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太後
只不過如今站在碧蕪面前的蘇氏與她印象中的模樣大相徑庭。
前世成為皇後的蘇氏以嚴刑治理後宮,上下無一敢忤逆違背。那時的蘇氏不愛笑,肅沉威儀,柳眉輕輕一挑,宮人大氣都不敢出。
可眼前這個蘇氏還只不過是個二八少女,眉間稚氣未脫,笑意盈然靈動,亦是個清麗的美人。
碧蕪深呼了一口氣,促使自己鎮定下來,前世蘇氏是皇後,她需得處處戒備,步步為營,以防露出馬腳。
可如今的蘇氏還只是鎮北侯之女,公主侍讀,若論出身家世,她并不在她之下,也不必再對她卑躬屈膝,時時驚惶不安。
念至此,碧蕪背脊微挺,指尖的顫意終是止住了。
蕭毓盈亦瞧見了前頭的場景,見躲是躲不過了,側首對碧蕪道:“前頭是六公主,一會兒你就學着我請安,莫要多言,別惹了六公主不高興。”
“是,大姐姐。”碧蕪點點頭,垂眸跟在蕭毓盈後頭,一并上前去。
六公主喻澄吟尚在為衣裙染了髒污而不悅,擡首卻見一內侍領着兩個女子上前沖她施禮。
“臣女參見六公主殿下。”
站在前頭那個,喻澄寅認得,是安國公府的大姑娘蕭毓盈,後頭那個埋着腦袋的,似是不曾見過。
喻澄寅想起這兩日宮中傳得沸沸揚揚的,安國公府二姑娘回來的事,頓生了興趣,擡手一指,“你,上前來。”
碧蕪不必擡頭,便知六公主叫的是自己,聽命向前邁了幾步。
“你便是蕭二姑娘吧,蕭鴻澤那親妹妹?”喻澄寅問。
“是,正是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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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眼前這人将頭埋得低低的,像是見不得人似的,喻澄寅不由得皺了皺眉,“你将頭擡起來,讓本宮瞧瞧。”
此言一出,在場的一些宮人都忍不住将視線聚集了過來。
這安國公蕭鴻澤因去歲擊退骁國大軍,打了場漂亮的勝仗,深受陛下器重,如今在京中風頭正盛,因而安國公的親妹妹,老安國公和清平郡主女兒,那位蕭二姑娘回來的事兒很快在宮中傳得人盡皆知。
只這口口相傳,添油加醋之下難免生出許多謠言,真真假假一時難辨,不禁讓人心生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衆人眼見那垂首低眉的女子緩緩擡起頭,只一眼,便響起了低低的吸氣聲。
喻澄寅也愣住了,不過她很快緩過神,咧嘴笑起來,心直口快道:“你倒是和傳聞中不同,宮裏都說你流落在外那麽多年,大抵已經同那些粗鄙無知的鄉女一樣了,沒想到你模樣生得這般好。”
說罷,她轉頭看向身側的蘇婵,“竟是我們猜錯了,你說是不是,阿婵姐姐?”
蘇婵恭順地笑了笑,附和道:“公主說的是。”
說話間,一旁的宮婢遲疑着問道:“公主殿下,您看這奴婢要如何處置?”
喻澄寅垂首,看見那個跪在地上發抖的人,才想起還有這樁子事沒解決。
那匍匐着的小宮婢聞言一激靈,忙膝行過去連連磕頭求饒,“公主殿下恕罪,公主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沖撞殿下,實在是手上東西沉,一時沒有拿穩……”
她許是太驚懼害怕,甚至可以忍受被碎瓷片劃傷的疼痛,眼看着那鮮血洇透她的衣裙,膝蓋處一片刺目的紅,碧蕪胸口滞悶,不由得想起往事。
曾經,她也如這般,在寒冬臘月,被罰在積雪的宮道上長跪,險些丢了性命。
碧蕪曾聽宮中的老人說過,在這皇城中為奴為婢,千萬別想着什麽骨氣和尊嚴,生死都捏在主子們手中,注定了命比狗賤。
雖對眼前的小婢女有幾分感同身受的同情,可碧蕪還是強逼着自己扭過頭,不去摻和眼前這事,可下一瞬卻聽六公主驀然道:“阿婵姐姐的衣裙也髒了,你覺得該如何罰?”
聽到這話,碧蕪心下猛然一跳,歷歷往事在眼前閃過,分明不想管,可看着蘇婵朱唇微啓,正欲答話,她的嘴卻快一步出了聲。
“公主殿下也是去太後娘娘宮中的嗎?”
喻澄寅擡頭看來,雖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答:“是啊,本宮原想着去皇祖母宮中請安的。”
誰知讓一個不長眼的奴才毀了心情,髒了她新做的衣裙。那衣料可是杭城今年進貢的佳品,宮中可就那麽幾匹。
見喻澄寅扁了扁嘴面色不虞,碧蕪緊接着道:“公主殿下果真如傳聞般恭孝,昨夜臣女的祖母同臣女說起宮中的事,還特別提起了公主殿下,說您溫柔敦厚,平易近人,最是好相處的。”
驟然被誇了一通,喻澄寅也有些懵,但是人都喜歡聽好話,她自也不例外。
“這孝敬長輩乃是分內之事,不值得誇贊。”
她掩唇低咳了一聲,餘光瞥見那跪在地上的宮婢,想起碧蕪誇她的話,一時間倒也不好重罰了,少頃,擺擺手道:“罷了,念你也非有意,就罰你半年月俸吧。”
那小宮婢忙跪在地上,連聲謝恩。
喻澄寅髒了衣裙,也不好就這樣去給太後請安,幸好她住的宮殿近,索性折返回去和蘇婵一起換了衣裳再來。
碧蕪與蕭毓盈站在原地目送六公主離開,稍一側首,便見正與她擦肩而過的蘇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一瞬間,一股寒意自腳底攀升而上,碧蕪脊背微微一僵。
旁人看不懂,可她看得出來,那笑意不達眼底,此時的蘇婵很不高興。
或是因為她打斷了她說話,又或是由于她對六公主的那番奉承,甚至是看出了她方才那話的真正意圖。
想到前世親眼見過的蘇婵折磨人的手段,碧蕪瞥了眼那還跪在地上滿身狼狽,瑟瑟發抖的小宮婢,雖知自己方才有些沖動了,但到底沒有後悔。
她也曾在宮中蒙人相護,如今實在狠不下心袖手旁觀。
“別看了,六公主都走了。”蕭毓盈見她站着不動,目露鄙夷,冷哼了一聲,“倒是會拍馬屁。”
碧蕪笑了笑,徒步跟在後頭,并未解釋什麽。
慈安宮外,已有人在等了。
遠遠瞧見身影,黃嬷嬷忙差宮人入殿內禀告,自己則快步迎上前去。
“兩位姑娘來了!”
她看了蕭毓盈一眼,旋即将視線落在其後之人身上,雙眸一亮,展顏笑道:“太後娘娘已等候多時了,兩位姑娘快進去吧。”
被引入了殿內,碧蕪擡眼便見坐在上首一端莊矜貴的老婦人。
雖同樣面容慈祥,可相比于蕭老夫人,老婦人身上多了幾分難以忽視的威儀,此時她定定地看着碧蕪,雙目發紅,由宮人扶着從軟榻上站起來。
“臣女參見太……”
碧蕪欲低身施禮,卻被人一把拉起,皺紋微布的手緩緩落在她的臉上,一寸寸細細地撫摸着。
“芙兒。”
聽見蒼老而顫抖的聲兒低聲喚道,碧蕪忍不住喉間一哽。
芙兒是她母親清平郡主的閨名。說來,前世正是因為太後,她才開始疑心自己的身世與安國公府有關。
她母親孟雲芙是太後胞妹的獨女,因父母早逝,太後憐其孤苦,便将她養在身邊,後被先帝冊封為清平郡主。
太後待她母親若親女,對她母親的早逝一直痛心不已。上一世譽王登基,那時的太後已是太皇太後,晚年的太後因年邁神志不清,常常忘記孟雲芙已死的事,在宮中四處尋她。
才至于在禦花園瞥見碧蕪側臉時拉住了她,聲聲喚着“芙兒”,甚至在看到她臉上疤痕後心疼得垂淚。
然這一世的太後到底還神思清明,她只恍惚了一瞬,就很快恢複理智,啞聲對碧蕪道:“你與你母親生得可真像。”
她将碧蕪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些許笑意,神色欣慰,“若是你母親在天有靈,看到你回來,定然十分高興。”
說起孟雲芙,太後的聲兒又哽在喉間,碧蕪方想勸慰兩句,就聽太後身側的女子笑道:“姐姐總算是來了,皇外祖母都念叨你好一會兒了。”
眼前的女子明眸善睐,笑起來圓潤的雙頰陷出一對酒窩,甚是可人。
碧蕪并不曾見過此人,但聽她稱呼太後為“皇外祖母”,大抵猜到了她的身份。
果不其然,只聽太後同她介紹道:“這是繡兒,是你姨母安亭長公主的女兒。”
碧蕪不由得深深看了趙如繡一眼,想到此人前世的結局,眸色有些複雜,但還是壓下心頭思緒,沖她微微一颔首。
太後拉着碧蕪在一張檀香木八仙紋小榻上坐下,問了些她這些年的經歷處境。
碧蕪都按先前告訴蕭老夫人那樣答了。
小半個時辰後,六公主喻澄寅才和蘇婵一塊兒來向太後請安。
“皇祖母……”
喻澄寅提裙蹦蹦跳跳入內,匆匆施了個禮,一屁股在榻上坐下,抱住太後的手臂就開始撒起了嬌。
“多大的姑娘了,莽莽撞撞的,沒個正形。”太後嘴上苛責,面上卻是笑意不減,還同喻澄寅指了指碧蕪道,“這是你蕭二姐姐,走失了十餘年,近日才回來的。”
“皇祖母不必介紹了。”喻澄寅道,“您不知道,我與蕭二姐姐方才已在您宮外見過了,只是我髒了衣裙,回去更了衣這才來遲了。”
她頓了頓,略有些迫不及待道:“皇祖母今日不讓我們抄經了嗎?往日這個時候您早該催了。”
太後聞言略顯驚訝,擡手親昵地在她鼻尖點了點,“從前也不見你多麽積極,今日怎還主動提了。難得你蕭二姐姐在,今日就免了吧。”
“為何蕭二姐姐在便不必抄了。”喻澄寅嘟起嘴,反不高興起來,“那就讓蕭二姐姐同我們一塊抄呗。”
她話音方落,殿中倏然安靜了一瞬。
碧蕪只覺衆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都頗有些微妙。她納罕地颦眉,可很快意會過來。
她自稱在鄉野地方生活了十數年,鄉下貧苦,她自然不像那些高門大戶家的姑娘,受過好的教養,難免不識字,既是如此,如何抄經。
徒讓她難堪罷了。
須臾,坐在一側圈椅上的趙如繡忍不住開口:“公主殿下,抄經的事,倒也不急于今日。”
蘇婵也道:“是啊,公主殿下還是別為難蕭二姑娘了。”
“為難?我怎麽為難了?”喻澄寅一臉理所當然,“抄經又有何難的?依葫蘆畫瓢,縱然她不識字也能跟着描吧。”
殿中的氣氛原就有些沉,教喻澄寅這麽一點破,霎時變得更加尴尬。
“寅兒!”
太後面色微沉,怒瞪了喻澄寅一眼,唯恐碧蕪心下難過,忙拉着她道:“寅兒向來心直口快,都是教哀家和陛下寵壞了。她說的話,莫放在心上。”
“太後娘娘嚴重了。”雖不知緣由,但碧蕪知道公主今日是鐵了心的要抄經,索性道,“公主殿下說的沒錯,抄經祈福是好事,若只是抄經,應當沒甚問題,臣女曾在村上的私塾幫着幹過一陣子的活,倒也因此識得幾個字,只恐抄得不好……”
“好不好的又有何妨。”太後安慰道,“就只是抄一抄,心到了就好,不打緊。”
碧蕪輕輕點了點頭。
倒也不怪他們這麽想,前世這時候她的确是目不識丁,胸無點墨,她的字都是在生下孩子後,才開始一點點認起來的。
真說起來,那人還算是她的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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