉彎處的石外站着,小栗子覆在他耳邊,不知在說着什麽,恒素聽着聽着就笑了,恒素眉眼幹淨,一笑如冬天裏幹淨的白石。

恒素這樣的人,才适合呆在寺院裏。

自己不行,沒有悟性。

雪晴,欄杆外,谷底,雪将所有的樹染成一片白,太陽一照極為耀目。小栗子在雪裏打滾,恒戒籠着手曬太陽,恒素拿着佛經請教方丈,方丈閉目養神不說話。

這一幕無比靜谧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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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遲衡不由得也心生一種莫名而美好的情愫,倘若時光一直這樣靜靜的、世俗的、甚至沒有意義的過,也是很好的。想着想着,覺得有點兒怪異,扭頭,只見茫茫白雪中,不知何時立着一個男子。

男子着了一身淡藍色的衣服,劍眉朗目,生得極為英挺。雖是英挺,眉目與元奚人微有不同,眸子和發色尤為明顯。眸子的色澤并非純黑,若向着陽光,能瞧出些碧綠色;長發被松松的绾起,發色也不是純黑,而是半數黑中摻着半數白色,束起來紮着方巾還能看着好些。

腰間挎着一把劍,一看就是劍客。男子很平靜,沒有笑,但不覺得冷。

遲衡有點困惑。

因為劍,中看不中用,單打獨鬥猶可,真正到了戰場上,太單薄,是敵不過大刀青龍戟的,而行走中,又極少人會那麽張揚地帶着劍四處走,除了戲臺上。

男子踏雪走來,步步生風,衣袂随風飄起,似乎連那雪都随他的腳步而輕揚開來。

方丈睜開眼:“燕公子,你來了。”

男子到方丈跟前,行了一禮:“方丈,弟子有禮了,大雪來遲。”

男子姓燕名行,燕行的父親是方丈的俗家弟子。他的父母多年前病逝,骨灰安放于青竹寺的靈骨塔裏,他年年都要來祭奠。

元奚國風俗是入土為安。

但燕行的祖上非元奚國人,均是火葬。

燕行是一名劍客。

不可否認,燕行的劍練得極好,能将揚起的雪削成四面八方,那劍光舞成了一個圓,這般高超的武藝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甚至在舞劍時,他能一氣腳不沾地飛出數丈外,這是遲衡從沒有見過的。

他一練劍,別說小栗子,就是老方丈都忍不住要看上半天的,看完之後嘆一句:“燕公子的劍法,比乃父的更上一層。”

燕行為人極認真。

練劍的時候認真,與人說話的時候也認真,與他稍微接觸,便能知道他這人的性格,又單純,又認真。單純,源于他只會練劍;認真,因為他只需要練劍。

雪下得密,燕行在青竹寺住下。

他每年都來,所以熟知。

今年多了一個遲衡,難免是要互相認識一下的。燕行初聽遲衡的名字,就一愣,手執長劍在地上一劃:“這麽巧嗎?恒素,你去了曙州一趟就遇上了?”

遲衡一聽,便覺得不妙。

果然,行到沒人處,燕行直截了當地說:“遲衡嗎?我在曙州的路上也聽過這名字!”

“世上同名同姓的多。”

“曙州界內,二三月份,掉過山崖在可不多見。”

“那你準備怎麽樣?将我的過往,全部告訴他們嗎?”告訴青山寺的方丈僧侶嗎?想不到一個屠城的閻羅竟然被引到青竹寺裏,真想象不到他們将是何等的倉皇失措,也許該靜悄悄地離開。

燕行反問:“他們是不是一點兒都不知情?我不告訴他們,你就能心安理得在這裏呆着嗎?”

遲衡一言不發。

“方丈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你适合這裏嗎?”

舊日傷疤一下子被血淋淋揭開。

是夜,遲衡站在寒冷入骨的泉池裏,澆着冷水,渾身通紅,在這麽刺骨的冷下,腦子清醒了很多。他自然不會被燕行那一兩句話就擊潰,也不會被旁人異樣的目光打倒。

可是,這裏是青竹寺。

雪晴天的祥和,有了自己就太血腥了。

當天遲衡就拿了鑿路工具下了山,在石刀路上修築起了木板橋,這裏,因距離短,修起來很快。而後順着橋往下,繼續鑿石修路。雪天特別的冷,他的腿腳被凍到發麻,毫無知覺。

架起火來燒石,他就靠在火邊。

有一次累極,昏昏欲睡,幾乎倒在了火堆裏,就在一歪頭的瞬間,一個人輕推了他一下,一把将他推到雪路上。遲衡一驚睜開眼,燕行手執長劍站在一邊,雙眉緊蹙,眼神極為嚴肅,氣勢劍拔弩張。

一個鑿路,一個練劍。

恒素依舊每天來,但才送過食盒來就被燕行支回去了。遲衡知道燕行在監視自己,生怕自己又回到青竹寺禍害人吧。遲衡也懶得理他,一臺一階地繼續鑿着。

偶爾,他擡頭,看見劍光閃過。

那是燕行在練劍。

遲衡其實很羨慕燕行,因為他吃喝不愁,只需要練劍就好,這種亂世,還能像翩翩劍客一樣活得單純得像水一樣,實在可遇不可求。

十二月,轉眼一月,轉眼二月。

燕行一開始很警惕遲衡,後來見遲衡一天到晚就只知道鑿路,一副不理紅塵世事的模樣,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像最初那麽敵視了。

路,修到了谷邊。

遲衡看着石階:屠刀已經斬下,就像一鑿一鑿的鑿路石痕,是無法複還的,他只能繼續往下走。遲衡坐在最下面的臺階,看着一個又一個的香客沿階而上。蝴蝶翩翩,繞着路邊的野花纏纏綿綿。

遲衡對燕行說:“石路馬上就鑿好,我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燕行卻并沒有很輕松,而是握緊長劍凝重地說:“方丈說,你可以呆在青竹寺,只要你願意。但他說,你并不适合青竹寺,你做不到遁入空門。除非你能鑿完十條這種石路,才可能看破紅塵。”

“一條就夠了,我并沒有打算超脫紅塵。我明天就準備離開,你還放心不下嗎?”

燕行沉默。

遲衡坐在臺階上,不多時,看見有人上山來。雖然沒有完全修通,石路已好的消息十裏八鄉都傳開了。二三月,莺歌燕舞,清明節前後,正适合上香,所以上寺的人絡繹不絕。

恒素走下路來,含笑:“往年這個時候是沒有人的,看這氣勢,今年大概會比以前數年加起來的人還多。遲衡,你已經兩個月沒回寺院了,方丈說,今晚你無論如何得回去一趟。”

燕行不語。

遲衡看着笑得誠摯的恒素,心生不舍。他是心如死灰,但他沒有耳目俱聾,青竹寺的每一個人都很淳樸,因為都是僧人,不知世事。

遲衡并不覺得自己很兇惡,不過,也許在平常人眼裏,自己曾是一個閻羅。

二月的野菜酸中帶鮮。

吃完,遲衡說:“等修完最後的十數個臺階,我就打算離開青山寺了,多謝各位數月照料。”早說,早輕松,免得背後總跟一個燕行,沒事都有事。

方丈和恒戒均沒有說話,恒素頓了一頓放下筷子,只有小栗子驚訝地說:“遲衡哥哥要走嗎?你為什麽要走呢?你不是要當小栗子的三師兄嗎?”

方丈只說了一句:“阿彌陀佛。”

遲衡本來還想将話題挑開,爽快地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爽快地承認了自己就是那個遲衡。但方丈如此淡定的态度,看穿一切的湛然,讓遲衡覺得說與不說都不重要了。

無人多問。

遲衡默默吃完飯,而後去泉池洗冷水澡,洗着洗着,扭頭發現燕行還跟在背後。

遲衡笑了,原來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看來恒素從救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已猜出自己的身份。而後,方丈和恒戒都知道了,不過他們還是容下來,容他呆在佛門境地——最初,他們小心翼翼的目光就可以理解了。

“你要去哪裏?”燕行問。

154、一五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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