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缱绻
床榻上的女子被突如其來的光刺得睜不開眼,少頃,才逐漸适應過來,看向蕭鴻澤。
眼前的人較之先前又瘦削了許多,蕭鴻澤遲疑半晌,才試探地喚道:“趙姑娘?”
趙如繡清了清嗓子,挪動之下發現渾身無力,想是方才捂住她嘴的那布巾中撒了迷藥。
“安……安國公。”她嗓子幹啞得厲害,“可否給我倒杯水來?”
聽她這般稱呼,蕭鴻澤便知自己沒有認錯人,他點了點頭,起身倒了杯水遞到趙如繡手邊。
趙如繡正欲坐起來伸手去接,忽覺身上涼飕飕的,垂首往衾被內一瞧,才發現自己只穿了一件薄透的衣裙,且那式樣着實有些不像話。
她臉頓時紅了個透,尴尬地擡眸看去,聲若蚊吶道:“可否,再給我件衣裳……”
蕭鴻澤撇開眼,以手掩唇,同樣有些窘迫,他背過身,扯下挂在架上的長袍,反手遞給趙如繡。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響,很快就是低低的飲水聲,沒一會兒,便聽女子清麗的聲兒響起,“我已好了,安國公轉過來吧。”
蕭鴻澤這才轉過身去,只見趙如繡穿着那件不合身的男子衣袍,倚靠着床欄坐在床榻上,顯然身子還沒什麽力氣。
“趙姑娘不應該在琓州嗎?”蕭鴻澤坐在她對面的圓凳上,蹙眉道,“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他滿腹疑惑,只覺有些荒唐,沒想到趙如繡這個世家貴女居然會被陳驟抓住獻給了他。
趙如繡聞言面色略有些凝重,她低嘆了口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只幸得終于見到了安國公。”
“見我?”
“嗯。”趙如繡重重一點頭,緩了緩道,“不瞞安國公,我是在三個月前來的靖城,只因聽聞靖城将士接連病倒,急缺大夫,才想着過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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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姑娘一直在城內?”蕭鴻澤詫異道。
他倒是不知,原來這位長公主之女,差點成為太子妃的趙姑娘居然還會醫術。
趙如繡似乎看出蕭鴻澤在想什麽,苦笑道:“我自幼便很喜歡醫術,但母親覺得醫術于女子無用,不許我學,我便只能一人偷偷地看醫書。一年多前,在抵達琓州後,我才在父親的準允下正式拜師學醫,後聽聞靖城一事,便帶着貼身婢女環兒來了這裏。”
“趙大人同意了?”蕭鴻澤問。
作為唯一的掌上明珠,趙如繡的父親竟舍得讓女兒來邊城這麽危險的地方嗎。
趙如繡抿了抿唇,搖頭道:“沒有,我父親自是不會肯的,我騙我父親說,我想去庵廟中帶發靜修兩年,為母親贖罪,他就親自送我去了那庵裏。我讓主持師太替我隐瞞,第二日,便偷偷帶着環兒一路南下來了靖城。”
自靖城那場敗仗後,城中人紛紛逃竄,根本沒有大夫願意去那個随時可能會喪命的地方。或許她前去,能起到的作用不大,可好過眼睜睜看着那些原本能活的将士未在戰場犧牲,卻是因受傷未治而不甘地死去。
來靖城的理由,趙如繡其實只道了一半,另一半,便是想來看看這座他外祖父楊武曾拼命守衛的城池。
而且,這裏亦聚集着她外祖家當年枉死的近百口亡魂。
她母親欲以極端的方式報滅門的血海深仇,到最後不過是徒增罪孽。趙如繡的确想為母親贖罪,可整日在寺院廟庵誦經祈福,超度亡靈終究是虛妄,不過是讓自己心安罷了,不若真正做些什麽。所謂行善事,結善果,她或也能盡綿薄之力幫助世人,亦使亡靈安息。
她不過一介女子,無法阻止戰火蔓延,但她可以努力救回幾條人命,讓那些在家中苦苦盼歸的人多幾分團圓的希望。
雖此舉對不起她父親,可讓她在琓州安安分分地過一輩子,她亦是心不能寧。
思至此,趙如繡定定地看向蕭鴻澤道:“城中疫疾一事,安國公定然有所耳聞,想是也有懷疑,這場疫疾并不簡單。”
聽趙如繡提及此事,蕭鴻澤的背脊亦挺了挺,肅色道:“趙姑娘知道內情?”
“是,為了隐瞞這個秘密,我和其他的大夫都被關在了院裏,被人看守着不得外出,打聽說這次大軍的主将正是安國公你時,我才會費盡心思來到這裏。”趙如繡道。
為了自院中逃出去,她特意與燒飯的婆子調換了衣裳,喬裝了一番,可即便出了院子,大軍主将仍并非誰都能見着的,正當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就聽聞刺史大人在尋伺候蕭将軍的婢女。
她無計可施,只能趁此機會主動上了門,不曾想他們要找的婢女,并非伺候衣食,而是……
不過,對趙如繡而言都一樣,畢竟,她想要的只是見到蕭鴻澤,道出真相。
“那疫疾究竟是怎麽回事?可是有人故意散播?”蕭鴻澤問道。
他一直覺得這場疫疾來得太古怪,好似有人故意安排一般,他甚至猜想過,是軍中出了敵國奸細,為奪得大戰勝利而不擇手段。
誰知他卻見趙如繡搖了搖頭,說出令他瞠目結舌的話,“根本沒有疫疾,這不過是那些人為了保全自身而撒的一個天大的謊罷了。”
她說着,解下脖頸上懸挂的貼身小荷包,從裏頭掏出什麽,給蕭鴻澤瞧。
蕭鴻澤定睛辨了半晌,才認出來。
是蘆絮……
年關漸近,京城的大街小巷挂起了紅燈籠和對聯,門戶上的門神和年畫亦換了新,只佳節的歡愉到底沒有去歲那般濃重,西南戰事壓在百姓心頭,許多人注定要過一個不團圓的年。
臨近除夕,永安帝特意給群臣賞了五日的節假,以掃舊塵,迎新歲。
譽王這陣子不必去上值,就在府中親自教旭兒識字。
碧蕪推門進來時,便見他将旭兒抱到膝上,一字字教他認。
南面的窗子開着,依稀可見院中雪景,一株臨窗雪松與紅梅相依,在白茫茫中透出些許紅綠,構成一副唯美獨特的雪景圖。
檀香木雕花長案旁擺着一個紫金香爐,袅袅香煙氤氲而上,滿屋溫暖馨香。
這副熟悉的場景讓碧蕪心神恍惚,總覺得回到了前世。
可一切到底與前世不同。
前世她不過一個奴婢,過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錯,而今這日子有血有肉太有生氣兒,讓她心下生出充盈的滿足感,竟有些不真實。
旭兒擡首看見她,笑着喊了一聲娘,碧蕪回以一笑,上前将手中的湯盅擱在一旁的榻桌上,恭敬道:“殿下教習旭兒想必也累了,臣妾親自熬了湯,殿下不若先歇息一會兒,喝些湯吧。”
喻淮旭見自家母親只備了這一份,頓時不滿道,“娘,旭兒也要喝。”
碧蕪俯身在他鼻尖刮了刮,“你近日上火,喝不得這湯,娘另給你炖了百合蓮子湯,放在東廂呢,你過去喝吧。”
喻淮旭扁了扁嘴,不情不願地跟着姜乳娘走了。
碧蕪掀開盅蓋,舀了半碗遞到譽王手邊,“殿下快嘗嘗吧,一會兒怕是要涼了。”
譽王瞥了眼那碗湯,又擡首看向她,眸中含笑,挑眉道:“今日的莫不又是枸杞豬肚湯?”
提起這事兒,碧蕪臉倏然一紅,她掩唇幹咳一聲道:“不過是尋常的羊肉湯罷了,殿下多心了。”
“是嗎?”譽王端起湯碗抿了一口,贊嘆道,“的确是好湯,王妃今日怎的有興致親自熬湯?”
碧蕪怎麽好說,是那日自錢嬷嬷那兒聽說了他的事兒,略有些心疼。這人自尊心極重,自不希望她對他還懷揣着一份同情,便随口道:“熬湯不過小事,殿下教旭兒辛苦,臣妾心下感激不已。”
聽得此言,譽王喝湯的動作一頓,眸色沉了幾分,但面上仍是笑意溫潤,“舉手之勞罷了。”
待他慢條斯理地喝完湯,小漣收拾了碗盅退了下去,屋內一時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譽王翻着桌案上的東西,驀然抽出一張紙,挑了挑眉,看向碧蕪道:“這字可是王妃所寫?”
碧蕪擡首看去,不由得一驚,心下懊惱怎忘了将此物收進去,少頃,她故作鎮定,反問道:“是臣妾寫的,臣妾一直描着殿下的字練習,殿下瞧着可還入得了眼?”
譽王聞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怪不得本王覺得這字與本王的這麽像,王妃無師自通,當真是厲害。”
碧蕪緩步行到他身側,恭維道:“自沒有殿下厲害,殿下這字,筆走龍蛇,遒勁有力,臣妾就是見這字好看,才跟着學的,可怎麽也學不到殿下半分精髓。”
譽王的神色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他伸手溫柔地拉過碧蕪,指着紙張上的一個字道:“王妃的字已練得極佳,倒也不必全然與本王相同,只本王覺得,這個‘靜’字或還是改進之處。”
他将沾了墨的湖筆塞進碧蕪手中,攏住她的手,從背後抱住她,順着他的動作在紙面上一筆一劃地寫着。
碧蕪起初還算專心,直到感覺一陣風裹挾着涼意竄入裙底,她便知又上了這人的當,腰腰肢旋即被大掌壓低下來,涼意越發深入,最後變成滾燙的熱意,令她只能拼命咬着唇,努力讓自己不發出聲兒來。
有水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偏那人還要低笑着在她耳畔道:“王妃的心還不夠靜吶。”
碧蕪埋怨地橫了他一眼,她幾乎快忍受不住之際,就聽門扇被人敲了敲,小漣的聲兒響起,“王爺,王妃,小公子喝完湯了,奴婢可否推門進來?”
聽得此言,碧蕪動了動,方想直起身子,腰肢卻又一下被壓了下去。
“王妃有些累,已經歇下了,你們帶着小公子去別處玩吧。”譽王淡淡道。
“是。”
小漣應聲罷,似乎對旭兒說了什麽,幾人離開,屋外很快便沒了動靜。
碧蕪愣神間,就見桌面上的書冊紙張被拂了去,天旋地轉的一下,整個人便被翻轉過來,抱坐在了案上。
她定然不知自己如今有多勾人,朱唇被貝齒咬得紅腫,簡直比點了口脂還要嬌豔,一雙濕漉漉的眼眸迷離含情,那種努力掙紮着想清醒又淪陷的神色,卻最是令男人有摧毀的欲·望。
譽王喉結輕滾,啞聲道:“好似失火了……”
碧蕪并未聽清,眨了眨眼,問:“殿下說什麽?”
略帶薄繭的大掌在她面上輕柔地撫摸着,她看着他灼熱的眼眸中略帶幾分愧意,随即啓唇道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這回怕是得讓王妃吃一回苦了。”
還不待碧蕪追問,他已然欺身而上,堵住了她的紅唇。
譽王雖夜裏時而放肆些,可這還是頭一遭在白日做這般事兒,一個時辰後,看着銀鈴銀鈎疑惑地收拾起那些濕答答的,沾染了水漬的紙張,碧蕪埋下頭,羞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譽王離開後,碧蕪忙讓小漣去煎藥,待那苦澀的藥汁呈上來,她方才喝了一口,便驟然止住了動作。
不對,這味道不對!
前世,她喝過太多這湯藥,那味道她怎也不會認錯,今日的湯碗雖喝起來相似,但有些輕微的不同。
小漣見她面露異樣,問:“王妃,您怎麽了?”
碧蕪深深看了她一眼,笑問:“小漣,這藥可是你親自去抓的?”
“是啊。”小漣答,“旁人奴婢都不放心,抓藥煎煮都是奴婢自己來的,并未假手于人。”
她眸色真誠,讓碧蕪不好再繼續質疑她,只遲疑道:“今日這藥,似是有些煎糊了,要不再重新煎一碗來吧。”
碧蕪将碗遞給小漣,小漣湊近嗅了嗅,露出疑惑的神情,但還是恭敬地一福身,端着藥碗離開了。
小漣前腳剛走,碧蕪便喚來銀鈴,吩咐她一會兒待小漣煎完藥,偷偷從藥罐裏收拾起一些藥渣來。
見銀鈴滿目疑惑,她解釋道:“我方才喝了一口,發現這藥的滋味不大對,或是那藥鋪老板黑心,用了次等的藥材。我怕小漣知道了心裏難受,一會兒你将藥渣收拾起來一些,下回好與那掌櫃的對峙。”
這理由乍一聽沒什麽問題,細想之下多少有些別扭,但既是碧蕪說的,銀鈴也未再多問,只點了點頭,領命下去了。
小漣再呈藥上來時,碧蕪細細嗅了嗅,就知和方才那碗一樣。她尋了個由頭故意差開小漣,轉而将藥偷偷給倒了。
倒不是她擔心小漣會害她,只是前世見過經歷過許多,讓她變得格外謹慎,就怕生出萬一。
翌日一早,她借着去挑兩匹布做春衣之名,帶着銀鈴讓車夫順道去了東街張大夫的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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