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

遲衡做了一夜刀光劍影的夢,燕行飛在白沙之上,如驚鴻掠影般飛揚而去,梨花白的衣裳化作月光一痕。

遲衡驚醒了,低頭,燕行穩穩地睡在自己懷中。

淡風翻飛,一縷長發拂過臉側。

段敵不在元州城,他在與鄭奕大軍對決的飛雁崖,飛雁崖是極險要的一處陣地,這一處若失守鄭奕大軍将一騎千裏直抵元州城下。

當遲衡見到段敵時,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因為以前是飛揚跋扈的大将軍,嚣張但有勝券在握的自信,現在看上去卻急躁且憔悴,頭發亂蓬蓬的,眉宇之間散發着戾氣。這種氣色遲衡很清楚,百分之十昭示的是破釜沉舟,百分之九十昭示的是頹敗之色。

段敵坐在正座上,揚起頭看遲衡:“還活着呢?”

卻并沒有驚異,遲衡知道,上次段敵的侄子使者來炻州之事,失敗而歸,必然添油加醋告知給他了,所以段敵對自己十分不客氣。遲衡拱手施了一禮,将客套話一說。

段敵一揮手:“廢話少說!有什麽事!”

“我奉紀副使之命特來與段将軍商談合并一事。兩軍目前均勢單力薄,不如齊心協力共抗鄭奕這一勁敵。”遲衡未提乾元軍一事。

段敵飲了一口白酒,面露憤怒:“紀策不是不願意嗎?怎麽來了?趁火打劫?說吧,什麽條件,若想我臣服于紀策之下,絕無可能;若想我歸于乾元軍,更無可能!”

遲衡一驚。

再一想一個多月,足以讓乾元軍之事散布到段敵和梁千烈的耳朵裏,難怪還沒開口就堵住了自己的話。遂連忙說了兩句乾元軍與紀策炻州軍強強聯合的好處,若段敵軍可并入,必然能複歸以前顏王軍的氣勢,不至于像如今這樣被鄭奕大軍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聽這話段敵惱了,狠狠一拍桌子:“什麽叫喘不過氣?我打戰時你們都還在玩泥巴呢!”

此情此景遲衡也不能多堅持。

他曾是梁千烈的部下,早先就和段敵格格不入,打人打臉的事,憑誰都受不了,何況段敵一向氣勢張狂,也難怪他如今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這會兒如果自己再說段敵的窘境,恐怕他就要掀桌子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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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時,有一人進來了。

眼光一對視,遲衡一喜:池亦悔。

池亦悔也是大喜過望,扯着嗓門說:“遲衡,剛剛聽人報是你來了,我還不信,你小子鐵骨頭啊,死了死了都能活過來!”

這一來,沖散了劍拔弩張的氣勢。

池亦悔瞅了一眼段敵,心知怎麽回事,搶先說:“段将軍,我和遲衡出去敘會兒舊,回頭再來說正事好不?”他大大咧咧,性情磊落,說這話正氣堂堂。

段敵沒好氣:“去吧!”

池亦悔飛速将遲衡拉出營帳,站在一處峭崖之上,峭崖不高,底下是泱泱河水。

池亦悔先看了一眼燕行,遲衡忙将燕行一介紹,當然只說是好友,未提及二人的那種關系。燕行寡言,只點了一點頭,就立于一旁做無聲的屏風。他一派世外之人的模樣,池亦悔也沒多想。

遲衡問起目前戰事。

池亦悔滿心苦惱:“我們真要挺不住了,鄭奕兵分五路攻勢迅猛,防不勝防,段軍的兵士被耗得疲憊不堪,我都好幾天沒睡好了,再這麽攻下去飛雁崖遲早要失守的。但我看段将軍的意思,寧願全軍覆沒死在飛雁崖也不願意後退。”

飛雁崖說起來也有淵源。

幾年前,顏鸾率軍攻打元州,戰至飛雁崖,段敵骁勇善戰,兼顏鸾紀策出謀劃策,這一處,他将元州王的大軍折損了一半,功勳卓著。想不到山水輪流轉,如今反被他人鉗制,于段敵的性格,斷然不願意折翼于此。淪落到被人壓得沒有反擊之力的地步,寧願拼個魚死網破。其實,退一步海闊天空,段敵如果能退至下一個城池,保存現有實力或許還能一戰呢。

但段敵要死戰。

看池亦悔一副心痛不已的樣子,遲衡試探問道:“你知道乾元軍的事嗎?”

池亦悔白了他一眼:“都曾是同袍段軍誰能不知,我也知道你肯定是來說服段将軍加入你們的,不過,難,他曾當着我們的面說:誓死不願伏于朗将之外的人之下。他的脾氣,就朗将能降服得了,我們底下人都沒法勸,一勸就被罵得狗血噴頭。”

遲衡沉默半晌。

池亦悔約莫猜到原因,面色有點不自然:“逝者已矣,你別太傷心。”

怎麽能不傷心,最怕的是傷口眼看着愈合了,又有人來揭開看看告訴你傷其實還鮮血淋漓。遲衡勉強笑了一笑:“那你們準備怎麽辦,束手待斃?這可是不折不扣的數萬人,一旦死戰後失守無一人能逃脫。其實,都是顏王軍,段将軍何必在意那麽多?”

“以前是——,現在是你們,級別差遠了。”

“我們又怎麽了,只要能奪回元州,奪回屬于我們的地盤,是誰又有什麽要緊?置數萬人性命于不顧,你也是這麽在意軍銜級別嗎?”

池亦悔苦笑,年輕的臉上難得出現惆悵:“雖然我也是一員将軍,但實在愧對将軍這個頭銜,從長流一路失守到飛雁崖,都是我領兵,一路戰,一路敗,我實在愧對死去的衆多将士。”

不複年少輕狂。

而是無能為力的滄桑和赴死的不甘。但作為段敵親手扶植起來的将領,池亦悔又是絕對忠心不會背叛的。

遲衡道:“鄭奕大軍勢在必得,你們再抱着死戰的心就是死路一條。都是顏王軍,說見死不救肯定不可能,但要看怎麽救了,現在被禁锢得跟鐵桶一樣,來再多兵也是個死字。紀副使交代過我:段将軍心氣高傲,一定不願聽我說,讓我想辦法跟你們說一說。如果段将軍願意退一步,我們乾元軍和炻州軍就上來了,不信翻不回來。”

字字提到紀策,就是為了緩解段敵的敵意。

畢竟紀策至少是和段敵平級的,而不像自己和岑破荊,原本就低了不知多少級別,在段敵眼裏就是毛頭小子。

池亦悔果然心思一動,感激地說:“還是紀副使深明大義。現在看來,當初紀副使苦勸段将軍和梁将軍不要決裂實在是遠見之舉,奈何兩個将軍水火不容,落在現在這種地步,朗将如底下有知……我回去就勸勸段将軍,不過可能性很低啊。”

遲衡凝想了一下,望着崖下起伏的河水拍打崖壁,忽然道:“鄭奕步步緊逼,如今戰事最嚴峻的地方在哪裏,由誰來守呢?”

“我!一旦失守全線崩塌,我很擔心自己會成為顏王軍的罪人!”

池亦悔而後說起當下的戰事詳情。領軍進攻的還是鄭奕的手下猛将吳止赦,池亦悔死守的領地本就脆弱,如今更是千瘡百孔。遲衡越聽越嚴峻,就這種态勢之下,想勝幾乎是沒有可能,只有拖延時日的長與短不同。

“而且,就我對吳止赦戰術的了解,昨天一戰,今夜必然還有一戰。”

“今晚我和你一起。”遲衡忽然說。

池亦悔訝然:“你确定?”

“雖然幫不上什麽忙,也能見識見識鄭奕大軍的嚣張氣焰。不管段将軍如何決斷,紀副使肯定不願讓顏王軍将士白白喪生于此的。你和我,就不要那麽見外了。”

池亦悔倒沒客氣。

就遲衡一人,不可能力挽狂瀾,當然也不可能犯下什麽大錯,他不擔心。

連吃了數場敗戰,池亦悔較以往成熟沉穩了許多。他與遲衡岑破荊二人都是一同被提拔上來的,統兵作戰等相差無幾,但現在看來,那二人是手無寸鐵寸兵到拿下了壘州,比先前朗将把重兵壓在濘州可難多了。都是相同年齡,難免心生佩服,所以他對遲衡的抗拒遠沒有段敵那麽大。

當天,池亦悔将遲衡領到駐地巡了衆将士。

兵士大多不認識遲衡,但少數校尉等級別的将領是認得他的,一見之下驚了,私底下說起舊事,如何以二人之力攻下壘州、又如何生生滅了裂雲城,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半盞茶功夫,幾乎所有的兵士都知道了。紛紛議論起來,有知情人猜測,莫非他的乾元軍要來援助了。

這可是振奮人心的消息,将士們的心思自然不同,死守陣地本就辛苦,如有神兵來援當然信心若狂。

畢竟都曾是顏王軍不存在什麽歸順的說法。

且不說兵士中掀起一陣陣熱議。認識不認識的校尉們、千總們都過來打招呼,遲衡将這些将領都記下,口裏當然不會說半句乾元軍的話,一切由池亦悔解釋。

一旦有期望,就能燎原。

遲衡知道這才不夠,池亦悔需要一場勝戰來振奮士氣,自己更需要一場勝戰來堅定将士們的傾向。只要別的将士有了希望,段敵軍心動搖,則不怕段敵一意孤行,自己至少能抓住一部分将士了。

可就當下的情形,別說勝戰,能不被吳止赦吃了都是問題。

當夜吳止赦的大軍沒有來襲。

遲衡想了許久,再拖下去段敵肯定就垮了,乾元軍再乘虛而入是非常輕易的。但是,段敵不能垮。他乘夜執筆寫了封快報,告知紀策當下情形,并說紀策令岑破荊和石韋可以出兵了。寫完信後,遲衡發現沒人可送信,便出了營帳找池亦悔。

169、一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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