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黃玉

陳清淮自問不是一個親和力很高的人, 像是少年這般的成長經歷,必然對人的戒心極重,絕不可能短時間內對一個陌生人迅速親近起來。

這要不是另有緣由, 陳老師能把九號樓生吃了。

胡楚本來以為老師會問關于他家的事情,畢竟在陳老師沒在的時候, 那個光頭處長一直旁敲側擊地問他九號樓的事情:“我……”

他擡頭看了一眼陳老師, 這才又張口:“老師, 如果我說實話, 你會讨厭我嗎?”

“應該不會。”陳老師搖頭道,“沒有人會讨厭一個努力活下去的人。”

是啊, 他一直都在努力地生存, 即便變得卑劣,也想要活下去。

“老師,我是個怪人, 對不對?”胡楚嘗試着開口,出乎意料的, 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麽艱難, “我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我的耳邊一直嗡嗡嗡地在叫,就像下水道的那種蒼蠅一樣, 怎麽都趕不走。”

“我以前, 一直以為這是正常的, 但後來……”後來他就知道, 只有他自己是個異端, “我遇到了老師, 在老師身邊, 那些蒼蠅就不敢叫了。”

說謊, 但陳老師并沒有點破少年的這點小隐瞞。而且,在他身邊就不叫了?

“為什麽你會用‘不敢叫’這個詞?”

胡楚用手扣着桌子邊邊,一會兒才開口:“就是覺得它不敢叫了,沒有為什麽。”

很好,胡楚同學身上的陰氣,果然不是對他本身沒有任何影響的。至于他身上最能影響非人類的存在,那必然是他左手上的這道天地靈符了。

可惜了,陳清淮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他現在的能力遠還沒到能将天地靈符掩蓋的程度,否則他就試試收起來對少年有沒有影響了。

“除了在我身邊,其他時候都會叫嗎?那睡覺的時候呢?”破案了,難怪胡少年臉上的黑眼圈這麽重,這擱誰誰也睡不香啊。

這話聽上去怪怪的,但胡楚還是點了點頭:“恩,都會響,但如果我回到家裏,晚上會不自覺地睡着。”

他小的時候,拿自己做過實驗,或者換句話說,街道辦當時有想把他送去孤兒院生活,可他在院裏根本睡不着,半夜還會偷溜出來回家睡覺,久而久之,街道辦的人就不管他了,或者說是看他小孩子一個,可憐他沒了親人,所以不再勉強他。

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與衆不同的呢?胡楚已經不記得了,這些年他能活下來努力讀書學習已經費盡心力,哪裏還有時間去關注這種東西啊。

事實上在沒遇到陳老師之前,胡楚一直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必須和這些聲音為伍了。

“晚上會不自覺睡着嗎?”

陳老師的眼神閃了閃,按照少年的話來理解,九號樓和胡楚屬于是“相輔相成”的一個關系,九號樓靠胡楚身上的陰氣恢複血條,而胡楚則依賴九號樓的“地勢”活下去,但事實真就如此嗎?

這世上,除了地縛靈和鎮物,有誰會離不開一個地方呢?

而且奇怪的是,似乎胡楚的情緒越低落陰暗,那些陰氣就産出的越多。

胡楚口中所謂的“怪聲”,他怎麽覺得更像是九號樓故弄玄虛搞出來欺騙小孩子的呢,目的就是讓胡楚離不開這裏,也讓少年隔絕在正常人的圈子之外。

陳清淮腦子裏有一道靈光一閃而過,可是太快了,他沒來得及抓住,只覺得時間越接近日落,少年身上的狀态越古怪。

“那你這幾天軍訓沒回來,會覺得不舒服嗎?要不要再歇一會兒?”好歹現在,他還能當個人形耳塞來着。

房間內師生問話,屋外的斜陽漸漸偏西,高長合在車裏打盹醒來,就聽到窗外有人敲了敲窗戶,他摸索着按下車窗按鈕,就看到張則靈一臉嚴肅地站在車邊。

“怎麽了?出事了?”

“不是,我只是發現,我們一葉障目了。”

高長合揉了揉後脖頸,有些迷糊道:“什麽一葉障目?”

“那少年,真的是活人嗎?”

明明張則靈說話的語氣非常溫和,卻叫高長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你這話,什麽意思?”

“不論是你,還是我,亦或是陳清淮,我們都只看到了胡楚身上的陰氣,對不對?”如果可以,張則靈也不想去懷疑一個被迫害的少年,“但你師父說的三條可能,現在都被證實是不正确的,胡楚的生辰八字并沒有任何特殊之處,而且陳清淮也說,他的體內并沒有陰氣,高處長,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們為什麽會認為胡楚是人?

因為胡楚能在陽光下走動,除了身帶陰氣這點,和普通活人是一樣的,所以先入為主地認為少年是個活人。

“你指的是,他身上沒有人氣?”高長合不禁想到了陳清淮,這人天生閻王命格,剛請符上身那會兒,渾身還冒着死氣,但即便如此,也有絲絲縷縷的人氣透出來。

他忍不住揉了揉腦袋,只覺得熱昏頭了,居然連這麽明顯的BUG都沒察覺到,可陳清淮是請符人,他今早探脈的時候,真的沒有察覺嗎?

很顯然,張則靈心裏也有這種憂慮:“高處長,你很信任陳清淮嗎?”

“啊?嗯。”

“我能知道理由嗎?”

“唔,大概是因為我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卻沒見過我最狼狽的樣子吧,如果你見過那時候的他,或許就能明白他為什麽會模糊這個重點了。”

陳清淮這個人,其實挺孤傲自我一人,以前沒學會禮貌文明前,什麽事都做得出來,選罡真人為了這個徒弟,在外面欠了不少人情債,都是這小子禍禍出來的。

當然了,這些人情債後來也落到了陳鬼王頭上,絕對是天道好輪回。

但這人獨歸獨,對于生命的珍重,是高長合認識的所有人裏面,最虔誠最珍視的。

“張則靈,我猜他可能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點,因為在他的概念裏,能呼吸會說人話的存在,都配稱之為人。”

張則靈:……我不是很懂你在說什麽鬼東西。

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九號樓再度蒙上了一層詭異,現在顯然已經不是悠閑讨論的時候了。

夏日的傍晚格外地悠長,天邊通紅的彩雲挂了好久,最後一絲陽光才隐沒在天邊。

而今日入夜後的九號樓,卻出乎意料的平和。

“陳老師,我突然有點困了。”

事實上,胡楚說完這句話,就直接啪地一聲倒在了桌上,這還真是說睡就睡啊。

陳清淮确認胡楚并沒有什麽異常後,就忍不住觀察起少年周身的陰氣來。比白日裏已經濃郁了許多,濃濃淡淡的,倒是很像潑墨山水畫。

最淡處,是四肢,而陰氣最濃郁的地方,既不是腦袋,也不是心髒,而是——

丹田。

所謂氣沉丹田,可少年體內明明什麽氣都沒有,沒有氣,哪裏來的“丹田”?可偏偏,陰氣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在丹田。

難道說,丹田除了內循環之外,還能有外部循環?

“陳清淮,你在看什麽?”

“哇,人吓人,是會吓死人的,好不好?”

高長合揣着手道:“別人确實有可能吓死,你?不可能。”

……怎麽的,他心髒強大還是他的不是了?

陳清淮站起來,将少年提起來放到旁邊的床上:“你們是準備探洞了嗎?”

“恩,你要跟我們一道去嗎?”

“不去,不過我有點小發現,不知道有沒有用。”請符人能看到天地之氣的事情,普通天師可能不知道,但面前這兩個,估計一個都瞞不過。

當然,其實也沒什麽好隐瞞的。

“丹田嗎?你有沒有摸過他的丹田?”

陳老師一臉不贊同的表情:“我是正經有證的語文老師,怎麽可以随便摸自己的學生?高處長,你這個思想很有問題。”

正是這時,一直非常沉默的張少天師忽然開口:“其實理論上來講,如果可以一直調動‘氣’,人體內外循環都是可行的。”

“真的假的?”

“真不真,假不假,試一試就知道了。”

陳老師看着昏睡的學生,以自己的能力護住一個人問題不大,立刻換了口風:“也行,我帶他跟你們再走一趟。”

反正最差的情況,就是跟昨晚上一樣了。

而事實上,他們這次下去,和昨晚上的情況幾乎相差無幾,同樣是打陰氣,同樣是胡楚成為了陰氣的“發電站”。

唯一比昨晚有的優勢,大概就是沒了其他活人拖後腿了,高長合和張則靈兩個人稱得上火力全開,一副要将陰氣打到枯竭、陰氣發電站都供不上電那種。

“姓陳的,怎麽樣?”

陳清淮看了一眼少年的頭頂,揚聲道:“繼續,已經稀了不少了。”

如果用百分比來算,進度條已經下去三分之二了。

随着陰氣越來越少,潮氣洞穴裏的水汽越來越豐沛,幾乎已經到了沾濕衣衫的程度,陳清淮掐了個幹燥符丢在自己和胡楚身上,但沒一會兒,襯衫又漸漸濕透。

正是這時,少年頭上最後一縷陰氣拔地而起,像是熄滅的火堆撲騰出了最後一點餘煙一樣,他定睛看去,竟見少年的丹田處,躺着一枚黃玉。

玉色油潤,像是被人盤了百來年一樣的油光發亮,一看就不是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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