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湯藥

張大夫的杏林館,碧蕪已是許久未來了,這處的生意依舊是這麽好,張大夫心善,常是救濟一些貧苦之人,遙想當年若沒有他的收留,芸娘根本撐不過半年。

乍一看見碧蕪,張大夫也有些驚詫,畢竟碧蕪如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孤女了,他恭恭敬敬上前,正欲施禮,卻被碧蕪給拉住了。

“張叔不必如此,您對我有恩,哪裏需行這麽大的禮。”碧蕪看向人來人往的店外,低聲道,“張叔,我今日來,是有些事兒想要問您。”

張大夫看出碧蕪的顧慮,指了指東面的屋子道:“去裏頭吧。”

入了屋內,碧蕪才自袖中掏出一包油紙,遞給張大夫,“張叔可否替我瞧瞧,這裏頭都是些什麽藥材,有何藥用?”

張大夫接過,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拿起裏頭的藥渣在鼻尖輕嗅,仔細辨認過,才确認道:“這些都是避子的藥。”

碧蕪雙眸微張:“真是避子藥?”

“是啊。”見她反應這麽大,張大夫疑惑道,“怎麽了,這藥有何不對嗎?”

碧蕪秀眉緊蹙。

不對,很不對!

若這些是避子的,那先前她喝的都是些什麽?難不成也是避子的?

碧蕪咬了咬下唇,又問:“張叔,我這兒還有一個藥方,您聽聽看,這又是治什麽的方子。”

她思索半晌,依着記憶,将先前看過的藥方逐一複述出來。

張大夫聽罷,思忖半晌道:“這應是女子調理身子的藥。”

他回想着那方子,還不忘誇贊道:“這方子着實是有些妙,用藥既大膽又謹慎,碧蕪,也不知這方子是哪個名醫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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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蕪沒有說話,她只緊蹙着眉頭,心下跟絞着一團亂麻一般混亂不堪。

她知道,張大夫沒必要騙她,若他說的是真的,那前世康福并未诓她,她喝的并非避子湯,而真是調理身子的補藥。

只是她當時并不信,她似乎從來不願意信他的。

而這一世,孟太醫應她所求給她開了一樣的藥,卻騙她說這是避子湯,陰差陽錯,讓她确認前世的判斷沒錯。

怪不得,她向來不準的月事愈發正常,連經痛之症都好了許多,原是這藥的療效。

只奇怪的是,她兩世都不曾喝避子湯,為何不會有孕呢?

碧蕪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想起譽王先前的異常和他說過的話,腦中靈光一閃,她看向張大夫道:“張叔,這避子湯女子能喝,那可有男子喝的避子湯?”

這着實有些難為張大夫了,他思忖半晌道:“我的确曾在醫書中見過此類藥方,但不曾開過,畢竟哪裏有男子願意喝這藥的,故而也不知是否真的有效。”

見碧蕪一直在說着避子的事,張大夫默了默道:“碧蕪,其實這避子湯就算是喝了,也不一定全然有效,亦會出現意外,比如若在女子癸水來潮前半月行房,就極易受孕。若是能不喝,還是不喝的好,避子湯性涼,女子喝多了很是傷身,時日一久,想再有孕也難了。”

聽得此言,碧蕪頓時恍然大悟,一切似乎都明朗起來,怪不得,譽王總是在她癸水前後才會動她,原是怕她在此期間有孕。

她為着蕭鴻澤的事兒求他那日,他中途出去再回來,想是特意喝了藥。

還有昨兒白日在屋內,他用愧疚的眼神,說什麽讓她吃苦,她尚且還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原是真的吃苦,是吃苦藥。

因是突如其來的事兒,譽王來不及提前喝藥,又實在沒忍住,想着她癸水剛走,應不容易受孕,這才動了她。

事後命人将她的藥換成了真正的避子湯。

他或是真沒想到,喝起來分明一樣苦澀難咽的藥汁,她竟一下喝出了分別。

難道前世,她之所以不孕,也是因為譽王喝了避子湯嗎?

可他為何要這麽做,若僅僅只是不想要孩子,他大可讓她來喝這個湯藥,難不成是真的顧忌她的身子,怕她喝多了傷身。

他有這麽在乎她嗎?不論前世還是今生?

碧蕪垂下眼眸,實在不敢确認,如今只有一件事兒能讓她确定幾分。

那便是小漣當是譽王的人!

若真如她所說,那湯藥并未假手于人,那就是她一開始抓的就不是原先那副藥。

自杏林館回去後,碧蕪只作不知,也什麽都未在面上表現出來,待下回再喝湯藥時,發現湯藥重新變回了原來的味道,就知自己應當是猜對了。

且不管譽王讓小漣守在自己身邊究竟意欲何為,可她知道,小漣并沒有傷害她的心,不然前世她也不會冒着生命危險引開承王的人,最後慘死在亂劍之下。

或許,小漣就是譽王派來保護她的吧,這世是她,上一世可能是為了保護旭兒。

畢竟上一世,她是在菡萏院那場大火後不久,被調到了雁林居伺候的。

左右,她也是為了執行主子的命令,碧蕪雖心知肚明,但并未為難她,也未趕她,亦未挑明,一切依舊若從前那般。

轉眼,又是一年除夕宮宴。

不同于上一年,今年的旭兒已不需被抱在懷裏進宮了,打入了宮門,他便穿着那件繡着如意紋的紅棉袍,穿着雀藍的蝙蝠紋小靴一路跑在前頭。

朝華殿中群臣雲集,幾位皇子公主正圍在一塊兒說話。

遠遠見譽王夫婦帶着旭兒行來,十三皇子喻景炜提聲喚了聲“六哥六嫂”,沖他們招了招手。

待他們走近,喻景炜俯下身捏了捏旭兒的臉,感慨道:“十三倒是好一陣兒未見六哥六嫂了,十一哥前陣子被父皇封了趙王,很快便要大婚,再過一段時日就得搬出宮,這宮裏是愈發冷清了。”

譽王笑了笑道:“別說十一了,你也得争口氣,眼看着也快到了年紀,別整日游手好閑的,皇家子弟自然也該有皇家子弟的模樣。”

喻景炜聞言長嘆了口氣,“六哥,你也曉得,我哪有這般志向抱負,所以常是被父皇說沒出息,若非皇子的身份,我早便出宮雲游四海,縱情山水去了。”

喻淮旭聽着他這位沒“出息”的十三叔在這裏唉聲嘆氣,驀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道:“游覽山水也很好呀,十三叔往後便去做個游人,将大昭江山走個遍,寫一本什麽……游記出來。”

“我們旭兒還知道游記呢。”喻景炜摸了摸喻淮旭的頭,喜笑顏開,“那十三叔就承旭兒吉言,沒能在政事上有所建樹,便讓自己所著之書流芳後世。”

有沒有流芳後世喻淮旭确實不曉得,不過前世在他父皇登基後,這位十三叔還真就到大昭各處游山玩水去了,不僅寫成了一本流傳甚廣的游記,還根據他這些年所走的路,繪成了大昭史上最詳盡的輿圖。

那副輿圖後來被十三叔獻給了父皇,就一直挂在禦書房最顯眼的位置。

說笑間,喻景炜擡眼看去,便見那廂承王帶着承王妃和小世子入了殿,他正欲開口呼喚,便見承王淡淡往這廂看了一眼,或是看見了譽王,面色沉了沉,旋即自鼻尖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步子一拐,往別處去了。

喻景炜在心下暗嘆了口氣,這才不過兩三年,原還能被他聚集在一塊兒賞花射箭的兄長們,如今已是形同陌路。

到底是他太天真了些,總覺得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兄弟之間,總不會鬧到這種地步,可他忘了,這是皇家。

尋常的大戶人家,兄弟之間尚且還會為分家和遺産之事鬧上公堂,更遑論他們争奪的是天下之主,至高無上的位置。

見喻景炜神色黯淡,譽王似是看出他在想什麽,擡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

于他而言,天真些也沒有什麽不好的,活成像十三這般,不觊觎貪心太多,自由自在,亦是件美事。

他側首看向那廂正與淑貴妃言語的承王,眸光愈發陰鸷沉冷,他自也想過這樣的日子。

只可惜,他不能!

每一年的除夕宴皆是大同小異,無非是祝酒,賞舞,聽月,閑談。

見永安帝似覺得無趣,皇後便讓八歲的小公主為父皇跳了一小段舞,七公主尚且跳得稚嫩,但也算是有模有樣,她可愛的樣子讓永安帝不禁龍顏大悅,登時賞賜了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七公主起了這麽一個頭,讓皇後分外得臉,淑貴妃自也不甘示弱,可她膝下的兩個孩子都已大了,自不可能上去表演什麽,便同上回那般強硬地将承王世子喻淮炤推了上去。

喻淮炤在祖母淑貴妃和父親承王的嚴厲教導下,變得十分懼人且膽怯,他在殿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聽見永安帝問他要表演些什麽時,他忍住顫意說近日在練字,想寫一副字給皇祖父看。

永安帝便命內侍呈上紙筆,殿上有那麽多雙眼睛在盯着他瞧,喻淮炤雙腿都在打戰,連帶着握筆的手都有些不穩,直撐了一柱香的工夫,他才放下筆,讓內侍将寫好的字呈給永安帝看。

他緊張地盯着永安帝,直到永安帝覽過後,誇贊了他幾句,言他這般年紀能将字寫成這般已是不易,賞了他一些上好的紙筆,他才徹底放下心來。

他倒不是為那兩句誇贊,只為今夜應是不必在院中罰跪了。

淑貴妃面露笑容,亦是很滿意,然餘光瞥見一側的譽王夫婦,卻是驀然看向永安帝道:“臣妾聽說,陛下在八皇孫兩歲生辰時,送了些筆墨書冊過去,意在希望八皇孫專心向學,也不知這過了一個多月,八皇孫學得怎麽樣了。”

碧蕪心下一咯噔,正欲說什麽,卻見永安帝已是将視線投向這邊,含笑問道:“旭兒,這些日子都認了哪幾個字呀?”

喻淮旭也沒想到永安帝會突然問他,他想了想答:“這些日子,爹爹和娘都教了我好些字,旭兒想着這些書是皇爺爺送的,每日捧着念,都會認好些了。”

“哦?”永安帝聞得此言,不禁樂了,“旭兒便這麽喜歡皇爺爺送的書呀。”

“嗯。”喻淮旭重重點了點頭,“《三字經》旭兒都已經認完了。”

一旁的淑貴妃卻是嗤之以鼻,只當是小孩子自誇之語,轉而笑道:“既然八皇孫這般好學,不若上前來,給陛下念念,認不多也無妨,今日過年,只當是熱鬧熱鬧。”

碧蕪心裏清楚,淑貴妃這話表面聽起來寬容大度,實則根本是讓旭兒出醜來了。

淑貴妃話說至此了,永安帝便沖旭兒招了招手,轉頭吩咐李意去取一本《三字經》來。

碧蕪在旭兒耳畔囑咐了兩句,教他不必緊張,按平時那般讀便成。喻淮旭點點頭,大大方方往殿中央去了。

李意親自拿着那本《三字經》,下到殿中去,卻見那位八皇孫搖了搖頭道:“我不要書,我能自己背!”

不止是永安帝,連殿中群臣聞言都不由得驚了驚,一個方才過了兩歲的孩子,能認字已是不錯,沒想到竟還能将《三字經》背下來。

永安帝想了想,問道:“旭兒會背哪一段,便背給皇爺爺聽好不好。”

“好。”旭兒乖乖巧巧地答應下,背着手就搖頭晃腦地背起來。

衆人聽見永安帝方才的問話,皆以為這位八皇孫當是只會一段而已,不曾想他背了一段又一段,最後竟是将整個《三字經》都背完了。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

喻淮旭擡首看去,便見衆人驚嘆的目光,為了更加真實,他還刻意在一些難讀的字上停頓了一會兒,也會故意念錯,顯得有些磕磕絆絆。對重活一回的他而言,這《三字經》自然是再簡單不過,他們這般反應,反讓他覺得有些心虛慚愧了。

永安帝朗聲笑起來:“好!好!旭兒這般年紀,就已能背下整篇《三字經》,實在是聰慧過人,将來定大有可為!旭兒,你今日表現極佳,皇爺爺想賞賜你,你便自己說說想要什麽吧?”

喻淮旭思慮半晌,奶聲奶氣道:“旭兒想要看書,要看好多好多書,皇爺爺能給旭兒嗎?”

“旭兒只想要這個?”永安帝倒是有些意外,他爽快地答應道,“自是能的,要說這世上藏書最多的地方,便是墨幽閣了,旭兒既想看書,朕便準你往後可随意出入這宮中的墨幽閣。”

此話一出,殿中頓時響起一片吸氣聲。

墨幽閣是什麽地方。

不僅這世上最大的書樓,藏書過萬,其中不乏孤品典藏,亦是帝王的私人書樓,有專人看管打理,閑雜人等不得進入。

可因着一個兩歲孩子的請求,永安帝便輕飄飄準許其随意進出,實是令人震驚。

殿內人一時心思神色各異,有時不時往譽王那廂瞥的,也有往承王這廂看的,其中,就數淑貴妃面色最沉。

淑貴妃心下氣得不輕,一肚子的無處發洩,只得瞥向坐在身側的喻淮炤,嫌惡道:“沒用的東西!”

喻淮炤将脖頸一縮,垂在袖中的手都開始不住地發抖。

看着這一幕,碧蕪唇間卻是沒有什麽笑意,所謂名高引謗,樹大招風,在這般場合出風頭實非什麽好事。

然看着旭兒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昂着腦袋一副求她誇贊的模樣,碧蕪斂了眼底的擔憂,還是擡手摸了摸旭兒的頭。

是啊,孩子又有什麽錯呢,永安帝之所以重賞旭兒,本也帶着自己的好惡。

旭兒也不是今日才備受關注,打他被永安帝偏愛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成了衆矢之的。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大殿外燃起了煙火,幾個小皇子小皇孫們都紛紛跑去外頭玩爆竹。

譽王見旭兒一直望着外頭,似也有些想去,便在問過碧蕪後,讓小漣和銀鈴陪着他一道兒去。

那些爆竹是可連在繩上,繩挂在小木棍上,拿着放的,銀鈴同內侍那兒要了一串,讓旭兒拿在手上點燃。

看着那些爆竹閃着火花,自下而上,噼啦啪啦地爆開,當真有了十足過年的氣息。

喻淮旭燃放了一串還不盡興,便讓銀鈴又拿了一串來,方才點燃,就聽一聲尖叫,喻淮旭回首望去,便見站在他身後的七公主驀然朝他的方向直直摔過來。

他愣在那兒,眼看着就被要撞倒,千鈞一發之際,被人倏然抱到了一旁。

抱他的人正是小漣。

七公主卻未能被扶住,徑直摔在地上,手碰到那堆還跳着火星的爆竹,被瞬間燒破了皮,頓時號啕大哭起來。

乳娘忙抱起七公主,便聽七公主哭喊道:“好疼呀,乳娘,有人故意推我,有人故意推我……”

喻淮旭看着地上燃盡的爆竹,不由得蹙起了眉。方才七公主就在他的正後方,若非小漣及時抱來他,他摔倒下去,臉或手直直觸到那堆爆竹,只怕下場更為慘烈。

他總覺得,那人真正想推倒的并非七公主,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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