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補湯
母親溫柔婉轉的聲兒尤在耳畔,喻淮旭怔愣在那廂,許久都反應不過來。
他萬萬沒想到,他的母親居然會和他一樣,都重生到了這一世。
怪不得,這世的一切會變得這般不同,她母親主動去安國公府認親,恢複了安國公府嫡姑娘的身份,還以正妻之名嫁給他父皇為妃。
想起母親看到那碗銀耳湯時的異常,和她方才說的話,喻淮旭幾乎能确定,他前世當是喝下那碗銀耳湯後中毒死的。
喻淮旭驀然明白過來,緣何他母親向他父親撒謊,說他并非他父親的孩子,還千方百計不願他父親立他為世子。
原來他母親做的所有的事,都是為了保護他。
她一個弱女子,不過是這塵世洪流中的一滴水,很多事她都無法阻止,只能随着水流的方向被迫往前,為了讓他不似上一世一般死去,她能做的就是從一開始就改變他的身份。這方式雖是笨拙,且最後能不能扭轉他的命運尚未可知,但他母親還是在一片茫然雲霧中摸索着去做,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夠活下去。
喻淮旭心下感動,卻又難過得緊,确認自己重生後的頭一件事,便是希望讓這一世的母親重新得到她該得到的一切,不再卑躬屈膝,伏低做小,可不待他做這些,他母親卻已快他一步,用瘦弱的身軀拼盡全力去保護他。
他擡手在母親臉上撫了撫,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娘”。
“嗯?”碧蕪垂首應道。
喻淮旭沒說什麽,只又喚了一聲“娘”,一雙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碧蕪瞧。
四目相對下,碧蕪稍愣了一下,只覺這雙眼睛裏蘊着許多要對她說的話。少頃,她抿唇一笑,只當自己生了錯覺,畢竟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會藏什麽深沉的心思。
她用手指在旭兒鼻尖點了點,問:“旭兒是不是餓了,一會兒啊,娘讓膳房做你最喜歡的香蕈雞肉粥好不好?”
喻淮旭重重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他的确有許多話想對他母親說,可他擔心,他突然道出自己重生的事會吓着他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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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若待往後有了合适的機會再說也不遲。
他用肉嘟嘟的小手揪住碧蕪的衣襟,把腦袋擱在他母親肩上,暗暗在心中下了決定。
這一世他定會好生長大,重新變成能為他母親遮風擋雨的大人,然後便換他來好好保護母親吧。
西南邊塞,西澤軍隊原只是蠢蠢欲動,似乎在試探觀望,見大昭久久沒有動靜,便于八月驀然發起進攻。
大昭自不是全無準備,連着三次成功将西澤軍擊退,打得落花流水。
西澤軍消停了一陣,及至十月,卻再度發起進攻,然這回,不知為何,大昭軍反被打得連連敗退。
眼見敵軍攻至靖城,城門幾欲被攻破。靖城守将沈訾命人快馬加鞭送急報至京城,懇請永安帝立派增援至靖城。
送信人跑倒了三匹馬,連趕了三天三夜才将信送至永安帝手中,事關重大,永安帝忙夜召重臣進宮商議此事。
很快,西南邊塞戰事吃緊之事不胫而走,群臣聽聞,紛紛向永安帝舉薦可領兵出征之人,其中不乏有舉薦蕭鴻澤的。
舉薦一事,一些朝臣自是出于本意,但也有心存私欲,想借此役加官晉爵,飛黃騰達之輩。
四年前蕭鴻澤率兵攻打西澤,令西澤元氣大傷,死傷無數,應不可能這麽快就緩得過來,且現下西澤軍還未徹底攻下靖城,大昭軍實力也不容小觑,此戰若要得勝當會輕松許多。
那些想一戰成名之人定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然碧蕪卻絲毫也不願蕭鴻澤去淌這個渾水,這陣子她一直覺得心下有點不安,眼皮更是跳得厲害,年後聽蕭老夫人說起,她本以為西南戰事很快便會爆發,沒想到直過了大半年,幾欲與前世的時間重疊。
若她記得不錯,前世蕭鴻澤戰死,便是在明年開春後不久。
不論今生此事會不會有所改變,碧蕪都不敢讓哥哥去冒這個險。她無法左右永安帝的決定,但有個人可以,她能依靠的也只有他。
是夜,才過了戌時,碧蕪便讓錢嬷嬷将旭兒帶回了東廂,快兩歲的旭兒已會流利地說許多話。
聽見碧蕪教他回去,他拉住碧蕪的手,昂着腦袋問:“娘身子不舒服嗎?為什麽要旭兒走?”
“娘沒不舒服。”碧蕪半蹲下身,揉了揉旭兒圓嘟嘟的小臉,“娘只是有些乏了,想早些歇下,旭兒也快快回去睡覺,明日再來尋娘可好?”
“好。”旭兒乖巧地點了點頭。
“真乖,去吧。”碧蕪眼見旭兒由錢嬷嬷牽着出了門後,才看向銀鈴銀鈎吩咐道,“命人去準備熱水,我要沐浴。”
銀鈴銀鈎福身應答,出去準備了。
碧蕪旋即看向站在一側的小漣,“可差人去問過了,殿下今夜可會回來?”
“問過了,殿下說,他今夜公事不多,當是會早些回來。”小漣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麽,問道,“王妃,那湯……”
若非小漣提醒,碧蕪差點要忘了,想起午後特意命膳房炖的湯,她尴尬地咬了咬唇,“如今這天冷,湯涼得快,一會兒待殿下回來了,你再讓膳房将湯送來吧。”
“是,王妃。”小漣說着,垂首間唇角上揚,止不住偷偷笑起來。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銀鈴銀鈎那廂便備好了水,請她過去。平素沐浴碧蕪總不喜在水中添些東西,今日卻是破天荒地同意讓銀鈎在裏頭倒了些上好的花露,待沐浴完,還在身上細細抹了閑置數月的香膏。
譽王過來時,已然是半個時辰後,碧蕪正躺在小榻上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醒來,只覺有人在用幹淨的帕子替她擦拭濕發。
她忙支起身子,睡眼惺忪道:“殿下回來了。”
“嗯。”譽王低低應了一聲,動作輕柔地将她那綢緞般烏黑順滑的青絲一寸寸擦幹,“頭發尚且濕着,怎能就這麽睡了,往後可是要犯頭疾的。”
碧蕪定定看了他半晌,沒答話,只瞥向小榻邊的矮凳,上頭正擱着一個托盤,她遲疑半晌道:“臣妾今日特意命人炖了湯,殿下可要嘗嘗?”
說罷,她擡手端起那托盤放在炕桌上,掀開盅蓋,舀了一小碗,遞給譽王。
譽王擡手接過,看着上頭泛着一層油星的湯水,随口問道:“王妃這是熬的什麽湯,這般香。”
碧蕪咬了咬唇,聲若蚊吶,好一會兒才答:“枸杞豬腰湯。”
縱然她聲兒不大,落在譽王耳中卻是清楚得很,譽王正欲将湯往口中送,聽得此言,動作陡然一滞,旋即深深看了她一眼,少頃,氣定神閑地将一整碗湯飲盡,還不忘誇贊了一句“這湯熬得倒是不錯”。
見他放下湯碗,仍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碧蕪不由得有些急,若非曉得他今日不會動她,她也決計不會想出這個法子。
這大半年來,譽王幾乎大部分時候都會宿在雨霖苑,不過,只偶爾會碰她,且這日子挑得尤其固定。
生完旭兒後,她原本混亂的癸水倒是準了許多,幾乎都是每月月初來,而譽王挑的也是她癸水來的前後幾日,反正兩次癸水中間的那段日子,他是決計不會動她的,甚至每回到了那時候,他便不再來雨霖苑。
碧蕪也不知譽王這是什麽獨特的癖好,亦不好開口問,若說是怕她有孕,他又有什麽好怕的,畢竟過後她還會喝避子湯不是。
今日她有事同他商量,可偏偏今日是他絕不會碰她的日子,既是如此,她便也只能使這些個法子了。
見用這湯似乎暗示不動他,碧蕪秀眉微蹙,須臾,點了口脂的朱唇揚起一抹媚人的笑,柔若無骨的藕臂纏在了男人脖頸上,“殿下,您瞧臣妾新買的口脂可是好看?那掌櫃的說,這口脂是用鮮花制成的,還能吃呢。”
譽王見她半咬着唇,潋滟的眸子期許地看着他,一副努力魅惑他的模樣,表面不動聲色,心卻沉了幾分。
她許是不知,即便她什麽都不做,光是躺在小榻上沖他投來一個眼神,或是揚起一絲笑,便足以令他生出沖動。
見她這般,他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喜的是她至少還覺得他可以供她利用,悲的是,她寧願用拐彎抹角的法子,也不願直接向他開口。
她到底是不信他,不信他真的會毫無條件地幫她。
“好看,王妃抹什麽都好看。”
聽他神色淡然地說着敷衍的話,碧蕪垂首,頓生出幾分挫敗,她原以為自己對他多少還是有幾分吸引的,不曾想這回竟是勾不起他一絲一毫的興趣。
正當她失落之時,就覺那帶着薄繭的掌心緩緩覆在她面上,細細撫摸着,擡眸便見譽王薄唇微抿,眸色柔若春水。
他一字一句道:“本王說過,王妃若想要什麽,本王都會給你,你自不必費這般心思,一定要用什麽同本王交換。”
聽着他這話,碧蕪怔忪了一瞬,心下泛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來,似柔軟的羽毛不住地撓着,帶起絲絲縷縷的癢意,又若春日暖光,和煦溫寧。
她朱唇微啓,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
不待她思忖好怎麽開口,譽王便先一步道:“安國公是王妃的兄長,王妃關心,本王自也關心。王妃不必擔憂,本王會安排好一切。”
見他根本全然看穿了她的心思,碧蕪不免生出些許羞愧,亦覺得自己的把戲可笑,許久,只道了句“多謝殿下”。
譽王微微俯身,欲撩起她低眉間掉落的一縷濕發,卻有一股清幽的香氣鑽入鼻尖,似花香又比花香更馥郁,這股香味兒自眼前女子凝脂白雪般的玉肌上散發出來,令他呼吸略沉了沉,他清了清嗓子,可發出的聲兒仍是有些低啞。
“本王想起還有些事要處置,先去趟雁林居,一會兒便回來。”
碧蕪眨了眨眼,眼見譽王說罷,起身離開的背影略有些倉皇。
她納罕不已,這話她自是聽過的,每回譽王說會回來,但大抵都不會再回來了。她在小榻上呆坐了一會兒,便起身上了床榻,鑽進了衾被裏。
臨睡前,不知怎的,譽王方才說的話一遍遍盤旋在她耳邊,令她止不住朱唇上揚,但很快她便壓下心底泛起的悸動,暗暗罵了自己一句。
睡到半晌,碧蕪只覺脖頸有些癢癢的,睜開眼便見譽王不知何時上了床榻,她單薄的寝衣此時一片淩亂,男人細密的吻由下而上,落在她的身上,炙熱而溫柔,碧蕪緩了許久,才察覺到這不是夢,她努力讓自己清醒了些,懶洋洋地問了一句“殿下怎麽回來了”。
譽王眸光灼熱似火,卻是不答,只倏然俯身堵住了她的唇,許久才有些意猶未盡地放開她,啞聲道:“本王不回來,豈不辜負了王妃的那一盅好湯。”
他用指腹撚着碧蕪紅腫的朱唇,喉結微滾,低低笑了一聲,“那掌櫃倒算是個實誠的,這口脂的滋味着實不錯。”
言罷,他又笑着低身去嘗。
碧蕪也不知這一夜他究竟嘗了幾回口脂的滋味,可還不止口脂,還有她身上抹的香膏,自也是嘗了個遍。
被整整折騰了一宿後,碧蕪只相信了一件事,他的确絲毫沒辜負那碗枸杞豬腰湯。
還有,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她再也不找死給他送湯了!
譽王的确言而有信,未讓碧蕪失望,三日後,永安帝下旨命鄒肅行領兵五萬前往西南增援。
鄒肅行是齊王妃鄒氏的長兄,年少時也曾随父親叔父一道上過幾回戰場,算是年輕有為之輩。
聽得這個消息,碧蕪一顆心終是放了下來。
然她沒想到,兩日後,原快準備帶兵出征的鄒肅行突然出了意外。
在演武場練兵時,他不慎自馬上摔下來,一下摔折了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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