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
“這就對了。當年家父托鋪主鍛造一把好劍,足足鍛造了一年有餘。我實在等不到了,就跑去鋪子那裏,鐵匠取了我的一滴血,劍才練成。”
燕行說得平平淡淡,心底卻心思萬千。那時他才十歲,挽起袖子,将手腕放到嘴裏,沖着淡青色的血脈狠狠一咬。只見血從脈搏裏噴薄而出,像一條紅線一樣絢麗。他不顧火焰灼燒,他将手伸進火爐之中,那血就像自己會尋路一樣直奔紅劍而去。一剎那,劍與火焚烈,血和火交織,血與劍瞬間交融,萬丈光芒訇然而起。
遲衡岑破荊二人不知這麽詳細,見燕行感慨,摸不着頭腦。
燕行繼續說:“鐵匠當時取的是邙山的稀世烏鐵,很大一塊,所以,不止鍛了我的這把吟天劍,同時還鍛了一把刀。但刀成的時候,不知是時辰不對還是怎麽的,造出來十分的鈍——就是它,太獨特,不會記錯。”說罷,又摸了一摸重刀刀刃,百思不得其解。
遲衡笑了,原來他的刀和燕行的劍還是同宗之鐵。
岑破荊解釋道:“刀不可貌相,這刀看着鈍,豆腐都剁不動,但是一旦遲衡使起來,說威震四方也不為過!”
燕行琢磨了一下說:“也許這種鍛材嗜血。”
之後燕行抱劍在一旁冥思苦想,岑破荊又去試探,才知他看了遲衡的舞刀,心有所悟,說不定正苦思一套新劍法呢。練劍也好,冥思也好,燕行都心無旁骛旁人打擾也無用。
岑破荊也練刀,和遲衡對練時平分秋色。
燕行都看得津津有味,迅速将二人的刀法融入劍法之中,他甚至踏水擊劍一氣挑起千層浪,水花高高飛起又重重跌落,如一個水簾一樣将中間的燕行遮得嚴嚴實實。岑破荊和遲衡見了,驚為非人,他這是對着湖,這要是對着人群,只怕劍所指處無人生還。
好在,燕行只專注練劍,沒專注過殺人。
不知不覺三人進了夷州,夷州的北邊與封振蒼相扛,早被糟蹋得不像話。稍微往夷州城這邊,才複歸寧靜。燕行只字不提分開,岑破荊提醒道:“燕行,你府上是北上玢州?我們南下夷州了。”
燕行訝然,看看二人從容道:“夷州?也不遠,一路同行甚好。”
岑破荊啼笑皆非。
燕行一直很從容淡定,好似他本來的行程就是如此。見他一副既像世外高人又像不谙世事的模樣,遲衡私下與岑破荊道:“燕行恐怕是一向與世隔絕,自己一人苦練劍法,不知世界之大。現在一見咱們倆刀法好,能讓他悟到劍法,悟上瘾了所以舍不得走。勸是不管用的,反正無害,跟着就跟着吧。”
岑破荊無語:“這能是随便跟的嘛?就不是一個路子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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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行恣意随性,從不在意也不顧忌他人的目光。所以盡管岑破荊十分糾結,數度委婉說出勸離的話,燕行渾然不覺。
反而是岑破荊不說了,某一天,燕行自己忽然說:“近幾天頗有所得,我要找個地方練一練劍,你們先行,我随後就到。”
而後倏然不見蹤影,把岑破荊氣得哭笑不得。
一路上,遲衡都沒有歇着,除了将岑破荊所知的全部了解之外,更了解其他世事。兵荒馬亂的,只要是關于打戰的風聲都跑得特別快,各種傳聞都有,而封振蒼的名字聽得尤其的多。
其時三月末,暖風和煦,暖香随風而來,不知不覺靠近夷州城,在一處高地上,遠望山巒如嶂。再不願面對也得面對,岑破荊問遲衡:“遲衡,你想清楚了嗎?梁胡子是咱的恩師,待咱們不薄,将軍的位置還是有的。”
遲衡回答得冷靜:“身在亂世,要麽擇明主,要麽自立為王。明主,除了……朗将,我不會再認任何人!梁胡子領兵作戰沒有問題,但他沒有能力成為運籌帷幄的一方霸主,從夷州被封振蒼壓得毫無反擊之力也能看出。他是我的恩師,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他的恩情,我永遠不會與他為敵,日後若遇上,我會跪地謝罪!”
岑破荊感慨萬千地說:“你呆的時間短,心能硬得下來。梁胡子對你對我可真是好得沒話說,我于心不忍。不過,你說得也對,咱們要不要去看看梁胡子?過門而不入實在說不過去!”
“萬一他挽留呢?”
“……”
“他若開口讓留下,我是無法拒絕的,一旦應承下來,必然要全力以赴。恩師是一碼,追随是另一碼,一旦決定,就不能反悔,否則就是不仁不義。所以,我不進夷州城!”
“咱們投奔容越也是寄人籬下。”
遲衡信心滿懷:“容越不一樣,咱們過去壘州,對容越來說不是多兩個将領,而是像鼎一樣一下子能把霸主之位撐得住。岑破荊,你是願意跟着梁胡子,還是願意咱們一起打天下?”
岑破荊深呼吸了一下,嘿嘿一笑:“我找了大半年,可不是為了現在分道揚镳的!”
騎在馬上,遲衡遠望夷州城的城牆,看城牆之上,顏王軍的旗幟依舊随風而飛,然而,斯人已去,世上已無顏王軍,不由得心中湧上一股酸楚。
遲衡鞭馬鞭得很快。
岑破荊倒還是極為流連,半天策馬趕上,饒是如此,還頻頻回頭悵然而望,直到再也不見夷州城。
越過夷州,翻過夷山,就到了壘州之地,初入壘州遲衡就先收獲了一大堆戰報,比如玢州軍十萬大軍壓境,壘州岌岌可危。問路人,均只知壘州是顏王軍的,壘州是容越為主的,卻沒有多少人知道顏王軍已不再是顏王軍。
遲衡二人快馬加鞭,飛奔到了壘州石城。
饒是千裏馬,也費了一個來月,二人早已蓬頭垢面,風塵仆仆。其時,天已入夜,石城還是石城,卻已不再是岑破荊遲衡的地盤了。護衛都是陌生面孔。但聽了二人報上名,立刻将二人引進府邸。
容越住的是駱府。
駱府富麗雍容,不知道多少門樓多少房舍,多少假山多少游廊,總之說不盡的巧奪天工。
不多時,遲衡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健步而來,人沒見到,爽朗激動的聲音先傳來。
“遲衡、破荊!”
容越幾乎是沖了過來,砰的一聲拳頭狠狠擊在遲衡胸口。
肋骨一疼。
遲衡笑着揮手過去與他對擊兩拳。一年多不見,容越還是那麽狂野不羁,臉龐張揚着狂妄和自信,不過眉眼輪廓可深了一些,許是剛睡下,衣裳還是那麽放肆地敞開,腰際的青龍露出一爪。
容越領着他們進了自己的後院,瞬間空闊了許多,沒什麽花哨的假山清泉,只有青藤架上木香花開,翠色一片上白色點點,岑破荊忍不住嘟囔:“外面都富麗堂皇,怎麽進了你的院子,一下子就變得素淨了很多,而且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遲衡環視一圈笑了:“像紫星臺的味道。”
紫星臺是道觀,所以整潔清靜、景色清幽,這個後院有異曲同工之妙。容越大笑:“可不是刻意弄成這樣的啊,就是看這個院子比較寬闊。”雖然生性裏沒有一丁點兒清靜為本,但耳濡目染,不知不覺有些東西已經潛移默化了。
三人圍坐在一方石桌。
一壺酒。
三人對飲。酒是花酒,香氣襲人。容越也不問遲衡這一年去哪裏了,倒酒就狂灌遲衡三大碗,只把遲衡灌得求饒,最末拍案而起,和容越對灌三壺,胡說海說了一氣。
三壺過後,容越将碗放下:“破荊,你想清楚了?”
岑破荊笑道:“你說呢?”
容越轉向遲衡:“遲衡,你也想清楚了?”
遲衡酒氣上蒸迷,他這一年清心寡欲,粗茶淡飯,偶爾喝個酒也是清酒,哪裏受得了這種入喉甜下肚勁的勁酒,腦子卻是清清楚楚的,反問道:“你又想清楚了嗎?”
容越笑:“我沒有第二條路。昨天,我給梁胡子最後一道書函,明明白白說,壘州是只屬于朗将的顏王軍,不會投靠任何人。不過,壘州也不好過,我守得很艱難,前兩天,我才驅散了封振蒼派來的一撥大軍——封振蒼是瘋了。”
容越的手指蘸酒在桌上畫了幾條弧線。
“遲衡,破荊,你們無需擔心。壘州的顏王軍,不像別的地。這裏的兵都是咱們招的,我親手練的,将領都是遲衡當初提拔上來的——我的想法很簡單,不管是歸屬段敵還是歸屬梁胡子,我都不情願,既然他們自立旗杆,咱們為什麽不行!”容越将壺頓在石桌上,眼看遲衡。
遲衡把酒碗一推:“憑一個壘州,立不住。”
“你不願意?”
“你知道嗎?鄭奕一年內連吞了安州濘州,封振蒼也吞了偌大的睦州。封振蒼最心急的是什麽:把夷州吞下,但他一口氣吞不下;鄭奕最心急的是什麽:把元州拿下,但他鞭長莫及。所以至少半年之內,梁胡子和段敵還能硬扛住的。但是,若長此以往,封振蒼一定能吞掉夷州的——因為封振蒼下轄三州,而梁胡子只拿夷州在硬扛着。”
“咱們也只有一州。”
“州多州少不是勝算的必要,梁胡子根本就沒有連橫也沒有向外擴張的策略,只是硬扛,能扛的過去嗎?段敵也一樣,只是疲于應付。如果壘州也一樣,生拼硬耗,肯定是耗不過的。而且耗的時間越長,封振蒼的勝算越大。”
容越沉默。
158、一五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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