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

天月明淨,無一絲染塵,青竹寺佛門淨地,心無挂礙。岑破荊心一寬一高興,一口氣吃了四大碗白飯,第五碗時飯桶已空空如也,只好意猶未盡地放下碗筷。

方丈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問:“貧僧十餘年未出山寺不知山下景色如何,桃花開了嗎?”

岑破荊疑惑:“謝了,有的都結果了。”

方丈喟嘆:“物候有別,果然比青竹寺開得早許多。青竹山下的有一道白柳林,每到春日十分熱鬧,不知道還在否?”

“還在,風一吹絮亂成一團都不看清路。”

“十餘年前,仕人們和仕女們最愛在那裏吟詩作對,不知道盛景還依舊?”

岑破荊沉吟:“江山寥落,平民百姓颠沛流離,哪有閑情吟詩作畫?但白柳林邊又植了一排紅柳,初春,柳葉柳樹幹血紅如火,上映紅日,下照流水,十分絢爛,若等得天下太平,熙熙攘攘,盛景當比以往更盛。”

方丈微笑,又與岑破荊說了幾句。

無非就是山下風景如何,山上風景如何,石路修得如何,岑破荊一一答複,井井有條。方丈問得興起,竟領着他将整個青竹寺繞了一圈,還興致勃勃特地在石佛前為他說了一段艱澀的經書,把岑破荊聽得頭暈目眩。

好容易脫了身。

遲衡在欄杆前側目:“你小子怎麽一和方丈說話就變得怪怪的?我看你啊,再聽上幾天就要被方丈收了。”

岑破荊揮汗如雨:“能不怪嗎?別人也問這些問題,但沒一個問得是方丈的調調,忍不住就拘謹了。方丈剛才還說,我比你有悟性,等天下太平之後讓我回來做他的俗家弟子……呵,有我這種弟子佛門就不得清淨了。”

“……你哪裏比我悟了!”

岑破荊得意洋洋:“佛曰:不可說。反正我有慧根。”

“慧根?信不信我一刀把你的慧根斬了?!”遲衡戲谑,“你要想當弟子,我現在就能給你刮個光頭燙幾個疤。方丈真偏心,我在寺裏任勞任怨,他都沒誇過我一句。”

恒素過來,恰好聽了這話,笑說:“他誇過,施主修了一條石路讓更多人向佛,功德無量,不過沒讓你聽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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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衡不吭聲。

恒素又道:“遲衡施主能否再給貧僧砍些青竹?”

遲衡義不容辭,跑去青竹林裏。二月,有些新竹長到一半,新綠新綠的,一茬一茬的更以往的青蔥。為恒素挑了上好的竹子砍下,又快又賣力。恒素站在一旁,将竹片收攏好:“施主要走了麽?不知幾時能回來?”

“等我将事辦完,得個一兩年吧?”

“多謝施主為青竹寺……”

遲衡連連擺手:“行行行不就是修了一條路嗎,又不是多大的事,我也白吃白喝了一年。”

恒素道:“方丈說得對,你不适合呆在寺院,一年裏,我都沒見你像今天這麽笑過,也沒聽你說過那麽多話。慈悲為懷,佛門中人本不該聽從殺戮——這把刀是我救你時看到的,你拿回去吧,你既然不是佛門中人,就不受束縛了。”

看着不知從哪裏拿出來的烏色的重刀,遲衡感慨。刀握手中,他反手一劃,刀在夜空運風如嘯,像沉郁已久的猛虎出鞘一般。

恒素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次日,山川晴光爛漫,遲衡道別,也沒有說太多。轉彎處,他見方丈和恒戒轉身入了寺門,一個後背佝偻,一個微胖。而恒素和小栗子站在原地,灰衣籠清瘦,目光戀戀不舍。遲衡知道,再怎麽說珍重,再怎麽說再會,大多數人轉身之後也許就是一世,只有極少的人能相伴相随,緣少則散,緣多則聚,由不得半點掙紮。

如此,怎能不珍惜?

下到半山腰,岑破荊總覺背後發涼,屢屢往山林裏看過去:“這山沒有猛獸吧?為什麽感覺背後有眼睛看着一樣?”

遲衡忽然駐足,沖山林喊道:“燕行!燕行!”

樹葉簌簌,一襲淡藍拂下。

燕行道:“有事嗎?”

“喔,原來是你!我們要去壘州你也一起去嗎?明人不做暗事,去的話就不要總是跟在背後,我後背發涼。你不用再擔心了,他不會禍害青竹寺了。”岑破荊搶先說。

燕行卻答非所問:“一将成名,萬古枯朽。”

遲衡默不作聲。

岑破荊不耐煩地拂手:“你吃祖業當然可以癡心練劍,不理紅塵俗世,又怎麽知道芸芸衆生的痛苦?我們不去争奪,就只能等着被人踩在腳下了。”

燕行不語,走在最前邊。

岑破荊忽而訝然:“你走路能不沾地?不是鬼吧?嚓,還好有影子!”可不是麽,燕行藍袍寬大罩着雙腿,行之有俠氣,但擡足間偶爾能看見,他的鞋子并沒有沾地,竟然如踩着空氣一般。

燕行微笑:“這是禦氣而行,只能走十來步罷了。”

聞所未聞。

岑破荊的眼珠子幾乎跌出來,轉向遲衡:“這是人能做到的不?這不是鬼吧?”即使遲衡見過他飛檐走壁,看到這情形也難免驚訝。

燕行道:“我有練劍的天賦,禦氣而行也是練了許久的。”

他的确天賦異禀,守着祖業衣食無憂,十二歲就擊敗了所有能見到的劍客,之後一個人苦心琢磨,終于超然于其他人。對此,燕行并沒有自傲反而越發癡迷練劍,但是,天賦是天所賜,亦不能破天,所以,他禦氣而行也就止于二十步之內。

三人默默無語。

下到山腳下,燕行忽然說:“你們要去哪裏?壘州?”

岑破荊很暢快地說:“是的,先過夷州,後如壘州,你要是順路不妨同行,有你在,鬼神不近,反正只要遲衡萬花叢中過……哎呦……”

遲衡狠狠給他一個肘拐。

燕行卻誠摯道:“确實同路。”

岑破荊納悶了,與燕行低聲說:“你是擔心他嗎?沒有必要了,他不會濫殺無辜,我們要去的地方一個殺人也殺得正氣的地方。”

“只要不禍害青竹寺,其他地方我都管不上,慈悲為懷,就不是亂世。”

這話都說出口,那就同行吧。

岑破荊咂舌,低聲和遲衡說:“燕行這個人,不适合當兄弟,他是個劍癡就罷了,性情還挺涼薄的,你看他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以後指望不上。”

“……誰讓你同意他同路?”

岑破荊張口結舌:“我以為你和他有什麽?”

遲衡悠悠然:“本來是沒什麽,你一瞎攙和指不定以後就有沒有了。”

春日裏風景好極了。

雖是萬裏荒涼,一簇簇新開的野花迎風而燦,青澀的清香随着暖風而來,荒草花中時不時還有野兔竄過,遲衡忽然撿起了一塊石頭:“今天吃個烤夜兔子!”

石子如劍,一點見紅。

岑破荊撿起那肥肥的野兔說:“行啊,你這逮兔子的功夫一點兒沒見退,咱們上次吃野兔,還是三年前在夷州的營帳裏呢。”

遲衡緊了緊手腕:“沒退,手勁比以前還大了。”

岑破荊當然習以為常,燕行卻耐不住了。忽見草叢簌簌一動,飛出一只灰撲撲的野雉,他立刻運劍而去,劍氣落處,野雉撲通了兩下,堕在地上,斷了氣。

一路走過去,獵了山野數只,甚至還有一條蛇,岑破荊當即用劍劃開把蛇膽吞了,吹一記口哨:“今天有口福了。”

山野味美。

三人找了一處地,遲衡跑去看看周邊有沒有人家,能不能借住一宿。岑破荊則把兔子和野雉洗淨,架火烤的噴香,漫不經心地問燕行:“你與遲衡呆了多久?”

“兩個月。”

“你知道了他是什麽人?那怎麽你還敢跟着?”

燕行反駁:“不是跟着,我怕他對青竹寺不利,離開青竹寺,自然兩不相幹。不過,他真不像傳聞中那麽暴戾,為什麽會做出那種事?”

“他心裏有個很喜歡的人……”一邊考着兔子和蛇串,一邊說起往事。

燕行沉默後說:“原來如此,難怪,聽恒素說他初到青竹寺,就跟活死人一樣。”幸好還年輕,骨頭硬,受個什麽大難也能撐得起,若是相随半生忽然罹難,只怕遲衡這輩子就毀完了。

遲衡郁悶地回來了:“方圓都不見炊煙,咱們就地歇一宿吧,你們聊什麽聊得這麽開心?”

吃完野味,燕行找了一塊地練起劍來。

岑破荊躺在地上,反手扶着後腦勺:“他的劍法已經天下無雙了,為什麽還這麽勤練,不怕物極必反嗎?不過,燕行這人還挺單純的,就跟這溪水一樣清淺而澄澈,話雖然少,但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不會給人玩心眼,我還挺喜歡他的。”

遲衡笑了:“練劍世家能有多少城府?”

燕行正一招秋雁落沙劃過,長劍如練飛身如虹,劍法無比純熟,有出世之妙。更兼有長發飄灑,灰白相間,随風而飛,悠悠遠遠恣意灑脫。

長虹貫日,收劍。

遲衡忽然躍起,拿起重刀舞了一氣,他的刀法迅猛激揚,如風暴起,如狂沙走,如金戈鐵馬踏寒索。

燕行執劍于一旁,看得認真。

最末了遲衡在縱橫九十九刀後,淩厲收刀。岑破荊和燕行鼓起掌來,尤其是燕行道:“不錯不錯,我第一次見刀有這種霸氣的。你這刀,我看着十分眼熟。”

凝思了一下。

燕行的手指在刀刃上摸了一摸,斷定道:“你這刀是在夷州城的武氏刀鋪買的!”

“正是。”

157、一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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