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來邀

“公主殿下莫要取笑臣女了。”蘇婵赧赧垂眸,面上顯出幾分女兒家的嬌羞,“譽王殿下政事繁忙,待到踏青之時也不知能不能回來。”

“踏青都在十幾日之後了,六哥此去辦的也不是什麽極難的差事,還有十一哥哥幫他,到那時候總該回來了。”喻澄寅湊到蘇婵耳畔,笑着打趣她,“我知道阿婵姐姐惦念六哥,待那日裝扮得嬌豔些,定能讓六哥盯着你瞧,眼都舍不得眨呢。”

“公主殿下……”

蘇婵面紅如霞,惹得喻澄寅止不住掩唇笑起來。

碧蕪在後頭默默聽着,難免有些唏噓,這位蘇家姑娘不知道的是,此番怕是要讓她失望了。

她清楚地記得,前世那一夜後,譽王奉命出去辦差,直到一個月後才回來。

那時她已被發覺有孕,教夏侍妾關在那處偏僻的院落裏,不得自由。

當日夜裏,她坐在窗前看着遠處燈火通明,絲竹聲不絕于耳,便知譽王又是宿在了菡萏院,沉醉在了夏侍妾的溫柔鄉裏。

雖婚期一拖再拖,可蘇婵嫁入譽王府的頭兩年裏,眸中難掩對譽王的愛慕之意,甚至曾信誓旦旦地覺得自己定能憑本事得到譽王的寵幸。

可一日兩日,一年兩年,她似是看清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徒勞無功,只将那個男人推得越來越遠,後來幾年,碧蕪眼看着她眼中的光漸漸暗淡下去,終是沉若死水,甚至一度撕去自己溫柔的假面,露出裏頭猙獰可怖的內在。

碧蕪曾有一瞬間覺得她很可憐,在後宮後宅中鬥了一輩子,可她真正的對手早就在她成為譽王妃的三個月後就死了。

然十幾年來,無論是誰,都撼動不了這個死人在譽王心中的位置。

喻澄寅同雀兒似的,拉着蘇婵一路叽叽喳喳說個沒完,将她送到了宮門口又牽着手說了好幾句才不舍地離去。

趙如繡見碧蕪适才聽六公主提起踏青一事聽到愣神,以為是她感興趣,便悄然走近她身側,“這踏青是十三皇子組織起來的,他向來好熱鬧,便趁着春光正好,将幾位皇子公主同各家姑娘公子們叫到一處聚聚。二姐姐若是感興趣,那日同大姐姐和安國公一塊兒去便是。”

她話音方落,一側的蘇婵忽得插進話來:“是啊,蕭二姑娘就一塊兒來吧,雖說是踏青,但其實就是吟詩作對,蕭二姑娘若覺無趣,就在一旁坐着看,權當去湊湊熱鬧,散心解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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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蕪雖無七竅玲珑心,可前世在宮中待久了,見過明争暗鬥無數,多少能聽懂一些話裏的拐彎抹角。

蘇婵說的這幾句乍一聽沒甚問題,可仔細聽來卻是處處在貶低她,嘲她無知去了也就是在一旁坐着的份,若有自知之明,還是不去的好。

似乎是在勸她自己打退堂鼓。

碧蕪朱唇微啓,正欲說什麽,就見一直沒言語的蕭毓盈忽得往前邁了一大步,沉着臉看向蘇婵。

“不會吟詩怎麽了,蘇姑娘是多看不起我家妹妹,畢竟也不是人人都像蘇姑娘您,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才女的。”

蕭毓盈平日裏安靜,看着還算端莊,可內裏的性子就像是炮仗經不得點,一點就着。

被一語戳破的蘇婵面上閃過一絲尴尬,但很快又恢複如初,“蕭大姑娘誤會了,我并非這個意思……”

她神色平靜,手上的帕子卻絞得死死的,眸光垂落,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場面一時有些僵。

須臾,碧蕪勾唇笑了笑,柔聲道:“蘇姑娘和趙姑娘好意,我心領了,可這踏青既是十三殿下組織,我也不好無邀自去,當個不速之客,反是無禮。”

她頓了頓,轉而定定地看着蘇婵,沒了皇後的身份,碧蕪突然覺得眼前的蘇婵實在尋常,連這掩裝的手段都顯得不大高明了。

“不過不能去一睹蘇姑娘的才華,實屬可惜。”

看着碧蕪落落大方地說出這話,沒有絲毫不快,蘇婵面上微僵,少頃,只揚笑幹巴巴道得一句,“無妨,往後定還有機會的。”

一行人出了宮門,蘇婵與趙如繡都各自坐上個回府的馬車,蕭毓盈和碧蕪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才尋到了安國公府的馬車,再定睛一看,便見馬車旁有一人長身玉立,含笑看着他們。

“大哥哥。”

蕭毓盈驚喜地喊道,小跑至蕭鴻澤跟前,“哥哥怎的在這兒,今日不上值嗎?”

“今日兵部空閑,想着你們也該出宮了,便趁着午憩來接你們回去。”

蕭鴻澤說罷,看了眼緩步走近的碧蕪,見她沖他有禮地微微颔首,回以一笑。

“上車吧。”

他将兩人一一扶上車,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馬,一路保護在側。

馬車上,蕭毓盈仍是坐在那兒看書,并不開口與她說話,只比來時身子放松了許多,與她坐得也近了些。

車內寂靜,行至半句,碧蕪驀然開口,“方才,多謝大姐姐替我說話。”

蕭毓盈拉下書,瞥她一眼,“有什麽好謝啊,我不是說了,我是為了安國公府和哥哥。”

她說着從手邊抽出一本書丢給碧蕪,“你真想謝我,不若多認些字,莫要一回回的讓我跟着你丢人。”

見蕭毓盈又擡高書冊自顧自起來,碧蕪也垂下眸子,随意翻起了手上的書。

蕭毓盈嘴上的話雖有些不好聽,但相較之下碧蕪倒更喜歡她這般喜怒外露的直率性子。

若是像蘇婵那般笑裏藏刀,佛口蛇心,指不定什麽時候會在背後暗算你一番。

踏青的事,碧蕪看得出來,蘇婵不欲讓自己去,而她自己也不想去,方才那番沒受邀只是托詞罷了。

這一世,想要保護好她的旭兒,她需得離前世那些人遠一些,若沒太大必要,還是不要接觸的好。

她好容易從譽王府逃出來,擺脫了被奪走孩子的命運,若再裹挾進皇室這場亂局裏,只怕更是棘手。

因起的早,馬車駛到半途,蕭毓盈便開始熬不住倚着車壁打起了瞌睡,等回到了安國公府,一下車便匆匆回屋補眠去了。

蕭鴻澤要去同蕭老夫人請安,便與碧蕪一道去了栖梧院,到了才被劉嬷嬷告知老夫人正在碧紗櫥午憩,才歇下呢。

如此到底不好去打攪,蕭鴻澤還得趕回兵部,只好改日再來。

碧蕪送他至垂花門處,就見蕭鴻澤站在階上,驀然回首問道:“今日進宮,一切可都還好?”

看着蕭鴻澤眸中的擔憂,碧蕪稍愣了一下,點點頭,“都好,太後還賞賜了不少東西。”

“那便好。”

蕭鴻澤薄唇微抿,遲疑少頃,從袖中掏出個小紙包來遞給她,“去接你們的時候,路過康泰坊,想起你幼時喜歡,便順手買了。”

雖不知裏頭是什麽,碧蕪還是擡手接過,客客氣氣地道了謝。

蕭鴻澤低咳一聲,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只留了句讓她好生休息,提步離開了。

碧蕪盯着蕭鴻澤離開的背影看了許久,直至看不見了,才垂首看向手中的紙包。

抽開上頭的細紅繩,露出一塊塊晶瑩微黃的桂花糖來。

桂花的淡雅香氣與甜香交融,萦繞在她鼻尖,碧蕪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她捏起一塊桂花糖放進嘴裏,甘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她抿了抿唇,少頃,卻是笑意漸散,眼底流露出幾分悵惘的心思。

蕭鴻澤說這是她幼時喜歡的,殊不知道她根本絲毫不記得幼時之事。

她分明是蕭毓寧,可經歷了前世今生,這副皮囊下的她卻更像是柳碧蕪。

沉默疏離,早已因經歷太多磋磨而變得淡漠麻木,內心築起的防備之牆亦太高太厚,一時連她自己都打不破。

若是前世早十六年,她也如現在這般回到安國公府,便好了。

也許還能像蕭毓盈那樣,在蕭鴻澤面前,随意地脫口喊一聲哥哥。

碧蕪低嘆了一聲,轉身又入了垂花門裏去。

在蕭老夫人的院子裏住了五六日,她那院子裏總算是修葺妥當了。

周氏差了身邊的人給碧蕪帶話,要她親自去瞧瞧,可有什麽缺漏或不滿意的。

碧蕪倒是沒想到會這麽快,她原以為周氏不喜她,大抵此事也會辦得拖拖沓沓,不大盡心。

去酌翠軒一瞧,便知是她狹隘了。

聽蕭老夫人說,這酌翠軒是她父親蕭轍在她出生後,親自設計命人建造的。

蕭家受封發跡前,原是姑蘇城的小戶,或因如此,碧蕪那位父親愛極江南風韻,酌翠軒不同于京城大多數宅子的雍容富貴,反添了幾分江南園林的雅致。

主屋後掘出一片碧波蕩漾的小池,塘邊芭蕉掩映,竹柏交翠,別有一番風味。

單看那些由太湖石壘砌的假山,再看那與山池相映成趣的古樹花卉,涼亭小閣,碧蕪就能想到當初父母親在這片院落中花費的心思。

他們生前,當是十分疼愛她的吧……

這院子十餘年無人居住,免不了破敗,不少地方都重新修整翻新過,連一些花木都是新移栽上去的,碧蕪去屋內略略瞧了瞧,事無巨細,都布置得萬分妥帖,尋不到錯漏。

從酌翠軒出來,碧蕪特意遣銀鈴去了周氏屋裏道謝。

她自己的院子修繕好了,蕭老夫人雖有些舍不得,也不好再留她,翌日便命劉嬷嬷派人将東廂的東西收拾好,送到酌翠軒去。

除了先前伺候她的幾個下人,又調來三五個雜役,負責酌翠軒的灑掃。

搬不搬到新院,碧蕪倒是不大在意,只這幾日夜裏燈熄後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自她回到安國公府也快有十日了,日子一長,她愈發覺得不安。

雖說有孕四月才會顯懷,可只消一個多月便能診出喜脈,還記得前世近兩月,她吐得七葷八素,什麽都吃不下,渾身無力地在榻上躺了好一陣兒。

如此,怕是會教人看出端倪,若問起來,她又該怎麽解釋。

習習涼風穿過窗縫,掀起輕薄的绡紗帳,榻上,碧蕪将藕臂枕在額上,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

這廂的煩惱還未解決,是日,碧蕪正倚在臨窗的美人靠上小憩,就聽院中倏然響起壓低的腳步聲。

沒一會兒,珠簾碰撞琳琅作響,銀鈎蹑手蹑腳地入內來,手上捏着一封信箋。

碧蕪懶懶擡眼看去,“怎的了?”

銀鈎行至她跟前,低身将信箋遞給她。

“姑娘,門房來傳話,說十三殿下派人送來帖子,邀您後日同去踏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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